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5 章

  話說到這個地步,馬氏不能再出頭了,她不過是弟媳婦,些許小事還能玩一玩賴,張推官不好跟她女流之輩計較,但碰上真章就沒多少她的話語權了,她執意要鬧,張推官能直接使人拖她出去。

  所以她就只能奔著張興志使勁:「老爺,你倒是說句話啊,就讓人這麼拿你不當數?!」

  不用她慫恿,張興志也不能就這麼算了,瞪著張推官道:「大哥,這不成,你白哄了我這麼多年,難道就想打個馬虎眼過去完了?你怎麼也得給我個交待才行!」

  張推官見他這副死纏爛打的樣子,失望已極,微微冷笑道:「我何曾哄過你?我供你一家在金陵吃喝至今,良翰良勇的讀書進學皆是我在操持,難道我還供出錯了不成,要我給你什麼交待!」

  張興志窒了一下——萬事繞不過一個理字,饒是他再不要臉,過不惑的人了,有手有腳的,硬挺著脖子說張推官就該養著他一房人,這個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聲氣就不得不軟了一點下來:「大哥,是我說的太急了。不過良勇的事,我們先前便沒說定十分準,也有七八分了,你現在放著親侄兒不要,卻去過繼那外四路的小崽子,為的哪般?良勇打小在你眼跟前長起來,什麼秉性脾氣,你最清楚不過,便有什麼不得你意的,他年紀也不大,過繼到你膝下,你再好生教養他就是了,日後自然孝敬你,替你扛幡摔盆,傳你的香火。大哥,你往常不也說,你待兩個侄兒就和親兒子差不多?」

  他要提別的還好,偏提張良勇的秉性,張良勇現就站在一旁,他離了魏媽媽後,沒人再拉偏架護短,他那種蠻橫的脾氣倒自己扳回來了點;但他同時缺了親近人教導管束,也沒人替他收拾,年紀說不大,其實也不很小了,比葉明光還大一歲,今年已經十二了,連個衣裳都穿不齊整,還吸著鼻涕,吸了好幾下不曉得去擤掉,站也不好生站,塌著個肩膀,這副邋遢鬆散的樣子,如何能入得了張推官的眼?

  張推官看過他後,只有更絕了過繼他的心思,道:「我以後也一樣待良翰良勇如同我的親子,他們要是舉業上有出息,該有的花費我全包了,不消你耗費一分一毫。」

  這個「如同」怎麼比得上「就是」?張興志在這點上可不糊塗,忙道:「既然這樣,何不就過繼了良勇去,你我兄弟,還分多少彼此。」

  他說著看一眼張良勇,他自己如爛泥般,看兒子也看不出不對來,還覺得他怪壯實的,笑著接道,「大哥,你看你二侄子這身板,比葉家那小子可不強多了,以後包管給你生出一串大孫子來。」

  「……」張推官只覺得跟他無話可說,他跟這個兄弟久已不在一個層次上了,繃著臉道,「不必歪纏了,我心意已定,就過繼松哥兒。」

  馬氏急了,忍不住又搶著插話:「那不成——」

  「還有,」張推官目光凌厲地掃了她一眼,把她掃得卡頓了一下,接著道,「眼看著我這一任就將滿了,下一任不知去向何方,總之是不在金陵了,到時候,總不成你們再跟著我天南海北地跑。老二,你這把年紀,便不為自己想,也當為下一輩考慮,該回鄉去操持一番自己的家業了。」

  張興志這一下的怔愣毫不遜於先前聽到張推官要另行過繼嗣子,傻道:「大哥,你、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張老太太極是幸災樂禍,她佔著繼母的名分,張推官橫豎攆不得她,既有底氣,便氣定神閒地看笑話,撇著嘴笑道:「老二,你大哥說的也是,你有個好哥哥,養了你大半輩子,你剩的半輩子還要賴著他,他不能看著你餓死,只好依舊分你一碗飯吃。可你這幾個兒女不能還這麼著罷?你房頭裡沒有一點生息,等我們這些上輩的人去了,難道讓良翰良勇兩個再賴著松哥兒?」

  馬氏急眼道:「老太太,你說什麼呢!誰說我良翰就沒出息,定要靠著那個現在話都說不齊整的小崽子了!」

  張老太太呵呵一聲:「既然良翰有出息,那你們就家去啊,在這裡跟老大吵什麼。你比我有福氣,說不定良翰將來還能給你掙個誥命來呢。」

  這個夢馬氏未嘗沒有做過,但現在從張老太太嘴裡說出來,卻是諷刺得沒了邊,把馬氏氣得直喘氣。

  張興志在原地發了一會呆,被張老太太的說話提醒了,想起上首還坐著兩位長輩來,便不立時找著張推官,而是撲跪到張老太爺面前,扯著嗓子嚎道:「爹,爹你老人家睜開眼看看,大哥被那外來的小崽子迷了心,不但嫌棄了我們良勇,連兄弟都不想要了!居然要攆我們走!」

  這要是個大孫子一撲一跪,張老太爺還能生出幾分疼寵憐惜之心來,張興志都這把年歲了,一嗓子嚎出來,聲音又粗又濁,先把張老太爺嚇了個哆嗦,然後才忙擺手道:「哎呦,老二,你快起來,便不同意你大哥的話,也好好說,哪有這麼鬧的。爹年紀大了,可經不起。」

  張推官也沉聲喝道:「老二,你動靜小點,別唬著爹!再要這樣,我們就出去說。」

  出去哪還有什麼說頭?張興志不情願地收起了乾嚎,恢復了正常說話:「爹,你別怨我,我實在是急了。那小崽子到底有什麼好,良勇是我親生的,和大哥只隔了一線血緣,怎麼不比那小崽子靠得住?大哥不要便罷了,還要連我們一家人都攆走!」

  他說著,爬起來把張良勇扯過來,拍著他的頭道,「快跟你大伯說,以後你認了大伯做爹,一定好好孝敬他!」

  他急切之下下手沒了輕重,連著啪啪兩下把張良勇拍懵了,他結巴著道:「我、我以後一定孝敬大伯。」

  毫無氣勢。

  馬氏衝上來:「還叫什麼大伯,叫爹!」

  「慢著!」張推官斷然喝止,目光凜然,逼視馬氏道,「二弟妹,前幾日衙前街生藥鋪子的劉嫂子上門來做過客罷?」

  這劉嫂子便是上門來替高志柏探聽口風的,打張家出過事後,門戶上嚴謹了不少,凡有奇怪一點的訪客門房上都會報與張推官知曉,所以有人來向張芬提親之事,張推官是知道的,只是當時隱忍未語,現在才拋了出來。

  馬氏不知已經暴露,陡然被一問,臉就僵了,按說她找著張推官原也要說這件事,但被張推官主動先一步捅穿了,不知怎麼,她總覺得不大妙了。

  倉促間,她想不出合適的回話,只好先胡亂點了下頭,應道:「是有這麼回事。」

  「為著芬兒的婚事罷。」拿回了說話的主動權,張推官重新安然下來,淡淡道,「雖說芬兒做過糊塗事,畢竟是我的侄女,她的終身,我不可聽任,趕著也讓人打聽了一下高家。」

  馬氏不由被帶著走了:「哦?那高家怎麼樣?」

  「倒也是一戶不錯的人家,只是門風格外嚴厲了些,不過芬兒嫁過去,好生孝敬公婆,以後相夫教子,她自身行得正,也不必怕人家拿規矩量著她。」

  聽說門風嚴厲,馬氏就猶豫了一下,她是沒機會見識過像樣人家的規矩,但想一想也知道,媳婦在內宅,壓在頂上最大的一座山就是婆婆,攤上惡婆婆想為難媳婦,那不管是豪門的貴夫人,還是鄉下的老太太,總能把媳婦整治得半死。

  不過要是再錯過高志柏,張芬又能再嫁給誰呢?她實在是沒什麼挑揀的本錢了。

  馬氏心中這個擔心女兒受磋磨的念頭不過一閃,就拋去一邊了。試探著順勢往下說道:「大伯既然關心芬兒,那芬兒的妝奩上,也要指著大伯多幫襯幫襯了,我們不比大伯,養著三個孩子,又沒個可靠進項,可吃力著呢。」

  「自是應當。」

  張推官答應得很痛快,但不等馬氏高興,他就繼道,「不過我能力也菲薄,芬兒和良勇,只能顧得上一邊,到底緊著誰,你們考慮一下,想清楚了,再和我說罷。」

  馬氏和張興志面面相覷,同時在對方眼底讀懂一個意思——張推官是準備好了的!

  這個二選一的局面,他早都想好了,就等著他們撞上來了。

  他們倒是都不想選,想兼得,可他們有什麼籌碼能和張推官談?

  靠耍賴?呵呵。

  自己兩手空空,拿不出東西來,就只能由別人牽著鼻子走了。

  於馬氏來說,張芬要是和張良翰擺在一起,那是張良翰的份量更重,她不會為了女兒的利益而讓兒子讓步;可張芬和張良勇擺到一起,那毫無疑問是張芬更為重要,張良勇改認了個更有權勢的爹,與她能有多大好處?她要是張良勇的親娘,他發達了還能記著給她些好處拉她一把,可她作為嫡母,平常待張良勇怎麼樣,馬氏自己心裡也清楚,她就沒正經拿他當個人看過,那還想著日後沾他的光?不倒過來踩她一腳就算好的了。

  這個過繼——不成就不成罷!

  還是給女兒多爭取點陪嫁重要。

  馬氏沒多大功夫就做好了決定,咬著牙道:「大伯實在不想要良勇,看不上他,那就算了,只是我們芬兒,大伯可不能再虧待了。」

  張興志的想法卻和她不同,張芬對他來說是女兒,是很快要潑出去的水,怎麼能和兒子的前程相比?尤其他還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快活日子都寄在這個前程上,更不能同意了,當即就道:「不行,還是應當過繼良勇,芬兒嫁的那戶人家大哥都說不錯了,想來缺不了她的衣食,陪嫁多點少點,能有多大關係。」

  馬氏怒瞪他:「你——有你這麼當爹的嗎?芬兒沒副好陪嫁,到人家誰看得起她!」

  眼看兩口子又要起內訌,張推官不想浪費時間,出聲糾正:「錯了,我提良勇的意思,是你們帶著良勇一道安生回老家去,至於過繼之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的。我有了松哥兒已經夠了。」

  馬氏和張興志在這一點上的利益倒是一致的,忙搶著都反對。

  「一家骨肉,大哥怎麼非要分離!」

  「大伯這樣做人,可太冷酷無情了些!」

  張老太太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看,你們不想走也可以。等老大要任滿了,騰出這官署來,後來的官兒住進來了,說不準人家肯留你們,你們接著住就是了。」

  張興志和馬氏被嘲得臉色青紫,馬氏恨得低咒:「這老賤婦!以為你兒女都攀高枝去了,我就不信那一對小短命鬼在外面能有好下場!」

  發狠歸發狠,到底聲音壓得低,只有自己能聽見。

  又吵嚷了一段時間,張推官認起真來,就是不肯鬆口,二房一家子靠人吃飯的米蟲,能有什麼能脅迫到張推官的,在張推官的軟硬皆施之下,便有萬般不甘心,最終也只能頹然認輸了。

  其後不過半個月功夫,張推官兌現了承諾,贈了妝奩送張芬出閣,她是為人填房,嫁娶程序相對沒那麼繁雜,再者也是不能不趕時間——她不趕著出嫁,候到張推官敕書下來調任離開,誰替她操辦婚事?張家在金陵沒有私宅,張推官一旦和繼任交接,她連住的地方都要沒有了。

  按照先前說好了的,此時二房也該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張興志和馬氏卻還想多賴幾日,張推官也不催,只道:「你們現在走,我還能分出幾個人來送你們,一路打點,搬運行李;你們要拖,等我往新任去了,那就分不出人手來了,一應事宜,你們自便罷。」

  這個話一出,二房再沒辦法,張興志氣惱他大哥無情,想翻臉吵一場,到底自家太廢,沒這個底氣,只能去說道:「大哥,你可記得你說的話,良翰良勇要是有出息了,你千萬拉拔他們一把啊!」

  張推官痛快應承:「自然。」

  再拖無可拖,二房於金陵荷花初綻的一日裡,終於捲了包袱,萬分依依不捨地離了這六朝脂粉地,如一場繁華夢醒,茫然地回去應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