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遙把腦袋靠在窗上,嘆了一口氣,玻璃窗上霎時被她呵出一小片的白霧。
人啊,非要到了這個時候,才能逼迫自己拷問內心。
她真想讓丁卓走嗎?
多少到了小區門口又轉頭,就是想再看一眼,哪怕是只能讓她看見夜色之中的一個車尾。現在的她越發珍惜與人的每一次見面,因為說不準下一次就是下一世。
她從來不是容易衝動的人,凡事三思凡事忍耐,但這件事,即便她把利害關係分析得一清二楚,也勉強只能讓自己不要去主動找丁卓,而這多半還因為確實是找不出什麼適當又自然的理由。
可要是丁卓自己主動找來了呢?
他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他只拿她當同在異地的一個老鄉,當已故未婚妻的好朋友……而此時此刻他車停在那兒,說不定只是為了打個電話,為了抽支菸,或者僅僅就是想吹吹風……
可即便他是漫不經心,他是應情應分,只要他找,她就永遠有空,永遠想要赴約。
孟遙默默在心裡數數,她想:我數到十,你要是還沒走,我請你喝茶。
一、二、三、四……
孟遙頓了一下,那車還停在那兒,穩穩當當。
她感覺自己心跳加速,心律不齊,所有疑慮和擔憂,自責和歉疚,此刻都被一種全然的鼓噪所掩蓋……
丁卓已經抽完了兩支菸。
他菸癮並不算大,忙起工作的時候,一整天不抽也不覺得有什麼。抽得凶,是因為把現在這些事兒從前到後又從後到前地捋一遍,也找不出一點頭緒。
他覺得自己其實真沒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和孟遙待在一塊兒的時候,心裡平靜。而見面次數越多,這感覺也越明顯:時間過得快,沒多久就到了正常社交範疇內該各自離開的時間。
而他想多跟她待一會兒,哪怕一句話也不說也成。
一個人的時候,很多情緒紛至沓來,信念或者自我寬慰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一文不值。所以這一陣,他哪怕不加班,也會去實驗室或者圖書館泡一會兒,累得受不了,回宿舍洗個澡倒頭就睡。
並不是因為悲傷,曼真去世將近半年,悲傷這種情緒,已經越來越淡了。
——事實上,他所不能面對的,正是這種變淡的過程。
丁卓又點了一支菸,這回抽了兩口,嗓子裡發癢,沒忍住咳嗽了一聲。
他把窗戶打開,左手手肘撐在車窗上,右手拇指把打火機的蓋子揭開,又闔上,揭開,又闔上……
「丁卓!」
丁卓一震,夾在指間的香菸菸灰抖落了些許,他轉頭看去,孟遙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前面。
她還是穿著上午的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只是多戴了一條圍巾,深紅色的,冬天裡看起來火苗一樣的溫暖。
孟遙走到駕駛座窗戶這邊,笑問:「你怎麼還在這兒?」
「哦,」 丁卓清了下嗓,「接了個電話。」
「那你下午有事?」
「下午……」丁卓看她一眼,那紅色圍巾,襯得她清秀的臉頰神采奕奕,他便改了口,「沒什麼事,正準備回去睡覺。」
孟遙笑一笑,「那勞煩你再遲點睡好不好,我想去趟家樂福,能不能麻煩你再多跑一趟。」
丁卓看她一眼,那鬱積的憋悶一掃而空,哪怕只是暫時,「上車吧。」
孟遙從車頭繞過去,拉開副駕駛門,笑說,「買完東西,請你喝茶。」
丁卓把沒抽完的煙掐滅了,關上窗戶打開暖氣,「你們公司月末發工資?」
孟遙笑一笑,「一盞茶不至於讓我窮得揭不開鍋的。」
「識時務的人,這時候就該說恭敬不如從命了。」
孟遙笑了。
她把圍巾解下來,疊一疊放在膝蓋上。
丁卓掃了一眼,說:「你這條圍巾挺好看的。」
「去年過生日自己給自己買的,花了大幾百,當時還挺肉疼。回頭一看,還是好看的,沒算買虧。」
丁卓手指無意識在方向盤上敲了一下,「你生日什麼時候?」
「下個月23號。」
「那沒多少天了。」
孟遙很淡地笑了一下,「真不想過,添一歲得多聽多少嘮叨。」
「催你結婚?」
孟遙點頭,「我媽還是小地方的思想。」
「那話怎麼說的?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孟遙笑了,「也對。」
到了家樂福,丁卓把車開去底下停車場,孟遙解了安全帶,問他:「你在車上等我一會兒?」
丁卓把車熄火,「我也上去逛逛,宿舍缺個排插,一直沒買。」
上去,孟遙拿了輛推車,正要往裡走,丁卓伸手握住把手,「我來吧。」
孟遙便放了手,讓他推著,兩人並排往裡走。
孟遙其實什麼也不缺,之前在窗戶後面糾結了半晌,也只想得出這麼一個聽似名正言順的理由。現在隨意逛著,只能是看見什麼用得上,就往推車裡面丟。
逛完日化,又逛食品區,孟遙瞧著有速溶咖啡在打折,伸手去拿,卻被丁卓攔下了,「喝這對心臟不好。」
「我喝得不多,偶爾用來提神。」
「下去跑兩圈洗個澡,保管比什麼咖啡都管用。」丁卓把這一大袋速溶咖啡放回去。
孟遙看他一眼,笑說:「丁醫生,你是不是還兼職做養生講座的?」
「別瞧不起這一行,我們院裡一些醫生出去養生節目,給養生產品吹牛站台,比在醫院賺得起碼多兩倍。」
孟遙從旁邊架子上拿了袋沖泡的麥片,「我還是以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丁卓看她一眼,笑了一下。
買完東西,去收銀台結賬。
丁卓掏出銀、行卡,孟遙趕緊將他攔住,「我自己來就行。」
「沒事,你不還要請我喝茶麼。」
「不不,」孟遙嚴肅看著他,「丁卓,這性質不一樣,讓我自己付。」
外柔內韌。
丁卓心裡下了個結論,收回卡,也不勉強她,「行。」
結完賬,丁卓幫她提著兩袋子東西下樓。
等把袋子放到後座時,孟遙忽地想起:「你的排插沒買。」
丁卓一頓,「沒事,我去學校附近便利店買,一樣的。」
車開去孟遙常去買奶茶的那家店,週末,外面又冷,不大的鋪面裡坐得滿滿噹噹。
孟遙看了一圈,沒找著空位,有些為難,「……要不換一家?不過這兒的奶茶真的很好喝。」
「那外帶吧。」
孟遙想了想,點頭。
提著奶茶,兩人又回到車上。
孟遙把丁卓點的那杯遞給他,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還行,不怎麼甜,茶味很濃。」
孟遙淡笑,捧著自己的這杯奶茶,滿足地喝了一口。
丁卓發動車子,笑說:「我在旦城十多年了,論吃的還不如你研究深。」
「以前跑新聞的時候養成的習慣,到一個地方就順便踩點,在帝都待了八年,整理了很厚一沓筆記,全是各個餐廳的測評。朋友總說,我連轉業以後的退路都找好了。」
丁卓笑了笑,又問她:「那你自己做飯嗎?」
「做啊,不過現在忙,人也比以前懶,不大願意自己下廚了。」
「水平怎麼樣?」
「怎麼樣不好說,反正孟瑜挺喜歡的。」
丁卓看她一眼,不知道是車內暖氣足,還是奶茶喝得身體發熱,她白皙的臉頰上泛著一點淡淡的紅潤。
他便回想這幾個月來與她的碰面,以往她總是微微鎖著眉,像三月雨天,愁緒總是縈繞不去。現在看,她性格也未見得真有那樣的內向,他又想,可能也是分事分人。
很快,車就又回到了樓下。
直到車停下來的時候,兩人才都有點如夢方醒。此刻已到下午四點,再要拖一陣,晚飯也能接著吃了。
然而……
沉默中。
他們同時想到了這個然而。
一次一次,孟遙發現與丁卓更近距離的接觸,不但沒有抹消掉這麼多年距離造成的不可得的執念,反倒加深了這種執念。
然而,丁卓越優秀,相處越愉快,越讓她心生惶恐。
她有自己的立場和原則,不願意為了沒有結果的一種連關係都算不上的關係,賭上太多。
對於丁卓而言,相處的輕鬆是暫時的,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那被自己刻意壓制的自責,就又捲土重來,一次更甚一次。
「我……」
「丁卓……」
兩人同時開口。
孟遙忙說:「你說。」
丁卓看著她,忽然很想抽一支菸,忍住了。
各式各樣的念頭,煮粥一樣沸成一鍋。
最後,他想,難不成,人非得跟自己追求溫暖追求舒適的本能做鬥爭麼?既然沒有答案,就暫且這樣,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等你生日,我請你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