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時令遷移,漸至三月,冰雪漸漸消融,迎面吹來的風,也起了幾分駘蕩,這個漫長的苦寒冬日,終於過去。

  周圍大片空地,土地漸漸解凍之後,嘉芙在屋前開墾出的幾畦空地裡撒播蔬菜種子,沒幾日,嫩葉便從土裡探出了頭,叫人看了著實可喜,又叫裴右安給自己搭了個雞籠,從城裡買來幾隻小雞,正月裡生的那匹小公馬,嘉芙常給它餵食,親自給它洗澡,梳理毛髮,在她精心照料之下,一天天地長大,奇異的是,出生時的黑色毛髮漸漸變成紅色,通體油光發亮,四蹄也褪去了黑色,露出雪白馬蹄,跑動猶如踏雪,極是漂亮,才三兩個月大,便已跑動如風,丈高的料場圍牆,縱身一躍便輕鬆而過,性子也和母馬截然不同,常偷溜出去撒野,很是暴烈,只認嘉芙,和她親熱,旁人都不讓碰觸,連裴右安靠近,也不大樂意似的。

  料場裡有個養馬養了一輩子的老卒,自稱會相馬,說那母馬品相不錯,但無特別之處,但生出的這頭驊,卻絶非凡馬,看這骨架、四蹄,絶非普通公馬的種,倒似這母馬私自出去和不知哪裡的野馬媾合而得,才三兩個月,便已有如此品相,待再大些,想必愈發神駿。嘉芙歡喜,給它起了個名字,喚它「踏雪」。

  這日,踏雪一早出去,傍晚還沒回。裴右安和幾個老卒在馬場空地上馴練治好了病的馬匹,嘉芙在旁看了一會兒,有些擔心踏雪,和裴右安說了一聲,便到附近大門前翹首等它,終於,遠遠看到它的黑色影子朝著這邊疾馳而來,但身後卻追逐了一行十來人馬,呼喝不絶,踏雪似乎受了驚嚇,遠遠看見嘉芙身影,發出一聲受了委屈般的嘶鳴,朝她狂奔而來,到了近前,停在了她的身後,渾身汗如雨下,鼻息咻咻,不安地甩著馬尾,用臉蹭著嘉芙胳膊,似在尋求保護。

  嘉芙見它一副受了驚的害怕模樣,極是心疼,轉頭見那十幾個人越追越近,看著都是軍中人的模樣,急忙牽了踏雪就要進去,那些人轉眼卻到了近前,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縱馬,一頭撞開了圍場大門,衝到嘉芙身前,橫馬攔住了她的去路,揚起手中馬鞭,高聲吆喝:「這駒子是料場裡的?極好!我要了……」

  話音未落,視線落到嘉芙的身上,目光便定住了,揚著馬鞭的那手,也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嘉芙見他兩眼一錯不錯地看著自己,心中厭惡,急忙牽了踏雪,繞過那男子橫在前頭的坐騎,匆匆朝裡去。

  外頭那些隨從模樣的軍士,此刻也嘩啦啦地縱馬而入,衝著嘉芙背影呼喝:「知這位是誰嗎?都司胡大人的親弟!還不快留下馬!」

  這男子名叫胡良友,確是素葉都司府都司胡良才的弟弟,去年春隨兄赴任到此,一路飛昇,如今已到參將職位。在城中悶了一個冬歲,枯燥乏味,早按捺不住,見天氣轉暖,今日便帶了親信外出遊獵,偶在曠野地裡撞見這匹小紅馬,雖體型尚小,卻看出並非凡品,便以索套套它,不想這小紅馬竟靈活異常,被它逃脫,胡良友帶人一路狂追,追到了料場,見那小紅馬被一個女子牽走,似是她所豢養,自恃身份,縱馬便闖了進來,不期竟見到了一個如此貌美的小婦人,莫說在這種塞外之地,便是從前未來這裡,江南風流,十里煙花,也難得見這般絶色,邪念頓起,見自己那些手下呼喝,急忙喝退,朝著嘉芙露出笑臉:「這小紅馬是小娘子所養?罷了,留給小娘子吧。我乃胡將軍親弟,名良友,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今年貴庚?」

  嘉芙牽了踏雪,低頭飛快而去,胡良友豈肯這麼輕易放過,所謂色膽包天,翻身下馬,一個箭步便攔在了嘉芙身前,噯了一聲,輕佻笑道:「小娘子,此地荒蕪,未免寂寞,不如我帶你入城,你隨我進都司府,有人伺候,吃香喝辣,綾羅綢緞,比這裡不知要好多少……」

  他說著,捲起馬鞭,輕佻伸了過來,要挑嘉芙下巴,不想小紅馬突然發飆,怒嘶了一聲,抬起前蹄,朝著胡良友便踢了過去。

  這小紅馬雖才幾個月大,站起來卻高過人頂,突然發怒,狠狠來了這麼一腳,胡良友登時被踢翻在地,惱羞成怒,高聲命人射殺小紅馬,那十幾個軍士便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張弓搭箭,將嘉芙和小紅馬圍在了中間。

  「射死這畜生!我看它還敢踢我——」

  胡良友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一瘸一拐朝著小紅馬走來,揮起手中馬鞭,朝著小紅馬的頭,惡狠狠地揮鞭抽來。

  「大表哥——」

  嘉芙不顧一切撲到了小紅馬的身邊,伸手抱住它的脖頸,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它,閉上眼睛尖聲大叫。

  一個馬索套從天而降,套住了胡良友的脖頸。胡良友還沒反應過來,活扣便已收死,馬索倏然綳的筆直,胡良友整個人立刻往後仰倒。

  身後那股力量極大,繩索緊緊勒入肉中,胡良友眼前髮黑,呼吸困難,只能雙手拽住馬索,憑藉本能拚命掙扎,在地上被生生倒拖出去數丈之距,這才停了下來,腳後的黃泥地上,踹出兩道深深拖痕。

  嘉芙沒等到馬鞭落背,倏地回頭,看見裴右安竟來了,站在那裡,手裡繃著一根馬繩,鬆了口氣,急忙轉身,撒腿朝著裴右安便跑了過去。

  小紅馬忙也啪嗒啪嗒地跟了上來,停在身後。

  「芙兒你沒事吧?」

  裴右安低聲問。

  嘉芙咬了咬唇,看了眼地上的胡良友,搖頭:「我沒事。」

  裴右安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撫,隨即示意她退後,鬆開了繩索。

  「胡二公子好大的威風。不過一頭牲畜而已,何必和它如此計較。」

  胡良友本已被勒的近乎暈厥,終於得以釋放,大大呼出一口氣,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喉嚨又痛又癢,咳嗽了半晌,才停了下來,渾身沾滿黃泥,模樣狼狽不堪,抬頭看去,見這說話男子面容清俊,二十四五的年紀,長身而立,乍看便似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難以置信,方才那幾乎要將自己脖頸勒斷了氣的繩索便是他所放的,壓下心中驚懼,厲色道:「你便是裴右安?你好大的膽子!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朝廷大員?你如今是戴罪之人!我兄長是看在當年你父的面上,這才安排你來此守場。你不思回報,上官到來,不加接待便罷,竟還以下犯上!我這就治你一個不敬之罪!來人!給我把他綁了!」

  那些個軍士聞言,面面相覷。

  裴右安從前在朝廷裡的名聲實在太大,且衛國公生前以節度使之職在此鎮守多年,坐鎮一方,影響深遠,如今雖過去了多年,但提及裴家人,依舊如雷貫耳,這些人也都知道,見裴右安兩道目光投來,隱隱含威,一時不敢上前,被胡良友催促著,遲疑間,方慢慢地圍了過來。

  裴右安笑了一笑:「二公子,你且回吧,此地荒涼,我便不留你了。」說完轉身,一手牽了嘉芙,另手牽了小紅馬,朝裡而去。

  胡良友見他竟然絲毫沒將自己放在眼裡的樣子,隨從全都看著自己,咬牙,從近旁一人手中奪過弓箭,拉弓搭箭,瞄準前方那個背影。

  裴右安仿似背後生眼,停了腳步,緩緩地轉頭,方才面上的微笑已經不見,冷冷兩道目光望來,猶如鷹顧,隨即鬆開馬繮,和嘉芙低語了一句,隨即轉身,向弓邁步走來。

  胡良友的手漸漸發抖,眼見他越走越近,竟不敢放箭。

  裴右安停在了胡良友的面前,盯著他,慢慢抬手,握住了那桿搭在弓上的箭柄。

  「胡良友,你平日集市踏馬,此為擾民,觸犯軍規第三條;調戲婦人,更是軍中大忌,照我大魏軍法,當杖責五十。你如今既已升至參將,都司大人平日都未曾教你?」

  他手指驀地發力,「咔嚓」一聲,箭柄從中折斷,一分為二,從弓弦上掉落在地。

  胡良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

  那一行人垂頭喪氣,打馬離去,天也黑了下來,料場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嘉芙將踏雪栓回馬廄。這小紅馬彷彿也知道方才自己惹了禍,平常不願進馬廄,這回卻老老實實,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又探頭過來,伸舌想舔嘉芙的臉,討好於她,嘉芙推開它的臉,手指戳著它的眉心,教訓道:「今日都是你,惹來了事!下回你再偷溜出去,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她語氣嚴厲。小紅馬眨巴眼睛,繼續將頭湊來,蹭著嘉芙的胳膊,被她推開,垂頭喪氣,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哼聲,仿似在撒嬌求饒。

  嘉芙又狠狠教訓了它幾句,轉頭見裴右安站在一旁,含笑望著自己,這才放過了,往它馬槽裡投了食物,兩人出去,一路上,她沒有再開口說話,回到屋裡,更衣洗手之時,裴右安問她。

  嘉芙猶豫了下,低聲道:「大表哥,我有點擔心。今天你為了我和踏雪,得罪了那個胡大人的弟弟,萬一那個胡大人向你發難……」

  裴右安幫她脫去外衣。「不必擔心。這個胡良才領兵多年,也算是個有能之人,但到此地,頭尾不足一年,根基不穩,雖暗中排擠我父親從前的舊部,表面上和我還算客氣。今日之事,還不至於讓他和我公然翻臉。」

  「那他為何去年底派人送來殘羹冷炙,公然羞辱?」

  她問完,自己也頓悟了:「我知道了!難道是這個胡良友送來的?」

  裴右安讚許般地摸了摸她的頭,點頭:「放心吧。我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