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中,蕭列深夜不眠,盯著面前那封火烤過後方顯出字影的密信,神色凝然,許久,遞給一旁的李元貴:「燒了吧,傳朕話,暫時什麼都不必做,等朕後命。」
李元貴應是,接了信,走到殿角的一隻博山爐前,掀開蓋頂。
皇帝在登基之始,便暗派了錦衣衛密探,潛到少帝最有可能匿跡的南方沿海,暗中追查下落。金面龍王所在的金龍島,自然也在皇帝的視線之內。只是金龍島位置隱秘,金面龍王組織嚴密,不隨意招收外人,更無法登島一窺究竟。也是到了一年之後,才終於混入一個資歷極深的密探,成為龍王島外圍的低層水手,留心刺探龍王部眾,漸漸疑心龍王便是當年的董承昴,但因無法靠近,也不敢肯定,直到此次倭寇來襲,金龍島全員出動,此人奮勇爭先,得以登上龍王所在的大船,暗中刺探,半個月間,終於讓他探了到了些消息。
密信奏稱,龍王指揮海戰之時,進退旗號,極有當年衛國公之風,愈發確定他的身份,且同船有個少年,曾遠觀過數次,龍王對其態度恭敬,但觀少年舉止,卻似主非主,非僕非僕,年歲與當年失蹤的少帝相當,身份可疑。
李元貴將紙投入了爐中,伴著一陣挾了黑煙的竄起的火苗,紙張在香料裡化為了灰燼。
「萬歲,三更鼓都過了,萬歲連日操勞,當歇息了。」
李元貴回來,勸道。
蕭列捏了捏眉心,從案几後起了身。
「可要召貴妃侍寢?」
蕭列擺了擺手,正待離開,一個宮人躬身入內,說太子求見。
蕭列微微一怔:「何事?」
「奴婢不知。太子只說有要事急稟,此刻人便在殿外候著。」
「宣進來吧。」
伴著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快步而入,行叩拜禮後,他起身,看了眼李元貴。
李元貴向他躬了一身,退出書房。
「如此晚了,你還來見朕,何事?」蕭列坐了回去,神色淡淡。
從太子妃那回出了那事之後,蕭列對著兒子,臉色便是一直如此。
蕭胤棠神色恭敬,眼底眸光卻微微閃爍,似正在極力壓抑此刻心情:「兒臣知父皇為國事勞心費力,今夜如此晚了,本不該再來攪擾,只是此事關係重大,不敢拖延半分。父皇可還記得當年命兒臣尋訪少帝蕭彧下落之事?當初兒臣去往泉州,雖無果而返,但始終不敢忘記父皇之事,留了個名叫劉義的親隨,辦事周到,在那裡暗中查訪,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回終於叫兒臣查到了些消息!」
他說完,望了眼皇帝,見他神色不動,又道:「父皇當也知道南方海上,那個人稱金面龍王的大盜。便在近日,劉義查到了消息,這個金面龍王,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天禧朝的董承昴!」
蕭胤棠看著皇帝,見皇帝依舊無多表情,遲疑了下,復又道:「父皇,此人若真是董承昴,因順安逆王無道,流落為匪,這數年間,兒臣聽聞他也未曾為害沿海民眾,便也罷了,但這個董承昴,他極有可能隱匿了當年的少帝!」
他再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也高了幾分:「父皇,據劉義的消息,這個金面龍王的身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無名無姓,身份可疑,人都稱他小公子,兒臣猜測,這個小公子,極有可能便是蕭彧!父皇你想,這董承昴曾是衛國公的舊部,衛國公與天禧一朝淵源不淺,董承昴流落為寇,將蕭彧藏匿於海上,以待時機,東山再起,豈不順理成章?」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蕭胤棠頓了一下。
「且兒臣還有一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皇帝注視著他。
「我知父皇一向信任裴右安,兒臣也絶無誣他之念,只是想提醒父皇,裴右安此人,隱忍深沉,非一般人能及。董承昴和他素有淵源,他與蕭彧早年又是師生關係,如今蕭彧真若還活在世上,父皇恐怕不得不防裴右安,免得日後萬一生出事端!」
皇帝注視著蕭胤棠,一語不發,若有所思。
蕭胤棠漸漸覺得,皇帝的反應極是反常。
他太鎮定了,鎮定的令人感到奇怪。
從蕭列還是雲中王,打著復擁蕭彧為帝的旗號起事的第一天起,雖然蕭列從未在他這個做兒子的面前提過一字,蕭胤棠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應該不會真的存了這樣的念頭。
皇帝這把龍椅,只有有機會,天下何人不想坐上?
他之所以打這樣的旗號,只是為了讓天下歸心,速速成事。
少帝極有可能已經死去,即便真還活著,也淪落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的一個少年,哪怕還有少數人願意擁他,他也只是活成了一個象徵罷了,在真正掌握天下的強者面前,他完全不可能掀出真正意義的水花。被找到,繼而消失,這就是他最合理的結局。
所以今夜,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蕭胤棠是激動異常的。
在太子妃、周進、周後,乃至於自己,均相繼見惡於皇帝的劣勢局面之下,他還是渴望利用這個新近得來的重大的消息,儘量博回皇帝父親對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哪怕他曾做過的那個夢是真的,裴右安真的是自己父親的私生兒子,倘若裴右安膽敢在帝位之事上和皇帝站了不同的立場,皇帝也絶不可能容忍。
對這一點,蕭胤棠原本十分篤定。
但是此刻,蕭列的反應,卻讓他感到心裡忽然有些沒底了。
「倘若你的消息是真,那麼依你之見,此事朕該當如何處置?」
半晌,皇帝忽開口,面色如水,不辨喜怒。
「將裴右安以謀逆結黨論處?再追捕少帝,將他除掉?胤棠,你莫忘了,朕當初曾如何對天下人許諾。朕聽你方才的口氣,莫非是想逼朕除去少帝,讓朕在天下人面前背負一個不仁不義的罵名?」
蕭胤棠驚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兒臣不懂了!天禧帝忌恨父皇,困父皇於雲南,父皇隱忍二十餘載,萬千砥礪,九死一生,方終成大業,父皇難道真的打算遜位於蕭彧小兒?他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對待?」
皇帝從案几後起身,信步踱到窗前,眺望夜色,片刻後,回頭道:「胤棠,倘若朕真秉承諾言,將這江山還給蕭彧,你作何打算?」
他的語氣溫和,仿似父子閒話。
蕭胤棠僵了片刻,慢慢下跪:「稟父皇,這天下乃是父皇得的天下,如何處置,全在父皇,兒臣只忠於父皇,唯命是從!」
他說完,低下了頭。
蕭列俯視了他片刻,點頭:「你能如此做想,父皇很是欣慰。你方才稟來之事,朕自會派人再去查證,你不可透漏給第三人,也不必再插手了。」
蕭胤棠叩首,起身,退了出去,跨出御書房所在的這宮殿之時,他的腳步停了一停,迴首。
夜色迷離,他的神色也有些緊繃,視線投向身後那扇透出燈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過一縷暗影,隨即轉頭,繼續朝前邁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宮後,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見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獨自歸來,嘉芙還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這麼些時日,皇帝大約便要奪情起用於他了,幾人心下各自羡妒,面上卻一團和氣,噓寒問暖,辛夫人叫下人將他行裝送回屋裡歸置,裴荃和他一番敘話,畢,裴右安回了從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後,身著中衣而出,習慣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幾步,抬眼見上面空空如也,並無她從前每日會為自己準備好的乾淨衣裳,腳步頓了一頓,轉身,自己來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取了套家常衣裳,待關合時,視線落到了摺疊起來放在衣櫃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還記得這件衣裳。便是當初那夜,在雲南澂江府的驛舍裡,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兒,帶她回了自己住處,給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時就是舊衣了,後來他東奔西走,早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件身外之物,卻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留在了衣櫃裡頭,一時恍惚,面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夜她交赤雙腳,不安立於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將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長手指落到舊衣之上,撫了撫,取了,抖開,穿上。
是夜,三更鼓後,一道身影,推開虛掩的書房之門,入內。
書房裡並未亮燈,南窗半開,裴右安坐於案後,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輪廓。
楊雲聽完吩咐,低聲道:「大人放心,我會派信靠之人,儘快將消息遞給董將軍。夫人那裡,也必照大人叮囑行事,絶不敢怠慢。」
裴右安點了點頭:「有勞你了。這些年隨我顛沛,如今還要犯險,我很是感激。」
「當年若非國公施恩,我楊家滿門抄斬,屬下的這條命,本就是大人的。屬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楊雲遲疑了下。
「董將軍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屬下實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覺,想來所知,至多也不過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卻為何故意安排,讓太子的人全部知曉?如此一來,萬歲那裡,豈非坐實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問:「楊雲,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楊雲一怔:「難道不是出於防範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這只是表象。萬歲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廣運,求的是乃聖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萬邦來朝,彰顯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襲擾,絶不至於令萬歲退縮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時,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楊雲吃驚:「大人是說,萬歲已經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關?」
「我接到萬歲急召,便越發確定先前猜測。萬歲所知,即便沒有十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召我回來,不過是為試探於我,即便我此次遮掩過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證。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後紙包不住火,也不至於如此快地洩露,卻沒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亂,終於出事。既不慎洩露了,留給我的時間,便也不多了。帝心難測,我怕我日後萬一難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無所牽掛,但如今還有甄家,萬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後必定不會放過甄家,故我只能鋌而走險,迫太子先動。只要太子動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
楊雲越發糊塗了:「大人,我實在不懂,這與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給太子,有何關聯?」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親情往往薄若一紙。我若所料沒錯,萬歲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過信任。我是在賭,但願我能賭勝。」
楊雲對裴右安,除為報恩慕義,甘心追隨之外,對他的智計謀劃,向來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慮。
楊雲雖然依舊不解,但見裴右安不再解釋,便也閉口不再多問,只朝案後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楊雲行禮過後,起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裡獨自坐了許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銅壺滴漏的影子,想來早過了她從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覺的最晚時辰亥時中刻,伸了個懶腰,起身,踏月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