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月朗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替松哥兒臨時整出了副適合孩子睡的鋪蓋,不過鍾氏一直抱著他,臨到睡時,也捨不得放過去,索性便直接帶著他在床上睡下了。

  松哥兒把一碗青菜雞絲粥吃得乾乾淨淨,小娃兒家,肚子填飽了,別的心思就少了,他瘦瘦小小的一隻,洗乾淨了躺在鍾氏和張推官中間,沒多大功夫就睡著了。

  兩個大人沒這麼快入睡,躺在枕上,低聲交談著。

  鍾氏問道:「老爺,這事預備什麼時候在家裡說開了?」

  「就明日罷,李全抱著孩子光明正大地回來,並沒瞞人,與其讓別人胡亂猜疑,不如乘早明說。」

  鍾氏有些憂心地嘆了口氣:「唉,只怕二弟那裡要不消停,老太爺也不知有沒有話說。」

  張推官未做事前會瞻前顧後,有個難以決斷的小毛病,但已經做下,他就不會再猶豫後悔了,淡定道:「我們的孩兒,跟老太爺交代一聲也罷了,和二房有多大關係。前兒汪府台給我透了句話,他也到了該動的時候了,派人往吏部裡打聽活動時,順帶替我問了問,大約我會被調往山西去。」

  這是鍾氏還不知曉的,聲音不由高了點:「山西?」話出口覺得不對,忙小心地轉頭望了一眼松哥兒,見他還睡得好好的,放鬆了口氣,重新壓低了嗓音道,「去那麼遠?可知是哪個衙門?」

  「山西提刑按察使司。」張推官低聲道,「不出意外的話,升任按察僉事,只是還不知道屆時分巡哪裡。」

  按察僉事是五品,張推官現是從六品,但他就職於應天府,直隸自與一般省份不同,他越級多升了一品半級的,並不為怪。且張推官現在的職位正與提刑按察使司對口,經他手初判的案件,杖刑以上都當送按察使司覆核——不過南直隸情形特殊,不設按察使司,直接由金陵刑部取代了按察使司的職權,所以張推官直接向刑部負責,這又是實際工作中的不同了。

  按察使司是實權部門,張推官能升這一步,算是穩紮穩打。

  山西雖遠,陞官總是好事,鍾氏就悄聲笑道:「恭喜老爺高昇。」

  「朝廷敕書未下,還做不得十分準。不過,」張推官道,「不管任去何方,肯定不在金陵了,所以臨去之前,不如把家裡這些事都理清了,免得帶去新任上,再叫人看笑話。」

  至於此地,反正是要走了,就鬧出來也無妨了。

  「老爺定了主意,要把二房送回老家去?」

  「我在金陵養了他們這些年,無論如何也算對得住他們了。老二已四十多的人,該回鄉去自己置辦一份家業了,難道還一輩子跟著我在任上胡混不成。」

  鍾氏作為長嫂,受了二房這些年的煩擾,心底早無一絲好感,只是她身子骨不爭氣,生不出男嗣來,自家總覺理虧,凡百事情都只得忍耐罷了。此時只有表示贊同的:「老爺這話是正理,是該勸著二房想法自己立起來才行。總像現在這樣,以後如何了局。」

  張推官應道:「嗯,天晚了,睡罷,養好了精神,明日還有的囉嗦。」

  月朗守在外間,聽得裡面低低的說話聲漸漸歇了,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把桌邊的燈吹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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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

  張推官和鍾氏一起,抱著松哥兒去正院給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請安。

  張老太爺今年已六十六歲,精力大不如前,知道了張推官從老家另行過繼子嗣的事,雖然大為驚訝,但沒多少氣力動肝火,只是有點顫巍地道:「老大,你這事辦的——怎麼都不事先和我說一聲,著實是魯莽了些啊。」

  張推官欠身道:「爹說的是,不過我是想著,爹年紀大了,當安享晚年才是,小輩們的事,就不勞煩爹費心了,所以我把該辦的都辦妥了,才來稟報一聲。」

  張老太太坐在一旁,插了一句:「老二家知道這事沒有?」

  張推官道:「還不知道,自然該先來稟報二老。」

  張老太太挑著嘴角笑了笑,不著聲了——反正她沒得兒孫過繼給張推官,那張推官要過繼誰的,就和她不相干了。不過繼二房的還好呢,張興志就是捏著這一點,一個做弟弟的也如老封君一樣跟到長兄任上,多年來給她添了不少堵。現在他夢碎了,必然不肯善罷甘休,到時候這親生的兩兄弟鬧起來,才叫好看呢,她只管看戲就是。

  張老太爺聽到了就說:「唉,那老二可得生惱了。老大,你真不願過繼良勇啊?他是你嫡嫡親的侄兒,照我的意思,總比外人親些。」

  張推官道:「爹,我想定了,老二隻有兩個兒子,子嗣也不算多,再過繼給我,他膝下就只得一個良翰了,所以還是算了罷。松哥兒也是我們張家的血脈——松哥兒是我新起的名字,以後就這麼叫了。他如今父母至親俱無,到了我這裡,我和太太都一見就喜歡,大約是天定的緣法,我想著就應當順應天時,留下他來。」

  張老太爺一聽,人昨日傍晚才進的門,不過一夜功夫,名字都起好了,可見張推官心意已決,他在做官的大兒子身上原沒多少掌控力,跟他也擺不出什麼嚴父架勢來,勸了兩句見勸不轉,就只得罷了,嘆氣道:「唉,你這麼大年紀了,拿定了的事,我也不能強你,就隨你去罷。松哥兒呢?過來我瞧瞧。」

  張推官就走上前兩步,把松哥兒放下來,小心地推著松哥兒自己往前再挪兩步。

  松哥兒仍舊呆愣,不過好在他不哭鬧,看著五官也端正,是個齊全孩子,這就是以後張家的長子長孫了,張老太爺還是重視的,靠在高背椅裡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就喊丫頭:「我那櫃子裡有個木盒裡收著塊鑲玉的金鎖,你去找出來,拿給哥兒。」

  旁邊有個丫頭應聲去了,張老太太坐在一邊,也在打量松哥兒——她是被那句「父母至親俱無」擊中了心事,張興文如今跟著張巧綢在平郡王府裡,出息倒是盡有,可惜著了殺千刀的道,這一輩子子嗣上是不消想了,以後也只能走過繼的路,這要是能過繼個像松哥兒一樣的,打不記事時養起,倒和親生的沒甚分別。

  不過張興文如今才二十出頭,這麼早就打過繼的主意,人都知道他身有貴恙了,所以張老太太想一想,也就丟開了。

  正各有各的心思間,二房的人也來請安了。

  張家是後起之家,規矩粗疏,這請安制度執行得不那麼嚴謹,幾房人時來時不來的,來也不一定來齊,二房今早就只有張興志兩口子和張良勇來了。

  張興志不知末日將近,進門時正好碰見張老太爺彎下身子,把一把金燦燦的金鎖塞給松哥兒,他還有心嚷一嗓子:「爹,你夠偏心的,有這種好東西,怎麼不給我們良勇,倒背著人塞給外面的小崽子。」

  張老太太抬了眼,嘲諷地哼笑一聲:「什麼外頭的小崽子,老二,你往後說話可得仔細些,這是你大哥的嗣子,往後,是要傳承張家家業的。」

  馬氏慢兩步走在後面,聞言差點絆倒在門檻上,「哎呦」一聲忙扶住了門框,顧不得踢疼了的腳尖,忙道:「老太太,你說什麼?!」

  張老太太兩眼望天:「你聽見什麼,就是什麼了。」

  張興志一肚皮算計一句沒來得及倒出來,先當頭挨了一悶棍,如同釜底被抽了薪,目光在張推官和松哥兒間來回亂轉,腦子都停擺了:「大、大哥?!」

  張推官並不怕他,但恐他亂嚷亂叫,嚇著孩子,便沖鍾氏道:「老太爺這裡拜見過了,你先帶孩子回去罷。」

  鍾氏心裡有數,應一聲,上前抱起松哥兒要往外走,馬氏站在門邊下意識要攔,鍾氏沉下臉來:「二弟妹,你做什麼?」

  她溫柔慣了的人,忽然變臉還是能讓人吃一嚇的,馬氏就愣住了,鍾氏不和她囉嗦,乘勢繞過她就出了門,匆匆走了。

  屋裡張興志這才回了神,大急,先指著張推官:「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話到一半想起來,一把把張良勇扯過來,帶了他來原是想敲定過繼事宜的,萬沒想到排位排了多年,居然先讓別人把窩佔了,張興志又急又怒,「你幹出這樣事,讓我們良勇怎麼辦!」

  張推官穩穩地直視著他:「過去怎麼辦,以後還怎麼辦罷,良勇有爹有娘,缺了什麼不成?」

  馬氏也急了,顧不得害怕張推官,搶話道:「都這麼多年了,早都說好了的,大伯做官的人,怎麼能言而無信!」

  張推官掃她一眼:「幾時說好了的事,我怎麼不曉得?二弟提過幾回,我都沒答應罷。」

  馬氏待要辯解,往回一細想,啞了:在過繼一事上,張推官確不曾明確吐過口,他所做過最大的表態,也不過是在當年二房要舉家來金陵時不曾反對而已,其後說起過繼,很長一段時間內,二房自己內部都沒達成統一意見,別說去和張推官說了。

  再後來,張興志等不下去,倒是找著張推官說過,但當時張推官認清二房人品,對此事已經十分猶豫,就不肯痛快應了,事情再度拖拉下來,直到如今,讓個不知哪來的小崽子撿了便宜。

  馬氏想一想,心都痛得往下滴血了,她固然不願意把張良勇過繼出去,讓他得這個便宜,可如今大房另擇了人選,那一大筆家業叫別人佔去,從此和二房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她更是不能忍受啊!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在家裡內訌,同意把張良勇過繼出去,說不定事早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