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陵園、教堂、再見·7

  不知是一時不能理解光平的意思,還是在思考對策,純子半天都沒有反應,許久才緩緩地低下頭。

  「為什麼?」純子問。她側過頭,妝後的臉愈發雪白,像一個古老的人偶。

  「我們並沒有特意調查殺害堀江園長的凶手。」光平努力壓抑著感情說道。

  純子的眼睛化了濃妝,光平甚至看不出她的表情。她的眼中沒有波瀾,只是望著光平的嘴角。

  「起因是,」光平和悅子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想知道廣美的秘密。」

  「廣美的秘密?」純子重複道。她的反應像是聽到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廣美每個月都會去掃墓,」光平說,「但並非是有村家的墓。經過我們多方調查,終於知道了她去的是直到六年前還在繡球花學園的一個名叫加藤佐知子的孩子的墓。」

  說到這裡,純子似乎重複了「加藤佐知子」這個名字,但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

  「於是,我們向學園的工作人員詢問了有關那女孩的情況,發現她因一次事故頭部受了外傷,並由此引起一種類似腦癱的病,在學園待了一年多後就去世了,死亡原因是事故後遺症,我們便又向工作人員詢問事故的情況。」光平想起悅子和工作人員通話後的樣子。她當時表情僵硬,臉色蒼白。

  「是肇事逃逸。」光平說,「八年前,年僅三歲的加藤佐知子在路邊玩耍時,被一輛路過的車撞倒,頭部受了重傷,又因很晚才被發現,更加劇了她的傷情。」

  這是悅子在電話中聽到的內容。

  「廣美去祭奠的就是這個命運悲慘的女孩,而且她一直珍藏著載有那女孩作文的小冊子,還去女孩上學的學園做志願者。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呢?如果要解釋她的行為,答案只有一個——肇事逃逸的就是她。」

  「可是,」悅子平靜地接著說道,「這件事怎麼想都很可疑,因為姐姐根本就不會開車。那麼,問題就進一步演變成當時到底是誰開的車。」

  「你是說……是我?」純子說。

  光平愣住了,悅子則移開視線。沒有人說話,短暫的沉默籠罩了房間。

  「不過,」悅子打破了寂靜,「姐姐一直認為責任在自己,所以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女孩,一直努力用各種方法去彌補。」說到這裡,她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張疊得很小的白紙。「這是車禍當日的新聞報導。」悅子說,「從繡球花學園的工作人員那兒聽到車禍發生地點的時候,我腦中立刻閃現出一個念頭,那個地方就在姐姐最後一次參加鋼琴比賽的會場附近。於是我就想,說不定是姐姐在乘車趕往會場的途中撞了那個女孩。」

  「事實正是如此。」光平說。

  悅子深深地點點頭。「我去圖書館查閱了鋼琴比賽後第二天的報紙,結果和我預想的一樣,果然有關於車禍的報導。純子——」

  突然被悅子叫到名字,純子不由得身體一顫。

  悅子繼續說道:「那場比賽的情況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那天姐姐因故差點遲到,對嗎?搭乘的正是你的車……姐姐很可能是催促了你,要你開得快一些,而你為了姐姐,就在走的近道上加速行駛,結果才造成了事故,對嗎?」

  純子沒有應聲。沉默便是一種回答。

  「姐姐當時所受的打擊有多大,想想後來的事情就不難看出。她登上了舞台,卻並未彈奏任何一支曲子。就在幾分鐘前,自己乘坐的車剛剛撞了一個孩子,並且責任在於自己,恐怕任誰都無法繼續進行鋼琴演奏。」悅子舒了一口氣,「自那以後她就放棄了鋼琴,大概她連自己的幸福也再未考慮過。」說完,悅子看了看光平,用眼神示意: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光平嚥了一口唾液。「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起肇事逃逸案始終未破,我想廣美大概一直都很苦惱。機緣巧合下,廣美知道了那個女孩在繡球花學園的事,並得知她六年前已經去世。」

  純子濕潤的眼睛凝視著某處,靜靜地聽著光平講述。她臉色蒼白,但對悅子和光平的話並未露出吃驚的樣子。在光平看來,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著結局。

  「那就去繡球花學園做志願者來彌補吧——廣美很可能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於是開始了每週二的志願者活動。這些就是廣美的秘密。」光平簡單地總結道。他像終於完成了一項工作似的長舒一口氣,兩手一直下意識地緊緊攥著,掌心全是汗水,喉嚨卻十分乾澀。他從褲兜裡掏出手帕,擦了擦掌心,同時偷偷看了一眼純子,從剛才起,她的姿勢幾乎就沒有變過,對光平的話也毫不吃驚。光平想,或許這種反應才是正常的,因為這些都是她熟知的事。

  「問題就是從這兒產生的。」光平把手帕裝回兜裡,聲音低沉地繼續說道,「我想,廣美大概把自己八年前的罪行……告訴了堀江園長。」

  「為什麼?」純子忽然問道。

  「啊?」光平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為什麼?」純子重複了一遍。她像一個小孩子提出單純的疑問時那樣,眼神中充滿了不可思議。或許她真的覺得如此吧。

  「我不知道。」光平思考了一會兒,答道,「如果一定要猜測,我想大概是因為她想傾訴吧。」

  「因為想傾訴?」純子仍凝視著前方說。

  對她來說,這或許已成為了一個永遠的疑問,光平想。他繼續道:「廣美坦白後,堀江園長並未刻意做什麼。我想,他恐怕也沒有要求廣美做些什麼。雖然這只是我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後的想法,我覺得他完全不像是一個會因別人過去的罪責而要求補償的人。」

  光平注意到悅子也在一旁微微點了點頭。

  「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平靜的日子應該可以繼續下去,不料發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即那起連續殺人案。廣美被井原所殺,這件事讓堀江園長感到不安,他懷疑廣美的死和八年前的那場車禍有關。」

  堀江不可能知道以學生街為舞台所上演的這場商業諜戰般的爭鬥,因此,自然會聯想到廣美的過去。

  「為了弄明白這件事,他來到了學生街。當然,他想見的是與八年前的事故有關的另一個人。」

  「也就是……我。」純子已經恢復了以往的冷靜,用她一貫柔和的目光迎著光平的視線。

  光平看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對,堀江園長是來見你的。於是,你不得不殺了他,因為你害怕他會暴露你的過去。」

  彷彿積存已久的膿水全都湧出來了一樣,一種快感在光平的心口蔓延,但這只是一瞬,因為膿水吐出後的地方會裂開一條大口子,任冷風嗖嗖地吹進來。此時,光平卻無法停下,他又重複了一遍:「是老闆娘你殺死了堀江園長。」

  純子只須堅決否認即可——一瞬間,這樣的念頭閃現在光平的腦海裡,隨即消失。

  「我,殺了那個人……」純子並未堅決否認。她靜靜地閉上眼睛,露出悲切的神情。

  光平確信她在猶豫。這種局面下,她能打出的王牌只有一張,可是她深知,使用這張王牌也有禍及他人的風險。

  「你為什麼不反駁?」光平問,「你應該有理由的,老闆娘,你有鐵一般的不在場證明啊!」

  純子睜開眼睛,嘴唇微張,望著光平。

  「你說是不是?」光平說,「那天晚上,聖誕樹在午夜十二點亮起來的時候,那裡還沒有屍體,而屍體被發現裝飾在聖誕樹上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這段時間裡,老闆娘正和我們一起在店裡。」

  純子仍未作聲,只是盯著光平的嘴角,似乎想推測出他洞察了什麼。

  「你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這毋庸置疑,但仔細想想,還是有幾點不太自然,比如屍體那誇張的樣子。凶手為什麼敢這麼明目張膽地處理屍體?還有,老闆娘你偏偏在那天邀請我們去店裡的舉動也令人懷疑,而且還是在午夜十二點打烊之後。綜合種種情況,能夠讓這一切都合乎情理的答案只有一個,這全都是為了給你製造不在場證明。」

  純子的胸口劇烈起伏。光平以為她有話要說,便等了一會兒,但她最終還是緘默無言,只是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如果將那晚的情形還原,事情恐怕是這樣的。」光平一邊觀察純子的反應一邊說,「因為聖誕樹快要點燈了,我們就在十一點半多一點的時候離開了MORGUE,其中有商業街的人、沙緒裡,還有井原。當時,所有人應該都離開了,剩下的只有老闆娘你。恐怕堀江在此後不久就來到了店裡。他在站前的麵館向人打聽大學的位置,大概那是去MORGUE的標記吧。他之所以選在這個時間,估計是想在打烊前,通過與你單獨面談來確認廣美的死和八年前的事故是否有關聯。但他是這個世上你最不想見到的人,而且他的存在會威脅到你的未來,於是,思來想去——」

  「就把他殺了,是嗎?」純子突然說道。她的聲音毫無感情,讓氣氛變得更僵了。

  「對,你殺了他。」光平說,「警方的判斷結果是,堀江的後腦有內出血,致命傷並非胸口的刀傷,而是頭部。你是不是趁他坐在吧檯旁毫無防備的時候,從身後掄起了鈍器?」

  「鈍器?」純子反問。

  「就是凶器。」光平補充道,「至於凶器是什麼,大概是可以推斷出來的。一個能夠讓堀江放鬆警惕,使用後還不易讓人起疑的東西——對,我想很可能就是威士忌酒瓶之類。我們看完聖誕樹,回到店裡喝酒的時候,你說要請客,給我們拿來了一瓶威士忌,對吧?其實那就是凶器吧?」說到這裡,光平又想起了純子過於仔細地擦拭酒瓶的情形。

  這樣一來,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警方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凶器了。

  「不過,光這樣還不行。情急之下痛下殺手後,卻留下了一個怎樣處理屍體的問題。當時的你恐怕也驚慌失措了吧。我完全能想像得出,你肯定為下一步該怎麼辦傷透了腦筋,說不定也曾考慮自首。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為你製造了不在場證明。」

  「光平,」純子聲音很低,卻很堅定,她用母親教導孩子般的眼神看著光平,「你可以任意想像,但話不能亂說,尤其是提到我以外的人時……」

  光平點點頭,這句話甚至讓他對自己的推理更有信心了。純子果然怕連累「那個人」,因此並未堅持自己的不在場證明。

  「最初想到製造不在場證明時,我曾懷疑過共犯是齋藤,因為我覺得能夠幫你做這種事的只有他一人,但我立刻就發現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有真正的不在場證明。那麼,到底還有誰會幫你呢?於是我就試著這樣推斷:如果你是一時衝動作案,那麼共犯是在哪個時間點知道你的犯罪行為的呢?既然不是預謀犯罪,共犯只能是在偶然的情況下得知的。如此一來,答案不言自明。我們離開MORGUE時堀江還沒有來,而我們返回店裡的時候屍體已經不見了,因此,只有這段時間還待在MORGUE裡的人才有可能是共犯。那麼,聖誕樹的點燈活動期間,有沒有人返回過店裡呢?只有一個人,他看到聖誕樹亮起來後,便回到店裡叫你去看。」光平望著純子,說,「共犯就是時田,我說得沒錯吧?」

  他仍記得,時田對這次的案子說過「罷手吧」,其實他是為了包庇純子。

  純子無力地搖搖頭,說:「我無法回答你。」光平覺得這句話就是回答。

  「時田返回MORGUE的時候,一定親眼看到了屍體和你。我不清楚他對案子的背景有多少瞭解,但他還是能判斷出是你殺死了面前這個男人。於是,為了幫你,他就想到了偽造不在場證明的辦法。他先將屍體運到了自己的店裡,讓你去看聖誕樹,然後回到家,找來一把水果刀,估計著活動結束、人群漸漸散去的時候,再從店後門運出屍體。老闆娘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具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時田將屍體運到聖誕樹下,把水果刀捅進屍體的胸口,再將聖誕樹發光的時間設置到凌晨一點。之所以用刀,是想讓人誤以為凶手和犯下以前的案子的是同一人。如果你不是以前案子的凶手,調查就會因此陷入混亂,而如果一連串案子都是你所為,那麼這次的不在場證明就會發揮作用。完成以上佈置後,他便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了MORGUE,誘導我們在凌晨一點左右路過聖誕樹附近。仔細想想,那晚的活動結束後,他出現在店裡的情形實在可疑。他應該知道MORGUE的打烊時間,又怎麼會認為那天午夜十二點後MORGUE仍未關門呢?」

  說著,光平想起了裝飾在時田書店裡那個相框中的照片。時田說那是自己因病去世的女兒。光平總覺得照片裡的人和某個人很像,原來就是純子。或許時田並沒有將她當作戀人來愛,而是把她看作去世的女兒的替身。

  不過,光平並未將此事說出口。

  純子凝視著指尖,這或許是她整理思路時的習慣。今天,她的手上沒有戴那枚藍寶石戒指,指甲油的顏色也是比平常淡很多的粉紅色。「證據……有嗎?」純子用略帶鼻音的聲音問,「時田先生做這些事的證據……你有嗎?」

  「我沒有證據,」光平回答,「全都是我的推理,所以就算被你說成是隨意想像,我也沒辦法,不是嗎?」

  純子並未回答。

  「純子。」一直在默默傾聽的悅子目光真摯地看向新娘,「我們並不是勸你自首。其實,我和光平商量過,這次的事情我們是不會說出去的。我們只是想知道姐姐的秘密,但我們的行動可能會引起警察的注意,甚至還可能令你暴露。不過,如果警方沒有決定性證據,你完全可以繼續否認。我們也絕對會保密的,對吧?」

  光平並未立刻意識到悅子最後是在向自己確認,他仍注視著悅子的側臉。她目光真摯的眼睛是那麼美,肌膚白裡透紅。看著她這樣的表情,光平甚至產生了只想默默點頭然後徑直離開房間的念頭,因為這樣會使他更輕鬆,但他還是開了口:「不……」

  「不?」悅子朝他投來責備的目光,「什麼不?」

  「不,」光平又說了一遍,「因為情況有點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因為,」光平走到牆邊,拿起放在書架上的《讚美詩》,那是一本快要散架的舊書,「我也曾和你想的一樣,至少到昨天為止,我還一直不願揭露老闆娘的罪行。現在卻有點不一樣了,也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悅子問。

  「或許是因為我自私自利吧。因為我覺得無論是老闆娘殺了堀江,還是書店老闆也參與其中,事情都和我沒有直接關係。但假如……和廣美之死有關,無論是誰,我都不會答應。」

  一瞬間,彷彿連時間都停滯了。悅子茫然地望著光平,純子則呆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這一點是我昨天才意識到的。」光平講述起來,「老闆娘,我昨天給你打過電話,對吧?詢問今天的安排。你接了電話,聽筒裡傳來『喂』的聲音。」光平俯視著純子,「我就是當時受到了打擊。」

  純子迷茫了一會兒,似乎在揣摩這句話的意思。不久,她似乎明白了,白裡透紅的臉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因為就在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以前曾聽到過這個聲音。」光平說,「我自己甚至都納悶,以前怎麼沒想起來呢?這個聲音就是我發現松木屍體的時候,突然打來的那個電話裡的聲音。」

  當時,光平的確聽到了一個女聲說「喂」。因為對方隨即掛斷了電話,這件事便被擠到了光平記憶的角落,再未浮現在腦海。不過,當他昨天聽到那個聲音,甚至連語調都一模一樣,他的記憶迅速被喚醒了。

  「我試圖思考老闆娘為什麼要給並無特別往來的松木打電話。你對此事三緘其口的舉動也非常奇怪。順便說一下,我接起電話的時候,你立即掛斷,這一行為也很可疑。於是我做了一個假設:假如你預感到松木即將被殺,結果會如何呢?是不是就會對松木好幾天都沒去青木上班深感不安,進而不由得打電話呢?」

  「預感?」悅子問道,「為什麼純子會知道松木被殺一事呢?」

  「換言之,」光平調整了一下語氣,聲音堅定地說,「因為從松木手裡接過那張字據和科學雜誌的並不是廣美,而是老闆娘你。」

  吧嗒,純子手中的花束掉到了地上。看到落地的鮮花,光平聯想起秋水仙,當然,花束中的鮮花並不是秋水仙。

  「松木並非將自己的性命託付給了廣美,而是老闆娘。」他心情沉重地繼續解釋,「仔細想想其實很簡單。在松木看來,把證據交給和自己關係疏遠的人保管,才能對井原產生威脅。於是他自然認為,比起與我關係密切的廣美,還是將證據交給老闆娘更保險。」

  「純子,你為什麼要撒謊呢?」悅子聲音顫抖地問道。純子毫無反應,彷彿並未聽到她的話。純子沒有否定光平的推理,這讓光平感到更加絕望。

  「我想,她起初大概沒打算要撒謊。」光平說,「由於保管著重要的證據,她很可能一直在擔心松木的安危,這才不由得打了電話,想確認一下情況,對嗎,老闆娘?」

  純子似乎微微點了點頭,但這或許只是光平的錯覺,也可能只是純子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而已。

  「那,當得知松木被殺的時候,純子為什麼沒有告訴警察呢?只要公佈那個證據,立刻就能將井原逮捕歸案。」

  「這是當然,但老闆娘並未這麼做。她知道井原的為人,為銷毀證據不惜殺人,於是她就想利用這個證據。」

  「等一下!」悅子忽然發出尖厲的聲音,慌張的態度與她的性格極不相符,「聽你這麼說……怎麼像是純子指使井原殺死了姐姐啊?」

  「嗯……」光平壓抑著感情,「事實正是如此。」

  「你胡說!」

  「不是胡說,對吧,老闆娘?」

  純子閉著眼睛,雙唇也像牡蠣殼一樣合得緊緊的。光平撿起掉在純子腳下的花束,放回她的膝上,甜潤又略帶苦味的花香刺激著他的鼻孔。

  「從那本《科學·紀實》雜誌的去向上也能做出這種推斷。看到松木把它交給廣美這一情景的只有老闆娘一人。不,準確地說,是宣稱看見這一情景的只有老闆娘一人,井原和時田也不過是從她那裡聽說的而已。」

  「啊!」悅子不由得驚叫起來。

  光平點了點頭。「照這個思路想下去,我意識到井原行動的背後必然潛伏著一個若隱若現的人。從公寓的鑰匙上也能看出些端倪。老闆娘你首先當著井原的面暗示有辦法潛入廣美家,然後故意讓井原跟在身後,暗示他鑰匙就藏在門牌後。其實,鑰匙壓根就沒有藏在那裡,而是本就帶在你身上,你只是故意做出一副從那裡拿出鑰匙的樣子給他看而已,離開的時候才真正把鑰匙藏在門牌後。就這樣,你完成了誘導井原潛入廣美家的準備。進而你連井原潛入的日期都計畫好了,你甚至告訴他公寓管理員每週五都不在。接著,你提前把《科學·紀實》雜誌放到廣美家。當然,井原苦苦尋找的字據就夾在裡面,對嗎?」

  「井原找到東西之後,就朝姐姐下手了……」悅子喃喃道。

  「這就是老闆娘的計畫。但由於那天廣美回去得比平時要早,結果在井原潛入時被殺害了。」

  「為什麼?」悅子盯著地毯追問道,她的聲音不大,卻很尖銳,不知是在問光平還是純子,「為什麼非要殺死姐姐不可?你們不一直都是好朋友嗎?」

  「我最初,」光平低聲說,「認為老闆娘或許是想把肇事逃逸的知情者全都除掉,但我始終不願這樣想,因為我覺得老闆娘和廣美的關係並不單是有著共同的秘密,而且八年前的這個秘密至今也沒有被人揭穿。」

  「那,為什麼……」悅子微微側著頭,表情悲痛欲絕。

  光平調整了一下呼吸,說:「因為情況發生了改變。」

  「情況?」

  「對,情況有變就是因為齋藤的出現,對嗎,老闆娘?」

  純子並未回答,依舊默默無言。

  「到底是怎麼回事?」悅子問。

  「就是……」光平低聲說道,「肇事逃逸對別人當然要保密,尤其絕對不能讓齋藤知道。」

  「為什麼?他愛純子,唯獨他才是可以吐露秘密的人啊。」

  「或許一般情況下是可以的,在這種情況下卻不行。因為齋藤是為加藤佐知子治療的醫生。」光平語氣強硬,他停頓了一下,氣氛越發緊張起來,他繼續說道,「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我想起了齋藤曾告訴我的那個拿著紅風車的女孩的故事。那個因車禍後遺症導致癱瘓,後來失去意識、昏迷不醒的女孩,其實就是加藤佐知子。我現在還記得他講這些話時的眼神。全身心地投入卻沒能挽救女孩的生命,他至今仍為此煩惱、痛苦。因此,對於直接造成女孩去世的肇事逃逸者,就算是戀人也不會原諒,這種可能性是很高的。不,肯定不會原諒。」

  沉默再度襲來,但這次很短暫,純子的喉嚨深處突然擠出一絲奇怪的聲音。光平仔細一看,發現她的眼淚正滴向膝蓋。

  「這麼說,純子暗中誘導井原殺死姐姐,就是為了不讓她告訴齋藤八年前的事?」悅子垂下酷似廣美的修長眼角,沉痛地說。

  光平只能點頭。

  「但純子可是姐姐的好友啊!姐姐是不可能告密,讓好友不幸的。」悅子的語氣有些慌亂,不知是朝純子還是光平說的,大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也這樣相信。」光平說,「老闆娘卻不信。」

  「為什麼?」悅子泫然欲泣。

  「大概是……因為廣美和齋藤也有過一段親密的時期吧。」

  純子的抽泣一下子停止了,後背劇烈顫抖起來。

  悅子的胸口也急劇起伏。「他們二人曾是戀人?」

  光平皺起眉,雙臂環抱。「我和廣美相識不久,她就向我坦承最近剛和一個男人分手。如果將此人理解為齋藤,一切就都合理了,甚至令人難以置信。比如,我常去MORGUE,卻沒有在那裡遇到過同為常客的齋藤,你說這是為什麼?因為他只在週二去。我是因為週二見不到廣美,所以不去,他則是怕見到昔日戀人感到尷尬,就只在週二去,所以我們一直都沒有碰上。」

  「純子不相信姐姐,是因為她覺得姐姐會對她搶走齋藤懷恨在心?」

  「不,不是的。」光平說,「我猜測分手大概是由廣美提出來的。」

  「她提出來的?為什麼?」

  「這只是我的推理,出於某種原因,廣美很可能知道了齋藤與加藤佐知子的關係。如果是這樣,就廣美的性格來說,她應該會覺得自己已沒有資格和他在一起。」

  「……的確有這種可能。」

  「齋藤卻毫不知情,只覺得是突然被廣美甩了。」

  「那,他隨即就開始和純子交往了?」

  「你這麼說,好像他是一個很隨便的男人似的。」光平低頭望著純子說,「是老闆娘的刻意接近堪稱完美,而且他也注意到了。儘管廣美也知道二人的關係,但其實二人一直都是保密的。」

  「是嗎?」悅子輕輕並起手掌,「姐姐是深感過去的罪責才與他分手的,所以我想,她是決不會允許與她擁有同樣過去的純子和他結婚的。」

  「恐怕是的。」

  光平話音剛落,幾近崩潰的純子發出了微弱的聲音,說:「因為……因為……我覺得廣美是不會答應的。她永遠都是優等生,是大小姐……那件事如果被人知道了,還怎麼在這個世上生存下去……」

  這時,一陣敲門聲忽然傳來。門打開了一道縫,一個人從中探出身來。「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那個人說道。

  「知道了。」悅子答道。

  對方說了句「拜託」後關上門離去。

  光平朝新娘回過頭來。

  純子看上去就要癱倒,勉強地坐在椅子上。也許是因為穿著白色婚紗,她在光平眼中就像一個雪人,在無聲無息地融化、消逝。

  「你好像是誤解了。」光平換上公事公辦的語氣說,「我最後再說一點。」

  純子緩緩抬起頭,雙眼通紅,彷彿眼中流下的不是淚水而是鮮血一樣。

  光平說:「你以為自己與齋藤的關係瞞過了廣美,但我想她很可能早就知道了。」

  純子發出打嗝般的聲音,全身抽搐起來。光平注視著她的後背繼續說:「齋藤出入你家的事,廣美早就知道了。在被井原殺死的那個晚上,她也看到了齋藤進入公寓的情形,因此被井原刺傷後,她才拚命乘電梯去求助,因為她當時仍愛著齋藤……她去六樓並不是向你求助,而是想去見他,這才是密室之謎的真相。到了那個時候,廣美仍愛著齋藤,而且她明知齋藤與你的關係,也不想去破壞你們的感情。我想,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做這種事吧……好了,再見。」說完,光平朝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