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真的動手,珠華進屋細看,發現了一點不對——牆壁應該是重新粉刷過了,臨近牆邊落的白灰是新跡,不是那種日久失修灰濛濛的感覺,她先前遠看時,因太陽下了山,屋內光線不好,又只是粗粗一眼掃過,便沒有留心到。
打發小荷跑了一腿問蘇長越,很快她喘著氣回來道:「大爺說了,候考時他結識了兩個同籍的同年,留他們在家裡借住了一段時間,那兩個同年放榜後不回家,一直留在京裡,他趕著去迎娶奶奶,臨走時便把鑰匙留了一把給同年,請他們抽空看著匠人來粉刷了一遍,不過別的都沒有動,等了奶奶來商量佈置。」
珠華點頭:「知道了,這省事多了。」
刷牆相對是個大工程,提前做了,放到現在正好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佈置的話,只要往裡填傢俱擺設,再把一些需修繕的邊邊角角整修一下就行了。
當下不再閒話,院落小有小的好處,眾人一齊動手,及到掌燈時分,正院就差不多清掃乾淨了,前院的行李陸續運送進來,珠華撿著要用的鋪蓋等先鋪陳上,舉著燈繞著門窗轉悠了一圈,發現原本銀紅百蝶穿花花樣的窗紗已褪色得十分陳舊了,但因屋下有廊,挨不著風吹雨打,倒還沒有破損。
小荷見到,放下手裡的包袱走過來問:「奶奶,要把這紗揭了換掉嗎?我們帶了有天青色的蟬翼紗,我記得是竹枝花樣的,正合這時節用,看了人心裡清爽。」
南直隸是出了名的養桑種棉大戶,各樣新鮮的綾羅綢緞應有盡有,齊匯中心點金陵,珠華的嫁妝裡很是備上了不少。
珠華搖搖頭:「算了,明天再弄罷,這要換一片都得換了,不知弄到什麼時辰去。晚上蚊蟲多,弄完了還得趕蚊子——對了,艾草還有多的嗎?屋裡不能熏了,味太重,往這窗子底下再點一把罷。」
「有,這東西不值錢,十文錢能買一堆,大爺特命多買了些。」小荷說著出去拿艾草去了。
珠華想起來:「對了,你和青葉晚上怎麼住?」
小荷帶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哪裡要奶奶替我們操心,我們在外間打個地鋪就是了。」
珠華猶豫片刻:「好吧,那你們底下鋪床被,別只顧貪涼了——」
「住旁邊的耳房罷,那屋裡有炕。」
蘇長越走進來,接話,他的袖子捲了幾折,露出半截線條勁瘦有力的手臂,腋下夾著個包袱,俊面微紅,走進來時額角還在往下滾落汗珠,顯是熱得不輕。
珠華忙把燈放回桌面,找帕子給他。
她在家用的帕子都是松江細布裁的,沒什麼花樣,只有帕角上小小繡著一點圖紋,蘇長越接到手裡原沒留意,擦了一把後要還給她時頓住了,把包袱放到桌上,抖開帕子,望著角上那歪歪扭扭的未知花朵,抽動嘴角笑了:「你繡的?」
珠華搶回來,似有若無地哼唧了一聲,裝傻不說話了。
這是最起初她練手時繡的,帕子用料小,一塊布能裁百十張,女孩兒學繡時多是從帕子開始。她剛學時繡出來的東西就是一個「醜」字,完全拿不出去,但丟了又可惜,便只留在家裡用了。葉明光不嫌棄她,分了點去,不過因量實在太多,用到現在仍是沒有用完。
蘇長越很肯給她留面子,問了一句就不說了,在屋裡走了走,把各處看了一遍。
屋子裡外皆是聞著微微辛辣的艾草味,地上潑了水,仔細灑掃過,這個天氣乾得快,已只看得出一點水漬了,剩的幾樣桌椅傢俱都由頭至尾擦得乾乾淨淨。炕上放了墊褥又鋪了細竹蓆,軟和又涼爽,頂上掛了一層紗帳,織著並蒂荷花圖樣,帳尾掖在蓆子下籠得好好的,炕頭上依稀能望見頭並頭放著兩個竹編涼枕。
珠華見他拿進來的包袱樣子陌生,不似從安陸帶來的,便揚聲問他:「這是什麼?」
蘇長越從裡間出來:「先前領回來的官服,我明日去翰林院時要穿。」
珠華不知庶吉士的官服長什麼樣,好奇地拆了布結,便見最上面擺著一頂烏紗帽,下面疊著袍服,抖開了一看,是一件青黑色圓領袍,通體素服,沒有一般官員會有的補子,另還放著一根束腰用的烏角帶。
官場新人穿這樣呀。
珠華把袍服疊回去,道:「你明早就要去上值了?」
「不一定,我先去看看,把假銷了,若無事,應該能早點回來。」
想到他要換官服,珠華挺新鮮的,和他笑道:「你明日起來叫我一聲,我服侍你穿戴呀。」
蘇長越嘴角微挑,抬眼瞥她一下:「只怕你起不來。」
珠華不服氣:「誰說的,我可不賴床。」
她這世晚上沒得消遣,一直是早起早睡,作息健康得不得了。
蘇長越並不反駁,只是勾起的唇角卻不放下去。
兩人正說著話,梁大娘來了,喊小荷去廚房幫忙端飯,又站在門檻外笑道:「大爺,大奶奶,天太晚了,沒處買菜,就下了些素面,我一個老姐妹在隔壁吳大人家幫傭,見我們回來,從後門給我送了些她自己醃的醬黃瓜來,倒是鮮香爽口,湊合著把這一頓對付過去罷。」
珠華笑應:「素面很好,天這麼熱,也不想吃那些葷的,大娘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婆子分內的事。」
梁大娘說著,領著小荷走了,不一時端了好些碗麵來,於是招呼著孫姨娘和蘇婉蘇娟一起,大家坐下來吃了回家來的第一頓飯。
雖然簡單了些,不過諸人又熱又累,此時便做出一桌金玉滿堂來,也是沒有胃口。很快吃完,拎了熱水來沐浴過,各各關門閉戶,終於消停安歇下來。
屋裡仍舊飄著艾草的氣味,幸而不算難聞,熄了燈,外頭月色不錯,隔著陳舊的雕花窗紗灑落進來,人在帳中,朦朧能望見對方的臉面。
珠華想起先前琢磨的事,側頭道:「對了,兩個妹妹和孫姨娘還和我們住一個院裡嗎?我覺得不大妥當——不過好像也沒別的地方可以隔開。」
她懷揣巨款,其實有想過要不要另買座大點的宅院,但再一想,蘇長越面上不顯,然而心底是個極有剛性的人,這點從他在父母雙亡後無人監督督促,全靠自己的毅力從舉人一路考到進士就能看出來了,估計不會肯用她的嫁妝;而蘇家也沒窘迫到揭不開鍋得她救濟的地步,家產發還後,正經還有點家底,她提出這點就更沒必要了,她對物質上的需求本來也不是很大,必得居華屋穿美衣才行,蘇家雖不大,正常日居是夠用的,所以細思之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確實不大妥當,我也想過。」蘇長越大約是忙碌一天累著了,掩口打了個哈欠,然後才道,「所以我打算讓姨娘和妹妹都搬到後面的後罩房去。那一排房子原先建的時候沒有,後來家裡人口多了,隔壁幾家也有這個問題,才一道去縣衙改了契,把後牆拆了擴建,多加了一排房舍,原是下人住著,不過因那一排屋舍是後起的,樑柱之類倒比我們院裡還新,朝向也和正房一致,把傢俱全換了修整一下,給姨娘和妹妹住並不委屈。」
那一排後罩房珠華只聽說有廚房,便沒繞過去看,不知是什麼狀況,聽他說了便問:「三個人呢,再連上下人,夠住嗎?」
「夠,一整排都是屋舍,不像我們旁邊還有個穿廊向後連著佔了位置。不過後面右牆上開了道小門,廚房在後面,原為方便送煤送菜,妹妹們住過去,需得把那門洞堵了,不能再由人進出了。」
他有主意就好辦了,珠華便道:「好,我明天和姨娘妹妹說了,就著手找人來辦。」
蘇長越卻轉頭阻止了她:「你別說,這件事由我來說。」
珠華不解地看他:「為什麼?」
蘇長越沉默了一下未答,珠華就明白過來了,孫姨娘不重要,但她才進門,就去讓小姑子遷房,恐怕小姑子心裡不舒服要對她有意見,由他這個長兄去說就沒顧慮了。
「……」珠華挺稀奇地眨眼,道,「這些你也懂啊。」
蘇長越失笑:「我又不笨,為什麼不懂。」
很有道理,珠華無法反駁。
他沒說什麼甜言蜜語,但她想一想,卻不由無聲傻笑起來。
兩輩子沒有被這麼著想過,她真覺得她如果願意,可以直接躺倒在蘇長越的羽翼下,抱著嫁妝混完餘生,一點腦子都不用動。
蘇長越問她:「還有事要說嗎?」
珠華以為他困了,忙道:「沒了沒了,我不吵你了,你快睡吧。」
她哄過一段時間葉明光睡覺,此時順手也去他胸口上拍了拍。
然後被扣住,掀回來,按到細竹蓆上,跟著一具灼熱的身體壓了下來。
珠華毫無準備,目瞪口呆:「……你、你不是困了嗎?」
剛才還聽見他打哈欠來著,而且確實累了一天了啊!
她話音剛落,便朦朧望見他又打了哈欠,微微的吐息都撒在她的頸項間了。
但同時這麼無間隙的距離裡,她又不容錯辨地感覺到他身體某處逐漸抖擻起來的狀態。
珠華不知該說什麼,一時又囧又好笑,推他:「你明明困了,怎麼還想——」
「我就是想。」蘇長越原來不想打哈欠的,沒忍住,讓她笑得也覺無奈,帶點抱怨地道,「快一個月了。」
珠華知道他說的時間是什麼意思,船艙的艙壁不過一層隔板,隔音效果幾近於無,床也是輕便的,根本不能有大動作;珠華自己大概是身子年紀小,沒有多少渴求,一般親密些就滿足了,蘇長越卻是正值青壯,剛成親開葷沒幾天就不得不憋了這麼久,說起來,珠華也覺得難為他了。
但她還是想笑。
沒辦法——就真的是太好笑了啊。
蘇長越親下來的時候她還笑得不行,又覺得他很可愛,在間隙裡調笑道:「蘇哥哥,你說——你要是在中途——睡過去——怎麼辦?」
她意志堅定,硬是分了幾段把這句話說完了。
蘇長越的手往下滑進她揉皺的衣襟裡,用行動回答了她:「你試試。」
……
清早。
蘇長越撩起紗帳,站在床邊叫她:「珠兒,你說起來服侍我穿衣的。」
被「試」完的珠華眼都睜不開,嘴唇微動,丟給他微弱的三個字:「自己穿……」
蘇長越其實已經穿好衣服了,聞言悶笑一聲,不再吵她,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