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雨水真多。
盧朝風氣哼哼的走在路上,他背了書箱,內囊沉重,走的實在不快。他穿了雙布鞋,此時早就是泥濘滿腳,走起來,一步一陷。
早知就換了皮筒靴了!
真是鬼天氣啊!今年的雨水頗多,南方已經有洪水的兆頭,官道有好幾處被沖斷,盧朝風這一路上走了不少的彎路。
雨稍微的小了一點,盧朝風松了口氣,站在一棵大樹下歇氣,准備等會兒再走。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藍紫色的閃電把天地都撕開了一個口子。
盧朝風正檢查書箱,被嚇得差點坐倒在地,還未站穩,又是一個響雷,就劈在附近,響的地都在抖。
一輛馬車卻在官道上疾奔而來,這馬車看上去很結實,藍布車圍,比普通的馬車長了一節,兩匹好馬拉著,腿腳有力,雖然響雷陣陣,但是馬步卻絲毫不亂,簡直神奇。
駕車人戴著草帽,雖然坐在擋板下,但是也已經被雨淋得透濕,見到盧朝風如此狼狽,馬車放慢了速度,有一雙手從窗口處撥開簾子,卻又把簾子放下了。
「哎!馬車!車夫!」盧朝陽忍不住大喊起來,這馬車看上去樸素,雖說沒有驛站的標記,但是說不定是那戶人家的私人馬車,也許能讓自己搭乘一程。
馬車速度未再減慢。
又一個響雷,滿天地的顫抖,就連那兩匹馬也驚了起來,不安的停住,不停的搖頭,那車夫立刻松了馬韁,掏出一只短笛吹了起來,一邊伸手在馬身上慢慢摩挲。
驚雷又起,劈著了附近的一棵大樹。
馬車的門打開,一個少女探出身來,叫道:「那書呆子!快點過來!剛才不是你喊的馬車嗎?」
「啊?」盧朝風有點發愣。
那少女氣的直喊,「書呆子!還不快過來,呆在樹底下,你怕不被劈是不是?」
盧朝風這才反應過來,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剛想跳上去,那少女一把把他推開,皺眉道:「喂,你,全身濕漉漉的,也敢上車?你書箱裡有衣服和鞋襪吧?換上乾的!快點!」
盧朝風抬頭看去,這少女明眸皓齒,細眉櫻口,雖然青稚,但是看得出是個美人胚子,眼睛亮若晨星,顧盼處神采飛揚,挽著簡簡單單的雙髻,扎著紅頭繩,穿著一身青衣,卻是一副丫鬟打扮。
車門開處,傳出一股清香,盧朝風心裡一蕩,難不成這是那家閨秀的馬車?
少女瞪他一眼,「你這人真不識好歹!這麼大的雨!我們停了馬車等你,你還在等什麼?」
又是雷聲,盧朝風猛地想起眼下狼狽情形,急忙開了書箱,少女撐了一把傘,給他擋雨換衣,換好衣服,盧朝風跳上車沿,兩把拽下鞋襪,道聲得罪,便往車裡進去。
一進去,盧朝風傻了一下。
眼前是一大塊油布,少女笑盈盈的道:「書生,你身上還濕,別抱怨,請將就一下吧。」
還能說什麼,盧朝風把書箱放好,關上車門,坐到油布上,這才抬起頭來。
這一抬頭,就是一愣。
那少女正坐在旁邊,靜靜的看著他。
這車廂很大,布置卻簡單,分了兩處,外處有一張固定的小桌,桌上是生鐵的小盆,裡面裝了茶壺,靠板壁處是櫃子,關著櫃門不知道裡面有什麼。
分割空間的是半塊木門,木門後只看得到同樣的氈子和櫃子,其他的什麼也看不到,只聞得到淡淡清香。
佳人呢?在那木門後面?盧朝風緊緊嗓子,道:「小姐,蒙您相助,小生不勝感激,小姓盧名朝風,家住京城,此次乃是去往杭州,不料突遇大雨,不知小姐要去往何處?」
那少女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看看木門後。
卻聽一把清朗男聲沉穩響起,「我們也是去杭州,同是天涯行路人,閣下不必道謝,卻共去前面驛站吧。」
盧朝風頓時失望至極,原來這車上不是小姐和丫鬟!而是少爺和丫鬟!
少女笑道:「我是個小丫鬟,公子叫我小眉就好。」
「多謝大姐兒。」盧朝風真心實意的感謝道。他坐在油布上,心裡暗暗覺得這小丫頭想得周到,自己順手拿出一塊巾子來擦去臉上雨水,擦完,小眉已經遞過一碗熱茶,「公子,雨水濕冷,請喝杯姜茶,吃塊桂花酥吧!」
盧朝風道謝接過,喝了一口姜茶,這姜茶微微燙嘴,一入口,頓時覺得一股熱流從上到下,全身立刻都暖和了起來,今夏雨水甚多,天氣也一直陰冷,這杯熱熱的姜茶一喝,頓時身心舒暢。
小眉見他喝的舒服,輕輕一笑,拉開前窗,也給駕車人送了一杯,回過頭來,卻看見盧朝風一臉驚喜的看著手上的桂花酥。不禁笑問:「公子怎麼了?為什麼不吃?敢問是做得不好嗎?」
「不,不是,我家裡也是開店的,卻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桂花酥,余香滿口,真是好吃!」
「那裡,這是自己家做的,用料比外面講究些。」小眉掩口笑道,盧朝風這才發現她笑起來十分動人,心裡一跳,低下頭去不敢看她。
小眉從桌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銅盆,盧朝風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小火盆,小眉用一只小銀火鉗通通火,盧朝風這才明白,原來這馬車裡這麼暖和,卻是有這小火盆在暖著。
車外雨聲不斷,雷聲卻是小了很多,盧朝風此時已經平定,那塊桂花酥也已經吃完,想想剛才狼狽,便覺得有天壤之別。
「公子去杭州做什麼?」小眉放好火盆,笑著問。
「去收賬,順便找到叔父家住下,准備明年考試。」盧朝風老實的道。
「哦,准備明年朝廷的考試嗎?」小眉笑笑,往車裡看看。
「是啊,可惜我文論不高,《文選》我讀的不熟,因此沒能取上鄉供。」盧朝風有些羞愧的道。
小眉一笑,「公子此話錯了,昭明太子所編《文選》,固然是學問之大成,就好比我這個小丫頭做菜,山珍海味的燴了一鍋,到最後渾然一體,喝到嘴裡,固然是滴滴精華,但是您想分辨出那個是海參、那個是鹿肉、就還是困難了,《文選》駁雜精深,但是朝廷要考的,卻還是士子們的能力,此能力是做事的能力,可不是看《文選》的能力,他日公子為官,難不成要抱著《文選》去治災荒嗎?」
盧朝風聽的張大了嘴巴,萬沒料到眼前這小丫頭竟然能說出這麼有道理的一番話,還未開口,就聽到裡面那男子的聲音響起。
「眉兒,你又在胡說八道了,怎麼可將朝廷選才子的大事和你做菜混為一談?真是胡鬧,這位公子請別和她糾纏,她可是會說的你哭笑不得的,請進來坐吧。」
盧朝風眼睜睜的看著小眉對著木門做了個吐舌頭的動作,然後才拉開木門,對他道:「我家公子請您進去。」
盧朝風剛想起身,卻又看見小眉拿出另一塊小些的油布,自己先過去鋪好,然後才請他過來。
一進裡面,盧朝風又是一楞,這一處比外面精潔十倍,鋪了上好的軟席,一張軟褥上,一年青男子正斜倚靠枕,頭發未扎起,穿了一件灰色的絲袍,面容俊朗,眼神銳利,實在是少見的美男子。
他身旁小桌上擺著茶壺食盒,還有幾本書,小眉利落的又添了一個茶杯,又倒了一杯姜茶出來。
男子抱拳為禮,「鄙人姓安名懷、字問柳,這廂有禮,丫鬟不懂事,還請這位仁兄多多包涵。」
他說話有些懶洋洋的大氣,盧朝風忙還禮不迭,兩人寒暄一會兒,盧朝風漸漸平靜下來,便問道:「看安兄馬車精致,恐怕是出自富裕之家吧?」
安懷笑笑,「家父在京城有些產業,這次來,卻是去杭州辦事的,與盧兄遇上,也是有緣,卻不知道盧兄為何沒搭乘車輛?」
盧朝風觸動心事,歎了口氣道:「安兄不知,前方可是難呢。」
「哦?」安懷道,「願聞其詳。」
不知道為什麼,盧朝風總覺得這安公子氣質非凡,似乎一切困難都不在話下,因此就放心說了起來。
「安兄難道不知道?最近暴雨連續,前方行路難倒不說,就說前方的臨安縣,最近就出了幾件大事,惹得臨近幾縣都不太平,朝廷也派了人來,我前段日子碰上了我叔父家的僕人,這才知道的。」盧朝風的臉憨厚的紅了起來。
「我叔父說,最近臨安很不太平,死了不少人,但是死的又不明不白,好像還是什麼有頭有臉的鄉紳,下手的似乎是武林中人,而且前方據說還有山賊,我是更有點擔心了。」
「聽說臨安過些日子倒是要有一場武林盛事,可能跟這些有關吧。」安公子不在乎的道。
「我倒是不怕什麼武林中人什麼的,就怕是山賊找上門來,這可是關乎著性命大事!」盧朝風不安的道。
「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就是這個道理,公子還是放寬了心,先保重自己身體再說吧!」小眉在旁笑道,她看看窗外,皺眉道:「公子,這雨倒是小了,到前面驛站還有半個時辰,天還暗著呢。」
安公子抬起眼來,看她一眼,笑道:「怕什麼,這一路上你那新鮮花樣還少了?我可不擔心。」
小眉吸口氣,看看盧朝風,很勉強的笑了一笑,一伸手拉開一個小抽屜,掏出一根粗短如嬰兒手臂的蜜蠟出來點上,馬車裡頓時明亮許多。
「盧兄且先忍忍罷,我這小丫頭最是會伺候人,待到到了驛站,就請她幫你洗換下衣服吧,這馬車裡有光,盧兄就先請自便。」說完,便對盧朝風微微一笑,便低頭看起書來。
他說的話本來並不十分有禮,但是盧朝風只覺得這話聽起來舒服,他為人老實,自己也覺得打攪人家已經十分過意不去,也不再多想。
小眉把一個靠枕包上油布,把小火盆移近他,盧朝風便覺得心滿意足,再無一句說話,一路無言,直至車到驛站。
這驛站雖然看上去有些年頭,但是木頭倒還結實,建的也大,但今天卻不知怎了,兩輛馬車堵在門口,幾個人吵成一團,很是熱鬧。
此時雨已經微弱,小眉跳下車去,和那車夫一起上前問訊,盧朝風覺得自己也應該下去,笨手笨腳的剛要爬起來,卻聽得安公子道:「盧兄不用著急,且等等。」
他的聲音天生的就有威嚴,盧朝風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沒下去。
那幾個吵鬧的人見小眉和那車夫過去,又帶上他們說了起來,說不一會兒,小眉皺著眉頭回來,道:「公子,事情麻煩了,這驛站可不能進去,有人得了熱瘟病,這幾天下雨還塌了兩間屋子,地方不夠了,馬也過了瘟氣,那馬夫說人手不夠,不讓咱們住宿了。」
「前方還有店家吧?」安公子放下書,皺眉道。
「就是這個討厭,前面那家店的老板最近倒霉,店被燒了,馬夫倒是說前面不遠處有間廟,雖然髒了點,可喜還能住,只能去那裡了。」小眉無奈歎道。
盧朝風卻發現,她皺眉思索時另有一番動人處,心又是大大的一跳,低下頭去不敢看她,卻沒發現安公子冷冷的看了自己一眼。
「那就去前方小廟吧。」
「只能這樣了。」小眉看看身後的那幾人,搖搖頭,輕盈的跳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