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土地廟。
這是座半廢棄的破舊廟宇,進門正中的供案後原該高踞著土地公和土地婆一對伉儷神像,然而此刻非但土地公不見了蹤影,連土地婆也不知被誰搬倒下來,形單影隻地歪斜在廟裡的西北角上,還磕破了幾處,露出了內裡灰撲撲的土色。
不過雖然廢棄,廟裡卻並不荒涼,原來懸於兩側的布幔被人扯落下來,橫七豎八地鋪在地上,上頭胡亂放著些鋪蓋,加起來足有七八個,有的裡面似乎還睡著人,衣裳疊就的枕頭上露出一把青絲和半邊通紅的臉頰。
被佔了「家」的土地婆婆端居神位的時候面部舒展,慈祥又和藹,現在被丟到角落去,姿勢半懸,明明還是同一張臉面,不知怎地,硬是顯出兩三分陰森怪異來。
好像佔據了她供案,正拍案叱罵的一名老婦人。
老婦人梳著扁髻,插著兩根花頭金簪,眉心皺出深刻嚴厲的紋路,削薄嘴唇飛快翻動,訓斥著一個立在廟門邊的姑娘。
「你有臉問我要錢!我叫你去問你那沒良心的夫家要,你費了那麼些力氣,門都混進去了,該見的人也見著了,便是個傻子,也能帶點銀錢回來了——大姑娘,你真有本事,竟兩手空空地乾攤著叫人攆了出來!曹家雖然縮頭縮得快,到底還不至於把事辦得這般難看,你實話與我說,你昨兒到底幹什麼去了?!」
孟鈿羞恥地抬不起頭來:「祖母,我沒做什麼,我、我又怎麼好問人家要錢——」
老婦人——原忠安伯府蔡老夫人冷笑:「你倒會撇清,你沒幹什麼,昨兒回來為什麼躲著不來給我請安?要不是你娘病得發了高熱,我不知到何時才能見著你的金面。你莫與我裝傻,你是還同曹五糾纏婚事,惹惱了人,才讓人翻了臉吧?你去之前,我就再三叮囑了你,這樁妄想是再也別動,你就一頭碰死在他家,也撈不到他曹家的一個墳穴;你老老實實,把身段放低些,問他借些銀子渡過難關,他應當再沒有不借的,這才是正經。你昏了頭不聽我的話搞砸了事,這會兒還來問我要錢,我有什麼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孟鈿本叫這麼一長串話砸得更加抬不起頭來,但聽到末尾一句,著了急,顧不得難堪忙道:「可是,我娘病得起不來身,等著銀子去請大夫,祖母,您發上還有兩根金簪——」
啪!
蔡老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了一下供案:「我在這家裡熬了一輩子,老來受此橫禍,享不著你們兒孫的一些兒福,倒還叫兒孫想著敲了我老婆子的骨頭吸裡頭的髓,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荒謬之事!你這會兒會裝出一副孝順模樣來了,昨日又發的什麼昏,叫你往外頭去做事不能,一雙眼睛回過頭來倒是會盯著自家長輩,你給我跪到外面去,好好反省反省!」
孟鈿下意識扭頭往外面看了看,這座土地廟既已廢棄,無人整修,門前那塊地方也不成個樣子,昨晚落了雨,此刻半乾半泥濘,還和著些別處衝過來的菜葉枯枝及說不上來名目的雜物,孟鈿看一眼就忍不住想遠離了,又如何願意跪下去?
「姐姐,」一個拿著把只剩零星幾根枝椏的破掃帚的少女從廟邊上過來,小聲勸道,「祖母心情不好,說話才這樣,你別往心裡去,快給祖母道個歉罷。」
孟鈿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家族一下敗落到遮頭的片瓦都不可得,母親病了連個大夫都請不起,難道她心情就好嗎?
遷怒地瞪一眼庶妹:「走開,誰要你假好心!」
賭氣地就要走出去跪下,卻忽聽得車輪聲響,轉頭一望,只見自道那頭駛來一輛青帷小車,孟鈿有點出神,以前她家有點臉面的下人出門才坐這等車,她坐的車可比這氣派豪貴多了——
這一整條路都不怎麼平順,那車顛顛簸簸地到了跟前,車簾掀開,一個穿銀紅衫子的姑娘在丫頭的攙扶下,拉著一張臉很不高興地走了下來。
孟鈿見到那姑娘,臉色一變,不自禁地往後倒退了兩步,想縮回廟裡去。
「孟鈿,你給我站住!」
那姑娘氣憤地叫了一聲,加快了腳步想過來抓她,一眼見到廟門前的爛泥地,畏懼地止了步,指使扶她的丫頭:「快去,把她給我拽過來!」
又向孟鈿狠狠道:「你再躲,我看你能躲到哪裡去!」
是啊,家都沒了,她還能躲到哪裡去?孟鈿這一心酸猶豫,就讓那丫頭抓住了胳膊,扯著踩過泥窪,揪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你做什麼——我的鞋!」孟鈿的繡鞋一下髒了半截,生氣地抱怨,但一抬頭看到那姑娘冷笑著的一張俏臉,她剛升起的一點氣焰又全下去了,嘴唇翕動著道,「——章二妹妹,你怎麼來了。」
「孟鈿,你還好意思跟我裝這個傻!」章二姑娘連連冷笑,「你先前去求著我時,跟我怎麼說的,昨兒又是怎麼做的,你自家不要臉也罷了,我同你無冤無仇,還好心幫了你,你為什麼要害我!」
孟鈿眼神飄忽著:「我沒有,我只有一片感激你的心,怎麼可能害你。昨天那事,我也不想的,沒想到就有那麼巧,被別人撞上了——」
「你還扯謊!」章二姑娘怒道,「勇毅侯府二奶奶找了我和我嫂子去,把什麼都說了,你叫人撞見,人家請了你走,你還不走,還硬賴著,要給曹五爺當妾;還自己扯衣裳,要假裝別人非禮你,要不是正好讓二奶奶撞見了,你直接扯了曹五爺在大路上成了事都未可知,簡直沒有一點廉恥,呸!」
其實孟鈿解衣是在亭子旁的桂花樹邊,植物茂盛有遮擋,並不是什麼大路上,但此時叫人一口啐到臉上來,她羞得紅頭脹臉,哪還分辨得出其中些許誇張,只能抖著聲音道:「你別說了,這、這只是誤會——」
章二姑娘在氣頭上,聲音毫無收斂,握著掃帚的孟鈿庶妹孟巧聽得真真的,很感興趣地往這邊伸頭,蔡老夫人也從廟裡走了出來,皺著眉往這邊望。
章二姑娘不管她們,繼續罵道:「你這麼缺男人,有本事倒自己找去,哄著我當伐子做什麼,你不覺得丟人,卻連累了我在二奶奶跟前無話可回,回到家還被我嫂子和我娘連番教訓。孟鈿,我告訴你,下回你就是在我家門口哭瞎了眼,也別指望我理你了!「
孟鈿讓昔日只配巴結她的人這樣毫不留情地當面叱罵,終於忍耐不住,道:「你不用想了,我也不會再找你了。一個不知什麼枝蔓上的旁支,正經拿自己當個人物了。」
「你——」章二姑娘大怒,「我看你才沒有自知之明,還以為自己是忠安伯府的大小姐呢,結果自薦枕席給人家做妾人家都不要!好意思跟我哭得那麼可憐,只怪我瞎了眼,還同情你,我看你全是活該,報應!」
孟鈿擺了她一道,反正跟她翻定了臉,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道:「你說話注意些,什麼報應,我便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犯不著這麼詛咒人。」
章二姑娘冷笑道:「我哪裡說錯了?我才聽我娘和我說,你那個祖母原來是個續絃,當年私下勾搭了老忠安伯,迷得老忠安伯昏了頭,原配被迫下堂遠走,你祖母才上了位。虧你成日擺的好大架子,家裡原來這麼多烏七八糟的事,從老到少都不乾淨。你叫人嫌棄退了婚,我看正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蔡老夫人是續絃這件事並不是秘密,京裡相當的人家都是知道的,孟鈿作為自家人更不可能不知道,但個中細節就不清楚了,蔡老夫人既然上了位,當然不會再允許家下人等說她的閒話,何況她那一輩的人,身上發生的一些事距今也很有些年頭了,大半輩子過去,差不多都模糊在了時光裡。
孟鈿就有些遲疑又茫然:「你胡說什麼——」
她下意識轉頭去看廟裡,卻見蔡老夫人的臉色難看到無法形容,被她的目光提醒了一般,邁開步子走過來。
章二姑娘跟著抬頭望去,有點嚇到,她是吵得太投入了才把剛聽來的舊事當作話柄攻擊了孟鈿,此時才反應過來當了人家長輩的面。
忠安伯府雖倒,蔡老夫人這個層級的昔日貴夫人對她還是有一些殘存的威懾力的,章二姑娘有些懼怕,不敢細看蔡老夫人,也不敢讓她靠近來質詢,扯了一把丫頭,道:「好了,我們走了,別在這晦氣地方久留,把晦氣都傳上身了。」
說著匆匆掉頭往車上爬,車簾甩著放下,很快如來時一般顛簸著走了。
蔡老夫人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抬手扇了孟鈿一記耳光。
孟鈿愕然捂臉:「祖母——」
她從沒受過此等真格打臉的委屈,身子顫抖了片刻,嗚嗚著轉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