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十年

老師太眼睛不好,心卻沒瞎,她問明緣由後,不肯收我入門。饒我千求萬求,她總是說:「你為情所傷,生無可戀,並非斷盡六根,看穿生死,不過是為了逃避凡塵俗世入我佛門,而非真心向佛,所以我不能收你。你不如留在紅塵俗世,吃齋向善,做個俗家弟子罷了。」

當年,悉達多王子捨棄王位,悟得無上真理,創立佛教。唐三藏捨棄自身,天竺取經,福澤眾生。燕子庵的這位師太亦是從小離家修行,意志堅定。他們都是真正大徹大悟,捨棄一切,踏入佛門之人。怎是我這等走投無路,才想起抱佛腿的傢伙可比?

若人人都因情傷,心傷隨意出家,靠宗教庇佑舔傷口,真是污衊了他們的信仰,污衊了佛門淨土。

大徹大悟的人少之又少,怪不得燕子庵只有妙善一個尼姑。

我經歷大災,慘離情人,心懷忿恨。雖能吃齋唸經,骨子裡卻不信善惡有報,故不能做一個合格的尼姑。妙善師太心善,憐我無家可歸,無依無靠,便收留下來,每日在庵中打掃灑水,做記名的俗家弟子。每日閒暇時,陪她唸佛誦經,積善行德。

燕子庵中,人只有一雙,動物卻有不少。狗有四五隻,貓有七八隻,還有一群雞,一群鴨和一頭老得走不動路的騾子。全是妙善師太從路邊救回來的受傷動物,所以我們的生活很是窘困。

我自殺人後,再不能沾油膩,更無法吃肉,兼心如死灰,對每日青菜蘿蔔毫無意見。

後來聽師父說禪說得多,也漸漸信了些因果。唯恐石頭殺孽過重,要下地獄倒大黴,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精神。我偷偷摸摸地跑回度厄山莊的地窟,將值錢的金盒子、銀匣子、琉璃燈、水晶鏡、珍貴毒藥什麼的統統打包捲走,一點點分批便宜處理掉。得了不少錢,一部分改善生活,一部分存起,一部分拿去幫師父行善,給石頭積德。

老實說,神醫已死,那些東西統統無主,我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偷竊惡行。

佛曰: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我幫禽獸做好事。

只是我做了再多的好事,石頭也回不來,後來我又漸漸不信了。

師父用木魚敲我的腦袋:「孺子不可教也!」

時間一天天流轉。

經過折磨,我的身體是徹底垮了。用雞蛋木耳狠狠養了三年,才重新長了些肉,鏡中那張漂亮的臉蛋依舊看了就討厭。身材很瘦,發育一直停留在十四五歲的少女階段,而且弱不禁風,天氣略微轉寒,就傷風生病。

最初兩年,我害怕龍昭堂的追捕,除倒賣贓物和採買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埋首做針線。鎮上白家廢墟上建了座大廟鎮邪,每日香火鼎盛,人流繁多,我不敢前往。便在清明時節偷偷摸摸地去亂葬崗拜祭石頭,也沒刻墓碑,只在他的墳上種了許多白色的小花做標記,春天一到,開得格外好看。

第三年的時候,師父圓寂了。我繼承她行善積德的優良傳統,在鎮上撿了個受傷的七八歲的女孩回來,她名叫李凡兒,家鄉遇災,父母雙亡。我見她姓氏和石頭相同,心血來潮,便收做養女,留在身邊照顧,已解寂寞。

第六年,安樂侯龍昭堂回京途中,在酒肆遇刺身亡,朝廷震怒,下旨擒拿兇手,錯拿了不少人,成為無頭公案。我聽聞仇人遭了報應,高興地喝了七杯酒,唱了半宿《喜刷刷》,鬧得養女以為我得?症,心中怨恨終解,膽子也肥了不少,偶爾會易容得老邁醜陋,帶凡兒去鎮上溜躂兩圈,聽聽說書,看看社戲,瞭解一下時事。

第七年,魔教大興,據說木教主武功極高,性格殘忍暴戾,行事狠辣無情,許多武林世家和正派慘遭毒手。他還派人在我住的白鎮附近大肆搜索,似乎在找神醫留下的什麼寶貝。我唯恐倒楣,落入那隻最恐怖的禽獸手中,每次搜索時都帶著凡兒躲去後山洞窟,幸好他們對又老又醜的寡婦幼女也沒興趣,兩次搜到燕子庵時都草草帶過,從未碰面。

第八年,魔教入侵,南宮世家覆滅,南宮冥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從此魔教以雷霆手段,統一江湖。頗有天下逆我者死,順我者昌的氣勢。江湖正道,無不低頭。小百姓對江湖糾紛誰勝誰負不感興趣,市井坊間,說書戲劇,津津樂道的都是木教主的威風事蹟,大家都認為自古及今,武功無人能出其左右。

第九年,木教主不知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還是已死心了,再沒有派人到處騷擾。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過得很愜意。

第十年,凡兒十五歲,及笄之年。聰慧懂事,心靈手巧,繡得一手好花,煮得一席好菜,有女長成百家求,媒人差點踏破了我家荒蕪的廟門。我恐她沒有娘家兄弟支持,若遇人不淑,出嫁會受苦受累,對求親的人是千挑萬撿。凡兒受我影響,是個自己有主意的人,她小時候便在趕集時和楊家二子相識,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待對方來求親後,便羞答答地求我應了下來。我冷眼旁觀,楊家婆婆是個吃齋唸佛的好人,對長媳態度和善,處事頗有見地,兒子也有骨氣,肯上進的人。雖是農戶,也識得幾個大字,想來不會太過欺負我家凡兒,便同意了這門親事,並拿出偷藏的積蓄,儘可能厚厚地陪了一筆嫁妝,光是箱底,就壓了兩百兩黃金。

出嫁時,凡兒穿著金絲繡蝙蝠石榴紅嫁衣,帶著銀鎏金的八珠鳳冠,顫巍巍地被喜娘扶到我面前,滿臉害羞的楊二郎帶著大紅花,手足無措在外頭等著。周圍賓客陣陣哄笑,聲聲喜氣,只道是個傻姑爺。

喜娘高聲賀道:「新郎官和新娘子百年好合!舉案齊眉!早生貴子!」

我恍惚見到了當年的自己和石頭,見到了當年的夢。

只是我們從未有機會穿上這身紅衣。

凡兒拉著我的手,低聲問:「娘?你怎麼了?」

我替她蓋上紅蓋頭,忍淚笑道:「沒有,我是太高興了。」

凡兒似懂非懂,然後被喜娘擁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的紅色背影,羨慕得不能自已。

十五離別,荳蔻少女轉眼成少婦。

十年從未落的淚,終於劃過眼角,輕輕滴落地面。

原來,我還會痛?

養女出嫁,諸事已了。

我忽然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想去草原,想去拜祭拓跋絕命的墳墓。想去我和他約好的地方,去看看我們原本要過的生活。

去吧,去看看曾經的夢。

這個念頭在腦海不停翻騰,無法停歇。

終於,我把所有一切都安置妥當,帶著小包裹,踏上了遙遠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