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6 章

  通州。

  跟朱家商船出行有個好處,他家在京裡本有人手,提前接了信,知道船快到了,早幾日就雇好了車在通州碼頭等,捎帶著也替蘇家雇了幾輛,船靠岸時是傍晚時分,碼頭離著京城還有約半日的車程,這時候趕著去肯定來不及了,主事的遙遙見到朱家商船的招幡,便立即派人先一步在附近找了家大客棧定下。

  通州碼頭是大運河在北方的終點,倚著京城之勢,號稱天下第一碼頭,風貌之繁華遠勝出發時的安陸渡口,出得艙來,只見千帆雲集,萬舟齊聚,放眼再向遠處,一輪落日緩緩沉墜,餘暉映照得晚霞如錦,兩相映襯,此情此景,堪稱壯觀。

  珠華坐了快一個月的船,饒是坐得暈乎乎的,聽到身邊小荷的驚嘆聲,都不禁停了步,轉頭多看了兩眼。

  水邊風大,一陣盛夏的晚風迎面吹來,拂開了她的帷紗。

  碼頭邊無數船隻的其中一艘上,有個原本正站在船頭,死命揮著一把金鉸川扇滿臉暴躁不耐煩的公子哥一下直了眼,不管不顧地往岸邊的方向連踏出兩大步,要不是旁邊的小廝緊張地及時扯住了他,他能翻過船舷直接掉水裡去。

  雖然被救了,公子哥卻並不開心,因為他被這一扯,踉蹌著晃了好幾下,待他站穩了重新抬頭找尋時,岸上人流量太大,剛才的絕色美人如驚鴻一瞥,已經混入人群中找不到了。

  氣得他拿扇柄狠狠連敲了小廝幾個爆栗。

  小廝不敢躲,只好苦巴著臉受著。

  這一段額外的短暫插曲珠華毫無所覺,她正一心想去到客棧裡休息。

  雖然她在船上不需做什麼活,但這麼久時間在江河上飄著,日夜晃蕩,便是她不暈船,心理上也有點受不了的疲累感,迫切想唸著腳踏實地,睡覺不用聽見流水聲的岸上生活。

  蘇長越憐惜她有點蔫蔫的,再看兩個妹妹也不大精神,便讓女眷們都先行上車去了客棧,他自己領著梁伯留在碼頭上看人搬運行李,到天色將黑時,才搬運清點完畢,一身大汗地進了客棧。

  修整了一夜,隔日趕了個大早,蘇家的幾輛大車在前,朱家的貨物緊隨其後,一道往京城而去。

  因貨物多,車行不快,行了大半日,方頂著午後的烈烈驕陽望見了京城巍峨雄壯的城牆。押車的夥計們跟在車旁,早已揮汗如雨,見此不由精神一振,加快了一些腳步。

  進城要過一道崇文門,崇文門是稅關,凡攜帶貨物的商家在此就要交稅了。蘇家都是自家行李,蘇長越雖未正式授官,沒有品級,但象徵官員身份的告身已經從禮部領了,此刻拿出來,稅官驗過,客客氣氣地放了行。

  蘇長越沒有就走,領著蘇家諸人又等了片刻——這片刻就是人情了,那稅官見他與隨後的朱二爺相識,下頭負責稽查的小吏便不怎麼翻檢貨物,按照朱二爺提供的數據,大略核對了一下實物無誤,就爽快開列稅單,收了稅放他們入了城。

  朱二爺抹著汗過來道謝,蘇長越沒在明面上挑明拒絕接受他的乾股,兩方顏面仍在,同舟近一個月,多少結下兩分香火情,此時兩家不再同路,便說了兩句話,在此告別,各自分道而去。

  車又吱吱呀呀行了小半日,不知行過多少街道,珠華沒來過京城,開始還挑簾往外打量,但她昨夜初在岸上睡,缺了那已經習慣的水面晃蕩感,反而不怎麼睡得著了,早起又連著趕路,沒望幾眼便睏倦得不行,挨著蘇長越的肩膀,迷迷糊糊打起盹去了。

  車也是晃悠的,她不嫌車外人聲喧鬧,在這環境裡倒能睡熟了,醒來時覺得車內光線昏暗不少,有微風習習,卻是蘇長越一手攬著她,一手在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打扇。

  珠華嚇一跳,極是不好意思,忙掙出來,紅著臉道:「你熱了怎麼不叫醒我。」

  六月天裡,她半邊身子都貼在蘇長越身上,車廂在日頭下被蒸了這麼久,饒是打著扇,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分開的時候,珠華能感覺到黏在一處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半濕了。

  這樣都不推開叫醒她,簡直真愛啊。

  珠華十分感動,忙搶過扇子呼呼用力給他扇了幾下。

  蘇長越笑著由她,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道:「快到家了。」

  「是嗎?」珠華也湊過去看了看,天色已是黃昏,車子正拐入一條巷道,隨著車輪往前滾動,道邊建著從外觀看差不多的一長排四合院,灰瓦青磚,門楣都不甚高大,但四四方方的格局看去十分規整,有的人家在前院搭了高高的葡萄架,此時葡萄籐爬了滿架,濃蔭如蓋,隔著院牆都能見到一些綠影。

  珠華不由問道:「我們家有葡萄架嗎?這個天在架子下頭乘涼最好。」

  蘇長越答道:「原是有的,我們返鄉幾年,無人打理,我去年來住時已經枯根了。你喜歡,今年這節氣恐怕來不及了,等明天春天,買好苗回來插下,著意照料,當年就能爬上架了——架子倒是現成的,沒拆。」

  馬車進了巷子,行到第六戶人家時,前頭梁伯疲憊而帶著激動的聲音響起來,招呼車伕停車,是蘇家到了。

  梁伯從懷裡取出小心收藏著的鑰匙,打開門上鐵鎖,把兩扇門都推得大開,轉頭見到蘇長越從後面的馬車上下來,他百感交集地抹了把眼角:「少爺,虧得你爭氣,老頭子有生之年還能回來。」

  他和老伴梁大娘都是京城人氏,更適應京城風土,只是無兒無女,兼且看著蘇長越長大,捨不得他,當年方跟著一道扶靈去安陸了。

  暮色已經四合,當下諸人一起動手,加緊開始往下搬運行李。

  珠華在車上補了下眠,現在精神十分好,她留下力氣媲美男丁的青葉幫著搬運一些車伕外男不便接觸的包袱,帶著餘下的女眷們避開往內院去,一路孫姨娘指點著各處屋舍,簡單說明了下原來各是什麼用場。

  蘇家是個二進小院,佔地不大,四合院的定式大致都差不多,走上一圈,珠華就大致心裡有數了。

  前後院一共約有二十間房,看著數目似乎不少,然而是包括了住房、書房、客房、下人房、廚房、雜屋、更所等等全部在內,用處一細分,就只是個剛剛好了,要是哪日遠道來的客人多一些,都住不下,得去外面定客棧。

  內院的主要屋所裡,正房原住著蘇父蘇母,東廂小三間房住著蘇婉蘇娟兩姐妹,西廂是孫姨娘,蘇長越住在正房隔壁的耳房裡,不過他稍大一點後就不住內院了,搬到了外院的倒座南房裡,那也是個小三間,中間會客,左右各是書房和臥室,蘇長越在京候考期間仍舊居於此處,沒搬到後院正房裡去。

  也所以,正房裡沒有怎麼收拾,京城風沙多,珠華進去看時,只見傢俱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這是肯定得清掃乾淨,重新佈置的,蘇長越這回不是孤身回來,他總不能帶著珠華住外院去。

  好在當年蘇家出事,蘇長越自己沒譜什麼時候能再回來,房屋長久空著不住人,東西特別容易朽壞,他便把家裡的物件能變賣的變賣、能帶走的都帶走了,現在屋裡幾乎空蕩蕩的,只剩下土炕等幾樣大件,此刻只做灑掃的話,倒並不繁難。

  東西廂房也是差不多的狀況,梁大娘跟在旁邊道:「大奶奶,這別處還可緩緩,廚房必得先收拾出來,不然這大熱的天,一家人趕了這麼遠路回來,連個澡都洗不成,水也喝不上。」

  珠華便點頭:「大娘說得有理。」

  她要指使小荷跟梁大娘去,梁大娘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在這家裡有二十年了,樣樣都是熟透的,我一個去收拾就夠了,這小大姐還是跟著奶奶罷。這屋子要收拾得能住人,奶奶使喚人的地方多著呢。」

  對梁大娘來說,安陸雖不錯,終究不如能回京終老故土,她的高興之情一點也不遜於梁伯,也不嫌累,說著話,快手快腳地就去了。

  珠華站在院中沒有葡萄籐的空架子下想了片刻——她和蘇長越肯定住正房,那孫姨娘再住西廂房就不對勁了,除非實在住不開,否則沒有父親已去,留下的父妾和成了年的長子住這麼近的;蘇婉蘇娟兩個再住東廂似乎也不好,具體她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正房裡住的若是蘇父,那維持原有格局沒有問題,換成蘇長越,那就哪哪都有點怪了。

  一時想不清楚,珠華索性也不想了,等蘇長越閒了,再和他商量著決定好了。反正不管怎樣,今晚是肯定怎麼方便怎麼先住下,大的修整至少得明天才能開展了。

  她就捋起袖子,道:「那我們就先把屋子簡單打掃一下吧,我和小荷在正房,大妹妹二妹妹收拾東廂,姨娘在西廂,總得除了塵,把這一晚上對付過去,別的明日再說,如何?」

  諸人皆無異議,蘇家攏共這麼些人,珠華都帶頭自己動手幹活了,旁人哪還好意思躲懶?要都不動,難道還等著蘇長越搬完行李,再回來管裡面這一攤子不成。

  當下尋了幾塊乾布掃帚等物,乘著天色還未全黑,各自忙碌打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