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夜半三更。
一彎弦月懸在天際,投下一點清冷光輝,時值宵禁時分,整個京城都沉睡在夜的靜謐裡——只除了一處。
京城東城區處,一片燈火通明,映照著方圓十數里如同白晝,人挨著人排了好幾排長長的隊伍,站在頭裡都望不見尾,這些人喧嘩吵鬧,則又把這一大片地方攪擾得像個極大的市集。
——但這些人卻不是什麼趕集的小販商人,而個頂個堪稱是未來的國之棟樑。
能在這個時辰,站在這個地界排隊的,身上都已背了舉人的功名,便不再往上考一步,此時也可以做個體面的鄉紳了,要是家中有點權錢,更能通上關係直接撈到個官做。
在幾支隊伍的最前列,燈火掩映下,靜靜矗立著一排五開大門,中間三門上有牌匾,依次為「天開文運、明經取士、為國求賢」。
這就是會試貢院的大門了,為天下所有未入仕的讀書人心心唸唸,又有別稱為龍門,比這座龍門更有吸引力的,大概只有紫禁城裡保和殿的金殿大門了——那是最終殿試之所,能踏入那裡,一個進士是穩穩地跑不掉,差別只在名次而已。
蘇長越現在就排在其中的一支隊伍裡,他擠在這些平均年齡怎麼都上了三十的舉子們中實在是太醒目了,隊伍一直在調整中,週遭不斷地有人走,也不斷地有人填補進來——倒不為別的,主要是大家都想找著同鄉站一處,這麼多人搜身抄檢不是個小工程,不知得排到什麼時候,能在考前聽聽鄉音,和同鄉混一處交流交流心裡總是安慰一點。
新人來了見著蘇長越就要側目,有人疑心他是來送考的,有人好奇心重直接就開口問了,蘇長越前後也站了兩三個同鄉,都是鄉試中認得的,此時湊到一起了,同鄉里出了這麼個少年舉子,都覺與有榮焉,搶著替他答了,然後自豪地沐浴在對方驚嘆的目光中。
又驚嘆掉一位仁兄之後,站在蘇長越後面的一個青年搖頭晃腦地嘆道:「唉,失策,失策,早知我不該和小蘇站在一處,我這個年紀的舉人,換個地方也能羨煞一片人等了,如今倒好,小蘇光芒太盛,蓋得我只成凡夫俗子了。」
他的年紀確實不大,今年也才二十五,生得圓頭圓腦,看上去十分可親,名叫司宜春,同蘇長越在省城鄉試時認識。他眼神好,先前硬是在烏泱泱的人群裡尋著了蘇長越,拖著另一個同鄉梁開宇擠了過來。
梁開宇與司宜春是鄉試前就熟識的,兩人差不多年紀,又在同一家書院讀書,關係很好,梁開宇吐槽起他來也不遺餘力:「司兄,醒醒,小蘇除了年輕還有臉,你就只有前者而已。」
司宜春表示不服:「怎麼啦,哥哥哪裡不英俊了?我家那一片哭著喊著嫁給我的姑娘可多了,我這回要走運,能過了會試,那也是探花的有力競爭者好麼?」
梁開宇:「哦。」
司宜春被他的冷漠傷害了,撲上去掐他,兩個人鬧著,把網巾都整歪了。倒也沒人管他們,二月夜裡春寒料峭,別人也不是規規矩矩站著,亂走亂跑的多了去了,只要不整出太大動靜來,一旁守衛的軍士只做未見。
直到過一會兒,忽然一聲鼓響。
一直旁觀的蘇長越出聲提醒:「司兄,梁兄,別鬧了,要點名入場了。」
都是打鄉試場上過來的,司宜春和梁開宇兩個也知道這鼓響是是什麼意思,忙各自整理了衣裳,重新站到隊伍裡排好。
他們站在隊伍大約中段的位置,離輪到也還早著,慢慢又重新交談起來。
司宜春感嘆:「我本想著男兒事業未立,何以家為,可惜我爹不懂我的志向,給我下了死令,不管這科中不中,回去必須得要成親。唉,看來我大小連登科的夢想是不太可能實現了。」
梁開宇無語道:「司兄,你這個年紀還不成親,司伯父沒直接把你綁入洞房,已經是慈父了好嗎?」
司宜春理直氣壯地回道:「所以我考慮過後,打消了逃婚的念頭,我也是個孝子啊。」
他說著又羨慕起蘇長越來,「還是小蘇好,不用著急,這科不中,再拼一科也不算晚。」
蘇長越唇邊露出了一點笑意:「哦,我和司兄一樣,不管這科中不中,過後也將成親了。」
他很少主動說起自己的私事,司宜春和梁開宇知道他的出身,自然對他家的慘事也有所耳聞,都很有分寸地不予細究,此時聽他竟肯在婚事上插言透露,盡皆納罕。
司宜春好奇心大起,抬手就勾他脖子:「小蘇,快告訴哥哥,是何方佳人?你見過嗎?性情如何?你的運氣可不要像哥哥這麼差,攤上個母老虎——我爹給我找這麼個媳婦,不說對我心有歉疚吧,還要怪我名聲浪蕩,一般好人家女兒不願意嫁給我,你說,有這麼當親爹的嗎?」
梁開宇在後冷不丁道:「你才不是說哭著喊著要嫁給你的姑娘們多著呢嗎?」
「……」司宜春若無其事地只當沒有聽見,催蘇長越,「小蘇快說,」他還又加了個問題,「對了,美嗎?」
他前後加起來拋了一串問題出來,蘇長越很有耐心地答他:「是我爹從小給我定下的親事,見過幾回,是個又美貌又端莊的姑娘。」
「端莊呀,那可沒什麼意思。」司宜春脫口評論,完了發覺不對,忙往回找補,「這是我的拙見,我們所好不一定相同,小蘇你這樣的配個端莊的姑娘正好,要是那等開朗愛鬧的,恐怕要被你這少年老成的性子悶住。」
梁開宇幽幽地繼續補刀:「我們知道,你好河東獅那一口。」
這下幾個周圍聽到他們談話的舉子都憋不住笑出聲了,司宜春先要做生氣狀,眼睛剛瞪起來就繃不住了,哈哈哈也笑了。
這麼說笑著,隊伍隨之緩慢地向前移動,大約一個半時辰之後,他們終於靠近了龍門。
這時候大家都不怎麼說話了,因為龍門前除了負責搜檢的軍士和監臨官之外,還站著兩排十分招眼的人物。
飛魚服,繡春刀。
這幫錦衣衛們,才是真正的大爺,便是心高氣傲的舉子們也不敢掠他們的刀鋒,老老實實地保持秩序等候著。
又一刻之後,輪到了蘇長越等三人,依次被從頭到腳搜檢一遍,唯一攜帶的考籃也被翻了個底朝天,都無問題之後,方被允准進入龍門。
貢院裡的考棚並不按地域分,乃是被打亂了的,開考當夜才會貼到外牆上,三人排隊前先已從牆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此時簡單整理了下被折騰得亂糟糟的儀表,拱手互道了幾句勉勵祝福之語,便就此分別,各自前往自己的考棚。
新都在先帝手上才遷過來,遷都是個燒錢如紙的絕大工程,歷經換代之後,新都裡至今仍有些配套建築因人力物力等原因沒跟上來,比如這京城貢院就是一例,只有外面大門是巍峨肅穆的,裡面的考棚之簡陋狹窄,從這一個「棚」字就可以看出來——乃是用木板和葦席等物搭起來的,還比不上鄉試時的府城貢院,雖然一樣狹窄,好歹那是間磚瓦建的號房。
然而也沒得挑剔,就這麼個破考棚,能坐進來已經算人中驕子了。
蘇長越一路找自己的考棚一路打量,只見地方雖破,戒備卻極其周密森嚴,竟是每個考棚前都站了個軍士,最大限度地堵死了夾帶作弊的路。
蘇長越倒放下心來,看守越嚴,對他這樣不想作弊的人倒是越公平的——且他情況還和別人不同,在他來說,這些軍士彼此間也能互相監督,若有暗地裡的人想栽贓他,斷絕他的科舉之路,買通他考棚前的一個軍士容易,把週遭一窩都買通就基本是不可能了。
他找到自己的考棚之後,把考籃安頓好,就放心地趴到面前的桌上——其實就是一塊木板,闔眼補一補眠。
板下有放著一個火盆供考生取暖,要在室內也湊合夠了,但這棚子處處漏風,那點熱氣根本存留不住,環境如此,不可能真的睡熟,天邊露出一點魚肚白時,蘇長越自動醒了,端正坐好,把筆墨等一一從考籃裡取出,擺放在桌面上。
辰時初,所有考生進場完畢,貢院大門合攏,同時開始發下考題答紙。
蘇長越在等候中拿到了考題,他卻沒有看,而是微微探出一點頭去,把目光定在了剛剛從他面前巡場過去的一排錦衣衛的背影上。
——會試監考森嚴,除了固定看守的軍士外,還有人在不定時巡場,這一任務人選不定,各武職部門都可能被抽調,這一場輪著的是最影響考生心情的錦衣衛。
蘇長越盯著他們並不為他們身上礙眼的飛魚服,而是巡視他這一片的一排四個錦衣衛他先前都留意過,現在,裡面有一張面孔,換過了。
說是不定時不定員巡場,然而其中也是有法度的,比如先組好了四人一組,臨陣就不可能再互相亂摻換人。
為免引起考棚前的軍士注意,蘇長越很快縮回了頭,把目光放到手裡的考題上。
題目不難,他看在眼裡,卻無絲毫欣喜之意,心止不住地一直往下沉。
他把考題答紙都放去一邊,開始挨樣檢查起自己攜帶進來的物品——他已經夠小心了,能確定自己身上沒有問題,考場內也動不了手腳,但先在門外搜檢時,負責給他搜身和翻檢考籃的是兩個人,因為同時進行,考籃難免有離開他視線的瞬間,假如那時就給他添了點或換了點什麼,他真會疏忽過去。
一通細緻檢查後,一無所獲。
蘇長越沉思片刻,也許是他多想了?
貢院內的明遠樓上一聲鼓響,正式答題開始。
他定了定神,決定再等一等,便拿起墨條,一邊在硯台裡磨起墨來,一邊在腦內依據題目構思起文章。
打好大概框架時,那一排錦衣衛巡過一圈,重新又繞過來了。
蘇長越這回沒有遮掩,他側過頭,直直地盯著自前方而來的那張換過的面孔。
誰被這麼盯著都會發覺的,那錦衣衛的目光同他對上,瞳孔微縮,旋即喝道:「你這舉子,不好生看題,胡亂張望什麼?」
「大人見諒。」蘇長越低了頭。
那錦衣衛沒再說什麼,一排人走過去了。
蘇長越低垂著的面龐上,牙關緊咬,面色冷硬——那個錦衣衛的反應夠快了,但對視的一瞬間還是暴露了一件事。
他認識他!
那一瞬間,他不是看一個陌生無禮的舉子的狀態!
這就夠了,雖然他找不出有什麼不對,但他的東西,一定是被動過手腳了。
考生的分棚排號開考前才會貼出,密密麻麻的考棚又足有三四千個,即便是以錦衣衛的能為,也只能在開考後才鎖定他,所以心有不軌的這個錦衣衛還需要經過換場的程序,才能換到他這裡來,預備下手。
場外的負責動手腳,場內的負責中場揭穿,這脈絡一經看穿,就很分明——雖然也有一小部分可能到此仍是他多想了,但他賭不起。
放棄這一科不過浪費三年,而如被栽贓成功逐出科場,他舉人的名號能不能保住都兩說,更別提捲土重來了。
蘇長越拿起用慣的羊毫墨筆摩挲了片刻,定下決心,放下,右手臂緩緩垂下,手背向下,往火盆中燒得通紅的火炭挨去。
此時開考不久,他一字未寫,這便受傷自逐,便是錦衣衛也沒有藉口強要翻查他的隨身物件——
手背已感覺到火苗炙熱的溫度,快要舔上之際,忽聽明遠樓上,連著九聲鼓響。
考場上登時一片嘩然,無數腦袋從考棚裡鑽出來。開考不過半個時辰就擊鼓,還響這麼多聲,可是從未有過之事。
考棚前的軍士們不得不維持秩序,厲聲道:「請各位相公安坐棚裡,不得喧嘩,不得交談,更不得起身亂走,違者以舞弊論處!」
軍士們的話還是有用的,辛辛苦苦爬到這一關,誰也不想被白白逐出,便都各自按捺了心緒,等著隨後的說明。
沒有等待多久,很快便有一名身著緋袍的官員來了,有近前眼尖的考生認出竟是本次會試的主考,禮部尚書王墨。
依慣例,總主考官都是在明遠樓中坐鎮攬總,一般是不下來親臨考場的,如今竟由他親來,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事——呃,這位主考官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好似死了爹一樣?
王尚書豈止是神情哀痛,連眼圈都泛紅了,他站在無數考棚之前,環視考棚裡探出來的無數個好奇腦袋,口氣沉重地開了口:「本官剛接到宮中急報,聖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