前院客房。
蘇長越站在廊下,望著客院角落裡的一叢修竹,舉起雙臂,伸了個大大的滿足的懶腰。
他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有點亂糟糟的,老僕梁伯舉了個梳子過來,讓他坐在旁邊的靠椅上,一邊給他梳頭一邊問:「少爺,這時候才去拜見張家老爺真的不晚嗎?人家會不會怪你不恭啊。」
「不會,他家一看就是一副有事的樣子,我不往裡摻合,躲遠些,才是有眼色呢。」
蘇長越到客房之後,除了吃飯之外,還洗了塵,小睡了一下,現在是神清氣爽,生龍活虎。他微微側頭向後道:「梁伯,你休息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動靜?嗷嗷的好像狼嚎一樣,不知這附近哪裡傳來的,聽著怪瘆人的。」
梁伯呵呵笑了:「少爺又捉弄人了,這麼繁華的府城裡哪來的狼?老僕是沒有聽見。」
蘇長越揮揮手:「真的,沒騙你。」
梁伯不確定地道:「那大約是哪家養的狗?」
「不是,狼跟狗哪是一個叫法。」蘇長越想了想,「要麼是我做夢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沒聽得太真切。」
梁伯比較認同這個:「肯定是,少爺一路趕路累著了,所以多夢起來。」
兩個人閒話幾句,蘇長越髮髻綁好,站起身來,回去屋裡,從包袱裡翻出個大盒子抱著,這是蘇父讓他送給張老太爺的壽辰賀禮,裡面裝的是當世名家成松子的一副《松鶴延年圖》,作為賀壽禮物十分合適,因為先前場面太急亂,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蘇長越抱著盒子要走,梁伯忙叫住他:「少爺等等。」
從包袱裡又翻翻翻,翻出來兩個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小盒子來,塞到蘇長越懷裡:「少爺忘啦,這是給葉家小姐和小少爺買的禮物,不如一併帶去,少爺難得來一趟,張家老爺應該會讓他們出來見一見,到時候少爺兩手空空的,不好看。」
蘇長越覺得有理,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一手一個,一併拿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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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長越不知,其實他朦朧裡聽到的動靜是張興文的慘嚎。
張興文身上真正要命的傷處不是被洗墨劃的那一道,而是最起初把他踹出去的那一蹄子,踹的部位太不巧——或者也可以說是太巧了,疼痛瞬間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致使他立時陷入了昏迷中,隨後的摔傷和劃傷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麼,只是因為傷在明處,沒有衣物遮掩,最先為人所見,反而反過來掩蓋住了他的致命傷。
張老太太這回是真瘋了,連滾帶爬地把隔壁的大夫拖來,兩個粗壯婆子使勁按住蜷縮著在床上亂滾的張興文,大夫解開他的下裳一看,呆住了,抬頭責怪地道:「這麼嚴重的傷,怎麼早不說?」
張老太太在兒子的慘叫裡搖搖欲墜,張口回噴:「你、你先怎麼沒看出三兒這裡傷了,庸醫,庸醫!」
被甩鍋的大夫這個鬱悶,他一來就直接被拖著給張興文看腦袋和臉上的傷了,再沒人告訴他張興文還有別的傷處,或者還有哪裡不舒服,既沒別的話,他當然照著病家說的毛病看診,無端端的誰會想著給病人做個全身檢查啊。
——這得說是洗墨的功勞了,要不是他劃那一道,張興文這麼被送回來張老太太一定要查查他是不是還有別的地方撞著了,可他臉上添那一道,半邊臉鮮血淋漓的太搶眼,張老太太根本分不出精神想別的了。
這要不是官宦家,大夫甩手就走了,可惜得罪不起,只好閉了嘴,不做無用辯解,硬著頭皮準備開始搶救,不過動手之前話是要說清楚的,和張老太太是沒法溝通了,大夫轉向了張老太爺:「老太爺,我醜話說在前頭,令郎傷的這個模樣,老太爺也見著了,在下只能盡力把他的命挽救回來,至於男人的那部分功能,是肯定不可能保住了。老太爺若一定有這個要求,在下只能告辭,請府上另請高明了。」
張老太爺也很心痛兒子,但他和張老太太又有不同,在張老太太那裡張興文就是她的命根子了,可張老太爺還有兩個兒子,小兒子雖然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但張家真正的支柱是張推官,支柱沒事,張老太爺就還能撐住,便掩面回道:「不怪你,唉,唉!」
「再有——」
張老太太尖叫:「還有什麼?!快救我兒啊!」
大夫仍舊向著張老太爺:「請老太爺派人去東城的帽兒胡同把馮一刀請來,在下的專長雖在治跌打損傷,但令郎傷在這種地方,又這麼重,在下一人無法獨立醫治,須得找個幫手才行。」
張老太爺連連答應:「好,好。」
張老太太瞪著眼在旁插話:「這個馮一刀也是城裡有名的大夫?我怎麼沒聽過他的名號?!」
大夫忍她很久,聞言淡淡道:「馮一刀不是大夫。」不等張老太太暴跳,他緊跟著在張興文已經由慘叫變形成嘶吼的背景音裡補上下句,「是個經驗豐富的刀子匠。」
所謂刀子匠,即是專門給太監做淨身程序的行家,金陵本是皇都,自然少不了這類依附皇權而生的特殊手藝人,先帝遷都之時,大部分都跟著去了新京,但也有個把年歲大的或是有別的原因沒跟著一道走,這個馮一刀就是其中一個。
張老太太來金陵有些年頭了,刀子匠這個名頭她聽過,聽的時候是以一種聽秘聞的輕鬆心態聽的,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生的兒子有一天會和這種人打上交道,此時急怒攻心,兩眼往上一翻,向後便倒。
丫頭忙搶過來扶住,到底隔得遠些,慢了一步,還是讓張老太太的頭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她這一暈也算好事,沒她在裡面打岔,事情很快進展了下去,張老太爺急慌慌命人把張推官又叫回來,跟他說了請人的事,張宅不大,張推官也聽到了慘叫聲,正命人出來查看,這時知道是因為張興文有更要命的傷處,詫異不已,查看了他的傷處,立刻想到了東院裡剛剛落胎的紅櫻,心裡一陣悚然。
他不多話,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去請馮一刀,而後立在院中,聽著張興文斷續的嚎叫,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
儒家都雲不語怪力亂神,然而此刻,他心裡只有鮮明的兩個字:報應。
報應啊。
候到馮一刀趕來,張推官溫言與他說了兩句,馮一刀同張老太爺差不多歲數,如今已是安心養老,早不做活了,但有這個機會能給張推官效力,攀上點關係,他自然是很樂意的,主動表示盡力保密,進屋去和大夫會診。
受傷的畢竟只是弟弟,不是老子,張推官用不著一直在這裡守完全程,和張老太爺說了一聲,便重回東院去了。
回去告訴了鍾氏,鍾氏唏噓不已——張興文做的那些事以及這回出事的真相,因她身體病弱,張推官不欲她多操心,都是瞞著她的,所以鍾氏並不知背後有那許多糾葛,只以為張興文是真的命中倒霉,很是為他嘆了回氣。
珠華跑過來打探消息,那動靜她自然也聽見了,不過張老太太現在就是匹受傷的母狼,她才不會送上門去填槍口,因此硬忍著,如常哄著葉明光一道讀書練字,等到張推官回來,才跑過來問。
張推官:「……」
他發現這又是個無法和外甥女啟齒的問題,乾咳一聲:「沒什麼,你小舅舅醒了,在喊痛。」
珠華才不信,她又不是沒撞過頭,痛是痛,但哪至於叫成這樣。她就不肯走:「舅舅,你又糊弄我。」
被看穿了也不能說,張推官顧左右而言他起來:「你才在練字吧?我昨天看過,你那筆墨是萱兒拿她的給你,她用的筆是硬毫,你初學,不怎麼適合你,明天我去鋪子裡給你買一套軟毫的,你這回可要持之以恆,不能學一學就厭了,就想著偷懶去了。」
學渣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家長絕招,說不過人了不佔理了就開始扯學習,珠華上輩子沒體會過,然而不幸這輩子穿成一個文盲,不得不承受這個攻擊,瞬間理解了學渣的痛苦,覺得張推官好煩人,張口就要反駁回去,月朗進來了:「老爺,太太,蘇家郎君在外面,問老爺太太得空沒,可能進來請個安。」
這一天事情確實太多,且接踵而來,張推官險把他忘了,聽了忙道:「快請。」
月朗出去,張推官不知珠華已經見過了蘇長越,和她道:「珠兒,你對蘇家有印象吧?就是你爹爹在世時給你定的夫家,一直在京裡做官,今天他家小郎君來了,你們隔這麼遠,難得有逢上的機會,就不講究那些俗禮,你順帶跟著見一見罷。」
怕外甥女這時候犯起陰晴不定的毛病,給人留下壞印象來,張推官抓緊時間又特多哄了她一句:「人家說是來給老太爺祝壽,其實是看重你,這麼千里迢迢的,可見對你的重視了。」
珠華抽了抽嘴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