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東院。

  鍾氏正看丫頭安排晚飯,忽見張推官抱著個小小和尚進來,她是知道李全往應城去尋訪嗣子的,但一時亦沒反應過來,詫異道:「老爺,這是哪來的孩子——呦,怎麼鞋襪都沒穿。」

  她女人家,到底細心些,一眼就見到幼兒赤著的腳了,她一說,張推官才發覺,低頭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髒了,李全趕著回來,路上不好買就罷了。如今這個天氣,幾日不穿倒也無妨,你在家裡找找,若有萱兒小時候的鞋,先拿來與他湊合一下。我記得月朗會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來,再有他的小衣裳之類,也做幾身。」

  「萱兒小時候都是繡鞋,這是個男娃兒,怎麼好穿,去隔壁光哥兒那裡找一找還差不多——」鍾氏笑著說到一半,忽然明白過來了,目光一下緊盯到幼兒臉上,顫聲道,「老爺?」

  屋裡沒有外人,只有風清月朗兩個心腹丫頭在,張推官笑著點頭:「李全從老家抱來的,他父母都已不在,從今往後,就是你我的孩兒了。」

  這話一說,風清月朗兩個都放下了碗碟,歡喜地伸長了脖子望過來。

  幼兒光著頭,那圓溜溜的大腦袋就最為醒目,風清誇道:「一看就是個聰明哥兒!」

  「可不是!對了,我去表少爺那裡尋一尋,看可有合適的小鞋子。」月朗一邊附和,一邊甩手忙出去了。

  「太太,你抱一抱。「張推官理解鍾氏心情,主動把幼兒遞向了她。

  鍾氏抹了下已經濕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兒接了過來,她抱孩子更為熟練,幼兒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穩了,另一隻手騰出來摸他的小臉,小手,小腳,簡直愛不釋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開來。

  張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著,順便把孩子的來歷說了說。

  鍾氏聽得十分生氣:「真是一對畜生——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

  不過她也能理解一點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處,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罷了,轉而哄幼兒道:「好寶貝,往後你跟著娘,再也不用吃苦頭了。」

  她角色轉換得倒快,張推官聽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著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鍾氏哄了一刻,想起來問幼兒的名字,張推官抱著幼兒往後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此時已有了腹案,道:「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無緣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卻是多虧了廟裡的和尚師傅,他被丟棄在松樹下,和尚給他起了個法名叫覺松;這法名自然再不作數,但這『松』字倒是個好字——自小刺頭深草裡,而今漸覺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來歷,不如就按他的輩分,起名叫做張良松罷,小名就喚他做松哥兒。」

  鍾氏粗通文墨,聽了也覺得好,便道:「就依老爺的,松字是跟佛前結下的緣法,留著這個字,佛祖有靈,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長大,再尋不到比這更合適的了。」

  他們這裡商議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來了,手裡抱著兩雙半舊的小鞋子,旁邊還跟著一個葉明光。

  鍾氏見了,滿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兒,來瞧瞧,這是你的三表弟。」

  葉明光皺皺鼻子:「這麼小。」

  月朗問他要鞋子時跟他解釋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養來的,也不多問,好奇地走到鍾氏面前湊上去看,踮起腳跟摸摸幼兒的光頭,道:「大舅母,他怎麼一根頭髮也沒有。」

  鍾氏笑道:「長一陣子就有了。」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兒穿上,鍾氏仍舊不放他下來,抱著他一起入座用飯。

  葉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裡其實自然地有種應該要照顧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頭,月朗布菜,把一個雞腿夾給他,他就把雞腿拿起來放到幼兒嘴邊去餵他。

  幼兒聞到噴香的肉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來在家時,打祖父母過世後也沒吃過什麼像樣東西,哪裡經得起這個誘惑,便做出了進張宅以來第一個主動的動作——把光腦袋一探,啊嗚一口去咬那雞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氣力不夠,只在雞腿上留下了半圈淺淺的牙印,卻是咬不下來。

  逗得張推官和鍾氏都笑了,張推官喜他終於露出了點活潑勁兒,就把雞腿從葉明光手裡接過去要撕開了餵他,鍾氏忽想起來:「不成,松哥兒吃了這麼久素,他小孩兒腸胃弱,一下碰觸大葷,恐怕難以克化,要生出病來。」

  張推官聽著有理,只得罷了,把雞腿還給了葉明光,新出爐的松哥兒很不捨得,雖則還不出聲,黑眼珠卻是專注地跟著那雞腿一路轉動。

  鍾氏又不忍起來,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廚房看一看,還有剩餘的雞肉沒有,煮一碗青菜雞絲粥來,雞絲少放一點,有個鮮味就行了,循序漸進地來。」

  月朗答應著去了。

  她這一去廚房,碰上了也在廚房拿飯的二房丫頭春草,春草聽她跟廚娘說的話奇怪,就探問了一句,月朗懶得理她,隨口敷衍過去了。

  春草不敢惹大房的丫頭,聽她不肯說,也不敢追問,只回去擺飯時順口和馬氏說了。

  馬氏聽出不對來了:「怎麼,那小和尚還留在東院?」

  不然長房的飯食比二房先拿走,也沒聽說誰生病,怎麼又興出單獨熬粥來。

  春草搖頭道:「奴婢不知道,問月朗姐姐,月朗姐姐沒說。」

  馬氏白她一眼:「要你有什麼用,嘴邊的一句話也打聽不來。」

  春草縮了縮脖子,張芬從裡間走出來,道:「娘,你管那些閒事做什麼,如今我的事才最要緊。」

  馬氏見她便笑了:「不錯,我的兒,還是你爭氣,不用求這個求那個的,現成把事成了。」

  原來大約兩個月前,張芬打蘇長越的主意沒打成,敲好一氣門,人都沒見著,臊頭臊臉回來了,那之後蘇長越住回了客棧,她更沒機會,沒幾天一對新人就往安陸完禮去了。

  張芬的終身懸回了半空,馬氏慫恿了張興志再去尋張推官,張推官不但不理,還只是冷笑,態度比先差了幾倍不只,張興志心裡也虛著,不敢和做官的哥哥怎麼樣,只得回來了。

  馬氏急躁得天天尋隙罵人之際,卻是天無絕人之路,曾被馬氏罵過「嫌貧愛富背信棄義」的甘修傑有個妻弟,名叫高志柏,和他一樣喪了妻,這高志柏不知怎麼聽說了張芬曾「拒絕」過甘修傑的求親,落榜還鄉後,竟私下託了人求上門來了。

  高志柏心胸狹窄,和姐夫一向不怎麼對付,年初放榜,甘修傑榜上有名還被吏部侍郎選為快婿,他卻只能黯然返家,這對比之下,他更為嫉恨甘修傑,挖空心思想壓甘修傑一頭。不知他的腦回路怎麼轉的,總之他認為張芬看不上甘修傑,拒絕了他;那他要是能娶張芬的話,甘修傑求而不得的女子到了他手裡,他豈不是就比甘修傑高了一籌?

  二房是不知道他這些不可說的心思,從二房的立場來說,張芬的年紀真是拖無可拖了,而張推官又撒了手再不願管,在此一天比一天要命的形勢下,能有個舉人來求親真可謂是瞌睡遇上了枕頭——雖然高志柏的條件和先前甘修傑一樣,都是喪妻娶填房,但張芬又哪裡還有再挑揀的資本?

  還能撿著個舉人就是她撞大運了,雖然高志柏這科沒中,但說不定他下科就中了呢?甘修傑能中,他中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嘛。

  這下二房可不敢跟人放什麼「再說」的話了,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這兩日就忙著在家清點張芬的嫁妝,最重要的是琢磨著怎麼能從張推官那敲一筆出來。

  張興志對此並不怎麼發愁:「你怕什麼,都不要大哥費心給芬兒尋人家了,只添一筆嫁妝,不過一句話的事,有什麼好擔心的,看在良翰良勇的面子上,大哥也不會小氣的。」

  馬氏敏感些:「你想得美,我卻覺得,大伯這幾年待我們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提過繼的事,他也總含糊著,你天天只曉得吃酒玩耍,都不上點心,要是出了意外,我看你怎麼辦。」

  「能出什麼意外。」張興志不以為然地嗤笑,「除非大哥這會兒開了竅,往外收兩個好生養的丫頭來,他這個年紀,想生的話也還能生。不過大哥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個婆媽,為著當初進學時沾了他岳父家的光,這麼多年都沒好意思納妾,有過一個丫頭還賣了,現在又能有什麼。大哥那份家業,遲早都是良翰良勇的。」

  馬氏還是不大安心:「還是早敲定了好,乘著這回芬兒出嫁,不如把過繼的事一併操辦了罷,以後我就安安心心等著給良翰帶孫兒,再沒得心焦了。」

  「那你想定了,就過繼良勇?」

  馬氏不情願地道:「對!」

  雖然仍是不甘心,但她也知道,把長子過繼過去不太現實,再者也捨不得,暫且還是便宜那個賤人生的小崽子了。

  張芬在旁聽他們的話題歪了,忙道:「娘!」

  馬氏笑攬了她過來:「放心,你的事才在娘的心尖上,這一起提,也是為了你。若給你的添妝不稱意,那過繼的事上,我們也為難為難長房。明日你大伯休沐,正好找了他去說,管叫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張芬這才低了頭,只是心中揮之不去的悵然,讓她不怎麼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