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佳節良宵,長街花燈猶盛,失了興致早歸的人卻各有各的鬧心。

  秦堅白一路默默無言,秦太太攜著小女兒坐在轎裡,一顛一顛,先還有餘怒未消,一時罵章家一時怨蘇家,隨著離家門漸近,她這些心思漸皆消去,不可抑制的恐慌開始漫了上來。

  她原來不會怕成這樣,就算動的手腳捅到了秦學士面前,她早準備好了說辭,就說是想給秦堅白尋個更好的結親對像方纔如此,秦學士就算不認同她,不過發作兩句,斥責她「愚」而已,不會真怎麼樣。

  可,萬沒想到章二會是個摻了水的侯府姑娘,那層披的皮還叫人當街揭了,她激憤之下,好像也說了幾句不該說的,凡此種種全落在了秦堅白眼裡,等下到家,他若是往秦學士面前告一狀,她卻要如何是好?

  捫心自問,秦太太覺得雖然秦堅白是原配留下來的繼子,她也真沒想過害他,她想給他說章二姑娘,雖說有一點自己的私心在,終究對他也是有好處的不是?

  誰知道章家人會是矇騙她呢。

  她上了當,也很受傷啊。

  秦太太胡思亂想著,兩度掀開轎簾,想跟秦堅白說兩句和軟的話,終究礙著轎伕就在左右,出不了口,一而再地猶豫下來,就進了家門。

  轎子進了宅門,秦太太透過轎簾見到前院書房那裡透出燈光來,知道秦學士已經回來,不由心下一顫。

  秦堅白的腳步頓了一頓:「母親,我去給爹請安。」

  秦太太欲言又止:「堅白,我也是為了你好——」

  秦堅白低了頭:「兒子知道。」

  秦太太便無話了,繼子已經長這麼大,難道還能威逼利誘把他的嘴堵上不成,只好回去後院,把女兒打發去廂房,自己獨自皺眉思索想著對策說辭,想不多時,外間便傳來了丫頭的迎候聲。

  「老爺回來了。」

  居然這麼快。

  秦太太一面心下惴惴,一面不免抱了僥倖心理,想著莫非秦堅白並沒說什麼,這個念頭剛一轉過,秦學士大步踏了進來,滿面寒霜。

  秦太太見著他的臉色就曉得不好,懦聲道:「老爺——」

  「真是無知婦人!」

  秦學士進來劈頭就給了她一句:「我早與你說過定平侯府不行,誰允你自作主張,做出那樣難堪事來!」

  秦太太一聽,知道大勢已去,只能扮出十分委屈的模樣來:「我只是想堅白娶個如意的媳婦,老爺覺著蘇家好,一心就認定了蘇家,說也不同我說一聲。我雖不是堅白親娘,從小把他養了這麼大,他也叫我一聲『母親』,這婚姻大事,難道我一聲意見都發表不得?」

  她說著就拿帕子拭淚,「老爺實在喜歡蘇家,我也只好依了老爺,只是我想著既然還沒正式定下來,不如讓堅白見一見章家姑娘,與他多一個機會,說不定他就中意章家姑娘呢,那豈不是錯過了一樁良緣——結果章家那樣,我叫蒙在鼓裡,也是萬萬不曾想到啊!」

  「趙氏,」秦學士冷冷地叫她的娘家本姓,「你與我做夫妻這麼多年,我做的是什麼職差,你不知道?你有膽同我在文字上玩花樣?你到底存的什麼心思,自己都當著眾人的面嚷嚷完了,現在來糊弄我,莫非要我把文太太請來做個見證你才肯認?」

  秦太太一窒,旋即大驚失色,真找了這個見證,她以後還有什麼臉在外交際應酬?凡有文太太的場合她都只能退避三舍!

  「老爺,堅白這孩子都同你說了什麼,我、我真沒有壞心——」

  秦學士打斷她:「堅白沒說什麼,你雖然不慈,他卻還敬你這個母親,是我聽他的話不盡不實,硬逼問了出來的。」

  不慈——!

  這兩個字一入耳裡,秦太太如被鞭子抽了一下,面色瞬間刷白。

  她有過一個兒子,只是沒養住,沒滿週歲時就一場高熱夭了,從那以後再沒有孕,所幸秦學士醉心學問,在男女之事上不甚熱衷,只收了一個原配留下的貼身丫頭為通房,那通房生育上比秦太太還艱難,肚皮從沒鼓起來過,秦太太便也不把她放在眼裡,雖然沒有親子是個極大缺憾,但後院這塊她能獨大,同她差不多的舊日手帕交們相比,日子算是很好過了。

  她知道隨著時日久長,秦家始終沒蹦出第二個男丁,秦學士對秦堅白這個唯一的兒子日益看重,可她自認她對秦堅白也不壞,她又沒個兒子,難道還能把心偏到外人身上不成?

  在這家裡熬了這麼多年,不過一步行錯,居然就落了個「不慈」的評語。

  秦太太一萬個傷心不服氣,跌坐在椅子上,哭道:「我哪裡待堅白不好,老爺明指出來,我想給他找個有倚靠嫁妝豐厚的媳婦難道是壞心嗎?我不是說蘇家姑娘壞話,他家單薄得那樣,能給姑娘陪送什麼,蘇家大爺有出息不錯,才進翰林院,連個品級都沒有,等熬出頭要到哪天,堅白娶她,一些兒幫扶都指望不上。」

  她哭了一會,聽秦學士毫無聲響,不知他怎麼了,不由移開帕子抬頭一望。

  秦學士對上她淚漣漣的眼神,這才緩緩開了口:「好,我知道了,我在翰林院熬了十來年,拿著一份菲薄俸祿,逢年過節還要靠外任上的二弟補貼,想來在太太眼裡,也是『等熬出頭不知要到哪天』了,家裡這樣,多年以來,實在委屈了太太。」

  「……」

  秦太太嚇得張口結舌,「我、我不是這麼說——」

  秦學士在翰林清貴之地,如今又輪著了修實錄的差事,他是正經掛了名的,論前程遠比外放的秦家二老爺遠大,只是這份前程沒變現之前,單拿著一份學士俸祿確實沒有多少,秦家二老爺在外任上能撈的油水豐厚許多,就補貼一下在京的長兄,等秦學士出頭之際,自然會再照拂回去,許多類似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行事,算不上誰吃虧誰佔便宜。

  「我知道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壞心,」秦學士反而心平氣和下來,「但是你眼界太淺,恐難再改。堅白的婚事你不懂,就不要再插嘴,你連人家姑娘的嫁妝都考慮到了,那我問你,你當日嫁給我,是帶了多少了不得的嫁妝來?這些年我有問你動用過嗎?堅白不打這個主意,才像是我的兒子,我秦家的人,窮到討飯也不至於盯上媳婦的嫁妝。蘇家姑娘哪怕空著兩隻手走進來,也是秦家長媳,誰敢小看了她,就是連著堅白一起小看,太太,這個道理你總是懂的罷?」

  秦學士要說別的,秦太太還能再爭兩句,然後他先都疑上秦太太瞧不上他了,秦太太哪還敢說什麼?不管懂不懂,都只剩下了一個「懂」字。

  秦學士道:「好,多的我也不跟你說了,我讓堅白明日去請長越來,你當面同他賠個禮——」

  秦太太忍不住失聲:「老爺!」

  秦學士不為所動:「論理你當親自上門去,不過蘇家沒有長輩,長越夫婦比你矮了一輩,真要如此,以後兩家結了親你難以相對,為你的面子著想,我才讓長越過來,當著我面,想來他也不至計較了。」

  秦太太快暈過去,讓她跟一個晚輩賠禮還算是給她面子,她哪還有什麼面子,蘇家那姑娘真過了門,起碼一兩年內她怎麼拿得起婆婆的架子!

  秦學士的聲音放重了點:「怎麼?你不願意?那就我親自往蘇家賠禮去罷,你無端羞辱人家的妹子,便是婚事不成,也沒有就這麼無聲過去了的禮,總須給個交代,不然,以後誰還敢給堅白說親。」

  秦太太哪裡敢叫他背這個鍋,真這麼幹,夫妻情分也就完了一半了,只好委委屈屈地道:「……哪能讓老爺去,我賠禮就是了。」

  **

  珠華沒見著蘇長越之前,攢了一腔對秦家的不滿要跟他告狀,但等真見了他,蘇長越笑著把從燈謎棚子那裡贏的幾盞燈都遞給她看:「你喜歡哪個?挑一個掛我們屋裡,晚上看著玩,不用熄。」

  珠華心就軟了,不忍敗他的興致,依他的意挑了,一道回了家,先去安撫了蘇婉幾句,蘇娟這時候也知道姐姐受了委屈,坐旁邊附和道:「那個秦公子家不好,姐姐不嫁給他就是,我看那個秦太太穿得也很一般。」

  她擺明了只認衣冠,勢力得坦然,珠華哭笑不得地教她:「二妹妹,以後這種事你心裡想想便是,哪怕當著自家人的面也不要說出來。」

  蘇娟「哦」了一聲,一副有口無心的樣子。

  她讓孫姨娘養大,秉性已成,珠華知道扳不正她,也不費這個勁了,只教著她面上要過得去,她管得鬆一些,又肯與她東西,又不似孫姨娘那樣總擰著蘇娟的耳朵要她務必聽話,一個家裡住到現在,蘇娟倒是更肯聽她的,只是本性在那,時不時忍不住要露出一些。

  她又去和蘇婉說話:「姐姐,讓大哥再重找一門親事好了,不要那個秦公子——」

  蘇婉忍不住道:「跟秦公子沒關係,我看他都不認識那個章二姑娘。」

  她兩個聊上了,珠華見蘇婉的情緒還成,不像很受傷害的樣子,便放了心出去,回到前面正房。

  一通忙碌洗浴過後,室內安靜下來,珠華才把這場荒唐相看的始末慢慢同蘇長越說了,秦太太如此行事,說到底小看的是蘇長越,傷的是他的顏面,珠華恐怕惹他低落,先頭想好的那一大通抱怨,真等出口,已經淡然尋常了許多。

  「——這門親不能結便罷,也沒有什麼,大妹妹雖說年紀到了,但寧可在家裡多養兩年,也不能草率許人。」

  寒梅映雪的紅綢花燈沒找著合適的架子掛,最終擱在了圓桌上,散發著瑩瑩的暖暈光芒,蘇長越靜靜地聽她說完,道:「好,我知道了,等明日看秦學士有什麼話,再說罷。」

  他語氣平靜,珠華怕他是硬忍著沒有發洩,伸手去摸了摸他心跳。

  蘇長越低聲笑了:「你做什麼?我沒生氣,早年間我父母過世,那時該看的眼色,該嘗的冷暖,我早便都知道了,這點事沒有什麼。」

  珠華剛放了心,又讓他說得心酸起來了,安慰地拍了拍他。

  蘇長越側了頭:「我不是光哥兒,你要安慰我,應該這樣才對——」

  他湊過來親她,珠華回應了一會,舒服是很舒服,不過講真,冬夜人在溫暖的被窩裡,其實最容易來的情緒是犯困,珠華眼睛漸漸就不太睜得開了,含糊道:「蘇哥哥,我困了,要睡了。」

  蘇長越一邊繼續親她,一本正經地告訴她:「不行,是你主動的,你要負責。」

  「……」

  她哪裡主動了——珠華犯著困,腦袋不大靈光,想不起反駁,只能說她相信他是真沒有生氣了,而再過一會——嗯,她也不大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