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珠華不太敢看張芬的臉色——因為真的是太難看了。

  她的五官整個扭曲著,一張臉從脖頸處直紅到了太陽穴,滿溢著一種不可置信的屈辱,身子在椅上微微顫抖,似乎都快暈過去了。

  單看她此時形容,其實挺可憐的,但一想她所以會面臨這個難堪的緣由,珠華只能贈給她兩個字:活該。

  相比之下,外間張興志的反應要來得直接得多,「賢侄」也不叫了,丟了酒盅就嚷道:「蘇家小哥兒,你這話當真,沒有搞錯人?姓甘的真的背信棄義另攀高枝去了?!」

  這等婚姻大事,怎可能弄錯!蘇長越一說出來,張推官就知道不虛了,沉聲回道:「我們與甘家並未立下任何書約,談何背信棄義,人家得中進士,身份看漲,另有淑媛得配也是可以想見的事。你們自己未能慧眼識英,錯失良婿,事情到此也只好認了,此刻多言又有何用。」

  馬氏精明些,也是不死心之故,就搶在張興志之前揚聲道:「我看應當是蘇家哥兒聽岔了吧?要說招婿,先當把你招了去才是,怎麼招上甘修傑一個鰥夫了?人家那麼大的官,哪裡能看得上他。」

  珠華原是看戲的,不妨又被擦上了邊,惱得瞇起眼瞪自認為十分有理的馬氏:怎麼就該招上蘇長越了?甘修傑是鰥夫不錯,同時也是單身,而蘇長越是有、主的好嗎?

  這間小花廳裡外是用一整面多寶閣相隔,能擋住人影,但隔不住音,馬氏的話在外間也聽得清清楚楚,蘇長越不得不一一回明:「張二伯母,我殿試後辦聘禮,人都知道的,如何會來尋我。王老大人家的長女孀居在家,年貌與甘兄正相當,所以成就了這樁親事。」

  其實他倒確曾感覺到有一些人家在或明或暗地打聽他,不過他緊跟著就辦聘禮,因不懂行,把同年們都問遍了,傳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大小連登科,自然沒人再有別的意思了。

  是個寡婦——

  裡外都安靜了片刻,這沒法有疑問了,確實正般配啊。

  張興志錯失掉一個進士女婿,心都痛抽抽了,沒處發洩,想及張推官先前的話,怨他站乾岸,憤然道:「大哥,你是芬兒的大伯,怎麼說話不向著芬兒,卻去向著那外姓人。我們不過是要考慮考慮的意思,又沒有一口回絕,他憑什麼就被那什麼侍郎招了婿了?還不是嫌貧愛富,因那侍郎官大,就看不上我們小門小戶了!我要上他家問問去,有沒有這麼做人的,可憐我們芬兒在家老老實實地等著他,這大半年的青春白白耽擱在這裡,難道就這麼不作數了不成?我必要去討個說法,他家若沒話回,我直接上京城找那姓甘的本人去!」

  裡間馬氏原多少懼怕著張推官的權威,還不敢鬧得太激進,這會聽張興志居然硬挺著出了頭,有了撐腰的,跟著就哭:「可憐我的芬兒命苦,叫人這麼欺負,嗚嗚嗚……」

  「上個月初二,棲霞寺。」

  這場接風宴終究是要往著鬧劇上走了,張推官懶得再試圖遮掩挽回,語調冷冷地報出了一個日期地點。

  「……」馬氏的哭聲戛然而止。

  張興志那股子氣焰也滅下來了,眼神飄忽著,道:「大哥好端端提起這茬做什麼,她們娘倆去燒個香罷了。」

  「到底幹什麼去,你們自家心裡清楚。」畢竟顧及張芬一個未嫁女的臉面,張推官點了一句,終究還是沒有明說。

  不過在場眾人都聽出來了:寺廟說是佛門清淨地,其實所謂的信徒們常常藉著這地方幹些別的事,比如說相看,兩邊沒定下來時不怎麼方便在家裡見面,而小姐們能露面的公共場合又實在不多,寺廟就是其中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了,在佛音鐘鼓裡來場偶遇,好像目的都能被洗滌得單純了一樣。

  張興志滿口「耽誤青春」云云,埋怨別人背信棄義,結果自家也沒消停,別說和甘修傑沒定下約,就定下了,以他家這做派也討不回理去。

  張興志就啞然了,張推官則盯住了他:「老二,你們在家裡抱怨兩句也罷了,出去了萬萬不要胡說,更莫去尋上甘家胡鬧,你們一些兒信物也拿不出來,是斷斷佔不住理的,鬧開了一絲好處也沒,人家只會笑話你們有眼無珠,且還要賠進芬兒的名聲,她婚事上本就有些艱難了,再惹上這個嫌疑,以後還怎麼另尋人家?為芬兒計,你們非但不該宣揚,更該守口如瓶才是。」

  張興志並不傻,如何不知道是這個理,只是猶自不甘:「那芬兒怎麼辦,她就該白受了這個委屈?她都這麼大年紀了,婚事還定不下來,以後可怎麼辦是好?」

  原以為有個甘修傑做保底,便尋不到別的好頭緒,也仍舊可以把女兒嫁給他,誰知他直接脫身撂了手,張芬兩頭落空,既沒找著比甘修傑還強的,且連他還搆不著了,倒霉被閃在了半道上。

  張興志是認真在考慮這事,只是他男人粗心,說話沒防備,一張口就是「這麼大年紀了」,張芬本就覺丟臉之極,再被親爹這麼捅一刀,再忍耐不住,哭泣著掩面,站起來就跑了出去。

  「芬兒——」

  馬氏看她神色不對,怕她想不開,忙一邊叫著一邊跟著追了出去。

  被這麼一攪局,餘下眾人怎麼也樂呵不起來了,宴席只能在略顯沉悶的氣氛中進行,又沉悶地結束了。

  蘇長越在據張家不遠處的客棧定了一間上房,聘禮什麼的都放置在那處,由福松在那裡守著。此刻天色已晚,外面已然宵禁,他不便回去,只能去客院裡住一晚,礙著出了甘修傑和張芬的事,他也不好宴後立即去找張推官商討婚期的事,只能存在心裡,預備著明日早些起來,去請教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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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說馬氏和張芬先後回到了二房院子,張芬回到了自己房間情緒更加壓制不住,嗚嗚大哭。

  馬氏聽得又心疼又著急,又忍不住要埋怨她兩句:「唉,你這孩子,當初聽大人的話多好,現在就等著做進士奶奶了,哪至於後悔來哭。」

  其實張芬心情遠比她說得複雜,甘修傑見她一面直言滿意,她心裡得意,以為拿準了他,自覺便高他一等,倒過來反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自謂可以開條件挑揀,誰知人家遠沒那麼看重她,掉頭就另擇了良配;她心裡恨死了甘修傑,但又確如馬氏所說,錯失了翻做人上人的機會,後悔如蟲蟻般噬咬著她的心;再來,這消息是蘇長越帶來的,她這麼丟人的一面全部落到他和珠華的眼裡,這份難堪無以排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這麼左思右想,她眼淚更加乾不了了,哭倒在了床鋪上。

  「唉,好了好了,別哭了,哭也沒用。」

  馬氏語帶煩躁地勸著女兒,心裡也是亂麻一般,她努力要在這亂麻裡理出一條路來,自語道,「不然瞞著你大伯,偷偷去找甘家試試?說不定有轉機呢,你大伯光顧著他做官的臉面,他倒是好了,卻不想想你怎麼辦。現在裡子都沒了,光要個臉又有什麼用。我去找甘家鬧一鬧,他家若實在不肯認,那能讓你做個貴妾也行——其實平妻最好,不過他娶的那頭老婆是京裡大官家的,他們做官的人家規矩大,和商戶不同,恐怕沒平妻的說頭——」

  「做什麼平妻貴妾的,嗚嗚,我不要!」張芬大哭,她原來正妻都不怎麼情願做,現在去給他降格當妾?她哪裡折得起這個臉!

  馬氏拍她一下:「你這不懂事的丫頭,人家現在是進士了,轉眼就要做官,你能去給他做妾也不算太虧了,不然你說你還能怎麼辦?」

  「嗚嗚,我就是不要,我才不給他做妾,他比我大那麼多,又長那麼醜,我原來就不喜歡他,他另娶就另娶好了,我本來也看不上他,嗚嗚……「張芬邊說邊抽噎,把臉都哭花了。

  馬氏又氣又無奈,又拍了她的背一下:「甘修傑哪裡醜了,不過是生得不俊而已,天底下的男人多是那個樣,你要那生得俊的又有多大用處?是能當吃還是當喝?去年那賣油鋪子家的小子倒是俊,你嫁了他,跟他一道站鋪子裡賣油去?你要願意,那小子還沒娶親呢,老娘現在就舍下這張臉跟他家說去!」

  張芬的哭聲一下大了起來,見馬氏居然真返身要走,她忙掙紮起來去拉她:「娘,娘,我不要……」

  馬氏不過嚇唬她,不可能真去,見有點奏效就停了腳步,嘆著氣點了點她的額頭:「娘心裡何嘗不想給你找一個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為著這個念想,才把你耽擱到了這麼大,現在再來後悔也遲了。你也別瞎想了,又想貌,又要才,還要年輕正相配的,哪有這等好人給你,就是宰相家的閨女想找個這樣的也不容易,何況——」

  她忽然頓住了。

  張芬先顧著哭,見她過了好一會還不言聲,慢慢也有點反應過來了:「——娘?」

  「嗯。」馬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光變化不定,又沉默了一會,才重開了口,這回的聲音有意無意地低多了,「這樣的人,家裡倒正巧有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