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李全歸家,所到之處皆引起陣陣注目。

  李大管家不稀奇,奇的是他懷中抱著的那個幼兒。

  幼兒裹在件不怎麼合身的褐色小僧袍裡,赤著腳,頭頂圓滾滾光溜溜,沒有一根頭髮,打眼一看,竟儼然是個小小和尚的模樣。

  碰見有人看他,幼兒也看回去,只是目光呆愣愣的,眼珠都不怎麼轉動,不似一般孩子靈活。

  下僕們竊竊私語,皆以為是李大管家遺在外面的私生孩兒,連在書房門口看守的福松見著親爹都愣了,脫口道:「爹,娘知道嗎?」

  「滾你的!」

  李全毫不留情地啐兒子一口,才問他,「老爺下衙回來了嗎?」

  福松不停瞄那幼兒,嘴上道:「回來了,在書房裡呢。」

  「那我去給老爺交差,你在外頭把門守好了,不許一個人近前!」

  福松抽一口涼氣——原來不是他爹的,是他們老爺的?

  他忙點頭不迭,小跑下階去叉腰站好,腦子裡左一個右一個地開始回憶起聽過的那些風流話本故事。

  **

  李全去安陸,除了幫忙操辦結親事宜外,同時還負有另一個使命,那就是隨後就近轉道去往應城,在老家替張推官尋摸過繼子嗣的人選。

  這件事秘密之極,李全連兒子都沒告訴,應城的張家族人們自然更不可能聽到一點風聲,李全得以不受誤導干擾,默默在應城尋訪了半個月,順利地選定了目標。

  不過此刻,張推官見到李全不負所托帶回來的孩子,卻是先微愕了一下:「……這孩子是誰家的?怎麼這個模樣?」

  「老爺,這說來話長——」

  「你坐下說,把孩子給我。」

  李全這一路舟車勞頓,還帶著個離開親生父母的孩子,肯定累得不輕,張推官反應過來,忙伸手把孩子接了過來,他多少年沒有抱過如此幼小的孩子,有點緊張,怕孩子怕生哭鬧起來。

  幼兒卻極乖,軟乎乎叫他抱過來,一下也沒掙扎,不聲不響。

  張推官抱到懷裡才發現,這孩子臉上看著正常,其實身上極瘦,胳膊腿細得不行,原來掩在過大的僧袍裡沒顯出來,這一移動就露出來了。抱著也幾乎是輕飄飄的,全無一般孩童那種很敦實的肉乎感,他身上僅有的一點肉,大約全長臉上去了。

  正常人都看不得孩子這樣,何況張推官多年無子的,當下心裡就發酸了,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回了太師椅裡,料著其中必有故事,抬眼看了李全,等他說來。

  「老爺,我奉老爺的令,先掩了來歷在應城私下各處打聽……」

  應城是個小縣城,丁畝不旺,許多人家聯絡有親,七拐八繞,總能扯上點關係,在這樣的小地方打聽消息,並不煩難,不上半個月,李全就把張家那些或遠或近的族人們的事情都打聽清楚了,其中就包括了這幼兒的身世。

  「老爺可還記得您的二堂伯父?」

  張推官沉思了一下:「記得。」

  不過是比較遠的親戚了,張推官舉業有成,早便離鄉,多年來在各地輾轉,和這位二堂伯父家幾乎再無來往,所以需要想一下才能想起來。

  「不過我依稀記得,二堂伯父家的人丁似乎也不興旺吧?」

  「老爺所言不錯,不過——」

  李全便繼續說起來,原來那位二堂伯父雖只有一個獨子,獨子又只得一個兒子——便是這幼兒,但獨子卻甚是糊塗,在媳婦有孕期間,不知怎麼同隔壁街上的一個賣豆腐的寡婦勾搭上了,而後在家大鬧,要把媳婦休掉,另娶那寡婦為妻。

  媳婦並沒犯錯,且肚子裡還懷著張家的種,二堂伯父如何能答應,為此鬧騰了年把,直到媳婦把懷的孩子生下來,孩子滿了週歲,這獨子也沒轉圜,還是咬定了要休妻另娶。此時媳婦心已冷得透透的了,因丈夫太過混賬,連帶著對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淡漠了,於某天乘著家裡沒人,把能卷的細軟一卷而去,直接孤身逃往外地去了。

  二堂伯父家老倆口原就被獨子氣得不輕,再經此一事,年邁老人受不住打擊,勉強再撐得年餘,接二連三地撒手離了世。此時這獨子算是能當家作主了,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日內把寡婦娶過了門,寡婦看前頭人留下的幼兒不順眼,慫恿獨子想個法子把這幼兒弄走,說養個他二人的親生孩兒豈不是好。獨子記恨幼兒母親卷錢而去,再加上耳根子本也軟,竟真的聽信了。

  總算他還有最後一分良心,沒聽寡婦所言隨便把幼兒往荒郊野外一丟,而是尋了座寺廟,為著這二年的事,他家在應城/的名聲已是臭不可聞了,未免再被人戳斷脊樑骨,獨子特往城外山裡去尋的廟,好避人耳目。

  不知是不是善惡有報,獨子偷偷把幼兒丟棄到廟門口後,下山途中失了腳,跌下座土坡,頭恰恰撞在一顆大石頭上,當場斃命。砍柴的樵夫發現了他的屍首,往縣衙裡去報案,去抬屍的捕快認出了獨子的身份,回來往他家去報信,鄰居們都出來看熱鬧,此時發現他家那個可憐的小幼兒不見了,人都以為是寡婦謀害了,捕快要拉寡婦去上堂,寡婦吃不住嚇,才把實話招了,引得眾人紛紛唾罵不已。

  但罵歸罵,這幼兒娘卷錢跑了,爹摔死了,後娘寡婦咬死了把幼兒送去廟裡是獨子在世時的意思,她不能違背,張家老族長出了面壓她,說她不把孩子接回來的話,不配為張家婦,要休她出族。寡婦的名聲已經沒法再壞了,她不接回孩子在應城萬萬無法存身,可要接回,男人都摔死了,她絕不願意獨立撫養一個和她毫無血緣的小崽子,於是走投無路下,居然學了幼兒生母,也收拾了東西跑了。

  這下就糟了,獨子家被席捲了兩回,算是連個完整的瓢盆都找不出來了,孩子即便回來,又怎麼生活?族人們替他說句話出個頭是可以的,真要出錢出力把他弄回自己家裡養,那付出太大了,也都不願意。

  幼兒就只好繼續呆在廟裡了。

  ……

  李全一口氣說到這裡,在張推官的示意下,自己欠身倒了杯茶,一氣喝完,緩了口氣,唏噓著道:「我打聽到的時候,這孩子在廟裡已呆了有大半年了。」

  張推官算了算時間,覺得有些不對,打量了一下懷裡的幼兒:「這孩子幾歲了?」

  「三歲半了。」李全回道,「這孩子爹娘都混賬,沒好生養他,到廟裡還好些,只是沒葷食吃,所以他顯得小,乍一打眼,我也沒看出他這麼大了。」

  張推官憐惜地嘆了口氣,摸摸幼兒的臉,柔聲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幼兒見他說話,倒是看向他,但是不出聲。

  張推官從見他就沒聽他出過一聲,要說見了生人害怕吧,他又不哭不鬧。不由疑問地望向李全:「他可是有什麼——?」

  李全忙道:「老爺放心,是個健全的孩子,我在廟裡聽師傅教他唸經,他能跟著一句一句學,口齒沒問題的,頭腦也清楚。現在是才到生地方,他驚恐著才這樣。我在船上逗他說話時,他還肯說的。」

  張推官點點頭:「這便好。我離鄉多年,不知族裡竟出了丟棄親子的畜生,跌死了算是他的報應。」他說著有些動氣,他想一個兒子多年不可得,別人有了卻竟然隨便丟掉。

  平了一下氣息,他才又道,「即便這孩子有什麼也無事,總是我們張家的人,我這裡缺不了他一口飯吃。」

  李全笑道:「老爺仁慈,我正是想著這一點,跟老族長說了後,才直接把人帶回來了。老爺若覺得他不足以接承家業,再往應城去另挑一個也行,我臨走時才說了替老爺挑選嗣子的事,願意的人多著呢,船都開了,還有人追上來要找我。」

  張推官沉吟片刻,同那幼兒呆愣的黑眼珠對上,心立時軟了,道:「你既然說他健全,那便不用了,聰慧有則更好,無則也沒什麼,他年紀小,我從小教起,品行上正直才是重要的。」

  李全道:「老爺說的是,這孩子的近親都沒了,老爺過繼了他,免了日後的許多囉嗦,老爺若看著他滿意,只要往老族長那裡補一份過繼文書就行了,我和老族長都說好了——對了,這孩子祖父在時,給他起過一個寶哥兒的小名,但他未記事時,祖父就去了,他爹一心唸著寡婦,提起他來都是混叫,所以他自己不認得這個小名,都不知是叫他。廟裡的師傅因是在廟門前的松樹下撿了他,按輩分,給他起了個覺松的法名,他倒是肯認這個。」

  「認得以後也不能叫了。」張推官搖搖頭,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你這件事辦得很好,奔波一路,著實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罷,放你兩日假。我抱著孩子去後院,看看起個什麼新名字好。」

  李全知道他是要抱去與鍾氏看,便笑應了,起身退出。

  **

  他們關在屋裡說了這麼好一會的話,李全抱孩子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張宅了,不過因張推官此前從未流露出要另選嗣子的意思,眾人皆沒朝那個方向想——有親侄子在,過繼別人的做什麼呢?

  便都一致以為是李全在外面的風流賬,二房兩口子聽了,也沒往心裡去,他們且正忙著自己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