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花墜影無常

楚灝未及天明便進宮了,今天是正月初一,卯正便要開始皇極殿大典。

葉凝歡知道他是何時起身的,聽到侍女輕盈的腳步、他更衣洗漱,不過她一直沒有動,保持著沉睡時才有的呼吸頻率,直到他出了門!

她該感謝他,她從來不慕那些奢華富貴,也不喜歡內宅紛爭,她自是懂得規矩卻不願這般苦熬虛耗。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他能看懂她所求,亦遂了她的心,她很感激!

只是那個「謝」字,現在說不出口了。既已經打算放人,何必再臨了戳她一下?多次一舉!

她坐起身,由著瑞娘等人服侍,換上喜氣洋洋的新裝,接受著滿府奴才或真或假卻都是一臉歡喜的拜年、由瑞娘派給他們紅包,直道新年新氣象!

用罷了早飯,瑞娘摒了眾人,這才與葉凝歡說了說這幾日宮裡發生的事。楚灝先入了宮與皇上密探了半日,皇上傳了馮、范兩家以及重臣入宮,應該是通知他們永成王的死訊,接著那馮昌進便主動求皇上賜婚了。

太后自然歡喜。皇上金口一開,再無更改。怕是不出幾日,聖旨便下。

瑞娘輕聲說:「你也清楚,殿下這次必要應了婚事才可以。這兩個女人一旦過門,殿下便是做樣子也不能薄待了她們。你雖過門早,到底……殿下是怕你日子難過……」

葉凝歡沒有說話,瑞娘又道:「帶過完正月,便要忙叨殿下的婚事。不過殿下已經囑咐了,你不必操心,一應事情自然替你料理妥當。你身邊那四個丫頭,到底是跟你貼心,你一併舉家帶走吧。」

葉凝歡愣了神,不由得抬眼看瑞娘。

瑞娘說:「這些人皆是官奴出身,籍冊到時我一併給了你,是放是留你自己看著辦。我倒是覺得,撒出去不如自己留著用,房前屋後是個幫手,且給她們份生計,自然是感謝你的。」

葉凝歡微微蹙了眉,卻沒說什麼。瑞娘仔細看著她的表情,繼續說:「到時尋個由頭,只說是你身子不好,府裡要辦喜事,不好衝撞,暫移出去調養。日子久了,沒人問的。」

葉凝歡看著貼著精緻剪紙的窗,嘴角微微牽起一個弧度:「那四個丫頭,可是父母兄弟舉家齊全的,皆是東臨王府的家奴。我一介女流,如何安置他們?更遑論給他們生計了,殿下難道還要賞宅子賞地不成?」

瑞娘說:「這些事,自然是要替你準備的。」

葉凝歡帶出笑容,似是以往般隨意歡快:「如此就多謝殿下周全了。」

瑞娘點點頭:「你只安心住著,待我料理妥當了再來與你細說。」

葉凝歡笑應了一聲,看著瑞娘離去,微微歎了口氣。

既然願意放人,何不乾淨利索些,這般替她籌謀準備,倒增了她的愧意。

孤雁離遲遲,簌風阻南行。寒翅滯於北,何事不早飛?他自有他的鴻鵠志,她不棄她的燕雀心,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如此也算好聚好散。

正月裡是百姓家最閒適的一個月,別說京城永安的吉祥、靜安兩條最奢華繁喧的大街都靜了,連帶京城百姓雲集、最為熱鬧的南城白坊街都消停了大半。大半商號都歇了業,只管享樂。

孩子們最快活,穿新襖,點炮仗,戲花燈。

皇上於初五和初八分別下了兩道聖旨。其一,賜婚馮、韓兩家的貴女,嫁於東臨王楚灝為正、庶妃。著令司府按四方王禮,擇吉選期,迎兩位貴女於京過府。

其二,著文華、興閣、央集三部擇選遣派,備東臨王楚灝歸藩。著築儀司禮,將於東臨王大婚後三個月,設歸藩送行之典。

章合十年,楚灝滯京兩載之後,等到了東歸的消息。

馮、韓兩家一逢年節之慶,二逢嫁女之喜,賓客臨門,好不熱鬧。又正值年節,親朋匯聚,可謂歡宴不疊,日日精彩。

至正月十五元宵佳節,宮中大宴,太后眼見楚灝大婚在即,總算了了一樁心事,眉開眼笑,連著元宵都多吃了兩顆。若非因將嫁之女不宜出行之禮,怕是要連兩個未來兒媳婦都要召進宮裡歡樂一場了。

至於永成王,無人提及。

這段日子,葉凝歡也忙於準備出府事宜。瑞娘給了她一個入南藩的入戶牌,連同位於南藩汝昌郡的兩個莊子的房地契,外加汝昌郡十全道的十六間鋪子的房契,連著近三年的細錄賬本,全都交與葉凝歡。葉凝歡看了看,莊子下約有兩百多傾田地,還有五十多傾果園。

瑞娘說,這些都是當初楚灝南征的時候,他六哥南豐王楚沅送給他的。

田契房契都在楚灝這裡,卻一直仍是南豐王的人幫著管。不過這些年來,估計打的糧食、養得牲口、釀的酒、織的絹、鋪面的租兌,這些好處自然是一點不落地都入了楚灝的腰包,不然哪算送禮?

南豐王為何要送他這份禮,自然不僅僅是兄弟情了。瑞娘讓葉凝歡入戶南藩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這些轉到自己的名下。

那夏蘭的爹便是府裡多年的老賬房,對這些事清楚得很。手底下還有幾個幹練的人,有他們在,不愁那裡的人交接時不乾淨。

楚灝好生的豪爽啊,竟這般大手筆。有了這些,葉凝歡後輩子自然不愁吃喝。既然他願意給,葉凝歡當然沒有不受的道理,一點也用不著跟他客氣。

不過她沒再見著楚灝,他是不想再見她。還有什麼可見的?

除夕之夜,他探出她的心思。她的心思裡,對他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她不是草木,豈能無情?只是這情有多深,如今他也分明了。

在這裡屈居人下,當個三等夫人,哪比得在外自在的富家婆。葉凝歡一點沒表現出對楚灝深情厚意的眷戀,揣著錢財房產,整天就盤算著何時起程。這些,瑞娘必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不過如此……

她同樣也知他的心思,在這心思裡,對她不是一點感情都沒有。請醫送藥,慶賀生辰,回來陪她守歲,更肯給她一條生路,這條生路還如此的富貴周全。

可以了,不多不少剛剛好。

若再多些,怕她也就是另一個雲棲藍,若再少些,怕她此命難好了。

雲棲藍自是為了楚沛而奮不顧身,楚沛能給她的,無非也只是將兒子捧作世子,但這樣也同樣要將兒子送到京城不得相見,母子離分刻骨斷腸。

她不要!

當初那個只為一點眷顧便可不顧一切的葉凝歡,已經跟著永成王一起死去了。傻事,只做那麼一次就足夠!

不求一心,只求用心。唯有用心,便可一生煎熬也心甘。真的不要了!

瑞娘另把一些金器細軟,連同她當這幾個月夫人的月例一點不落地也給了她。貴人們的賞賜,乖順換來的恩典,理一理也有不少。只待入了汝昌,換了南藩的籍冊,變成了南豐王轄下的人口。

從此坐擁富貴,再不受人屈役,如此,安度餘生!

這兩日又下了大雪,前雪未盡,新白又添。靜園裡雪地霜天,寥花台兩重高閣,中間拱橋相通,白雪一覆有如晶雕雪築,簷下垂著長長的冰稜子,前院的水台凍如明鏡。

隔間爐火正旺,楚灝歪在榻上,靠著纏絲軟枕,裹著紫狐綴絲袍。室內絃樂繞樑,林靜的琴藝可謂出神入化,精琢顏色,那光彩燦爛可將慘冬熏暖,十指纖纖,撥弦而動魂。

他閡了眼皮,似是聽得入神,又似是昏昏欲睡。林靜一曲終了,壓弦而止音,微微抬頭看他的側影。

她如今成了東臨王身邊的暗局,由陸霜凌統管。將來東臨王歸藩,她自然也要跟了東去。對自己的身手,她有十足的自信,她將成為東臨王身邊最親近信賴的人,如盧松王信賴雲棲藍一樣。

葉凝歡的事,她也大略聽說了些。對外的消息自然是東臨王的同邸夫人打從燕寧回來便身體不適,東臨王不忍她料理辛勞便將她移出去療養,實際上是被王爺給遣走了。

葉凝歡有這種結局,林靜一點也不意外。必然是她不痛快王爺將大婚,遂開始鬧騰,惹人厭煩。東臨王算不錯了,念著以往的情分,扔出去自生自滅,好歹留她一條命。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葉凝歡是到哪兒都沒改了這副爛德行!當初在雅樂居,便毫不掩飾對永成王的愛慕之情,只管恃寵而驕,仗著永成王給她幾分顏色,便肆無忌憚地討歡賣好,殊不知,自己尚連個奴才都不如。永成王瞧不上她,欲將她送入宮中獻藝,她便整日擺張怨婦臉,好似看破了紅塵。

看破了屁!她是死性難改。如今東臨王抬舉她做了同邸,她便水漲船又高,那份貪心不足暴露無遺,只覺得東臨王當拒了婚配,只將她扶正才算合情入理。要麼說呢,這人心不足最是可怖可悲的。

既憑顏色媚君心,便該知道自己的份量。一點點地驕縱起來,一點點地慣養起來,諸事都隨了她的意,卻不告訴她是何其孱弱和卑微。像是小孩子要不到糖果,以為哭來鬧來就能遂了心,尚不知此時便是她再一哭二鬧三上吊,也再討不得那繞指柔,不出三五日,風霜便剝盡她可悲的自以為是。活該!

林靜見他半晌未動,便也不再奏新曲。她站起來趨近過去,拿了條毯子替他蓋上。他睫毛抖了兩下,睜開眼睛看著她:「怎麼不彈了?」

林靜帶出淺笑,低聲道:「不敢擾了殿下的清夢。」

笑容恰到好處,身帶暖暖甜芬。這淡淡熏香的味道若隱若現,讓楚灝微微瞇了眼睛:「無妨,你接著彈吧。妙音寧心,並不擾我。」

林靜的笑容變得甜美燦爛起來,她微微施了禮,轉身款款向著琴去。最近園中又多了女人,東臨王身邊從不匱缺紅粉。他壽誕的時候人不在京,不過諸方賀禮是少不了的,人也是禮物之一,馮濤一應把人都放在靜園裡。

那些人固然是曼妙生動的,不過來的時機不對。如今東臨王大婚在即,諸事繁雜,要應付往來。加之皇上又下了旨,歸藩有期,他一應外務之忙碌不比當初,哪裡有心思付脂粉?反較她此時的琴,恰成了一枝獨秀。

林靜最近只揀清心雅意的曲子來彈,高山流水以舒懷,碧澗青松以解意,偶然雜些風雪引之類的奇峻鏗鏘以鼓志,只把那操指技藝盡展十二分,卻從不彈那婉轉之音。雅樂居的日子,對她而言也是受益良多。此時縱是他將婚,也必無小兒女之心情,柔情百千反而會讓他不耐。

她並不急,只消沒有葉凝歡在邊上蹦達礙眼,她有的是時間慢慢消磨,直至她的琴入了他的髓,讓他欲罷不能。她嘴角微牽,指尖拂動,奏出一曲聆風歌。楚灝半支了肘,看著她的指尖於琴上掠動。他眼神深沉,似是聽得癡,以至於進來通報的小丫頭見了他這副樣子,生生止了步沒敢打擾。

直至一曲終了,小丫頭才敢進來來:「殿下,童大人求見。」

楚灝擺了擺手,示意把人帶進來。不多時,童星虎一臉急切地趨入,躬身道:「殿下,陸霜凌他……」

楚灝不由得掀了眼皮:「不是讓他去定州嗎?事情沒辦妥?」

童星虎說:「事情辦的是妥當,是昨天夜裡回來的。但今天一早他就……」童星虎一咬牙,從袖子裡掏出一封信,「他留書辭官了!」

楚灝眉頭蹙起,把信抄了過來,打開掃了幾眼,神情變得冷戾。童星虎見狀,嚇得跪倒在地:「是屬下無能,請殿下恕罪。」

楚灝沒理他,陸霜凌,你是知道了葉凝歡的消息,便跑去找她了嗎?幹得可真是乾脆啊!

葉凝歡是正月十八出的府,按行程算,現在該還沒出直隸。

「你帶了人出南城,沿袞州官道追,務必把他給我抓回來。」他想了想,看著林靜,「你也去。」

林靜心裡詫異,他如何這般清楚方位,好像早料定他會往袞州方向跑一樣,還沿官道追?

不過雖是詫異,卻也沒有多問,應了一聲欲與童星虎退出去。

卻見楚灝已經站起身來:「算了,我與你們同往。」

林靜看著他的表情,眼神裡已經蘊了冰雪,讓人看了,寒意頓生。陸霜凌自幼與他一道長大,敢情與旁人不同。如此不告而別,的確讓人生怒。但對這樣的叛奴,想擒他回來論罪,何須王爺親自動手?此時看他這般模樣,不僅僅是怒,甚至還有些憂懼!

他究竟在怕什麼?

楚灝帶了童星虎以及暗局十數護衛,連同林靜一道自東門呼嘯而出,轉道向袞州反向疾奔。

童星虎座下黑騎四蹄如飛,他如今仍領著行務屬副統領的職,不過自聖上聖旨一下,央集已經開始調配,楚灝歸藩的隨臣名錄上有他的名字。比起在行務屬不上不下的尷尬地位,東臨三護督統的職務顯然更具誘惑力。

他是開明末年的武狀元,胸有兵書且自身武藝也是一流。但皇上用人多倚仗那幫早年跟過他的,童星虎空有一肚子領兵之策,卻不曾得權為一方之將,只混在行務屬管個暗局,當個儀仗隊兼殺手頭頭。

行務屬這種地方,多出貴族子弟。諸如王氏子侄,皆先從行務屬出道,繼而委派一方。他沒這等牛哄哄的親戚,於朝廷出頭無望。

他很是不平卻也無奈,幸好楚灝漸漸長大,他遂有了轉頭藩主的意願。早於七八年前,他便藉著自己祖籍華涼這個引路石,向楚灝賣好盡忠。

如今眼瞅著歸藩有期,陸霜凌偏出此等蛾子給他的功勞薄上抹黑。若王爺因此惱了他,豈不是前功盡棄?

這般一想,更催得他心頭火起,不斷促馬狂奔,恨不得把霜凌給捏巴捏巴吃了。

冷風如刀,刮在楚灝臉上半分無覺。心似狂放,竟跳簇到難以控制的地步。葉凝歡一直未逃,不僅是因牽掛霜凌的安危,也因她心中的情懷。

除夕之夜,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其實在早更的時候他就已經感覺到了。在她生辰的那天,她喝了酒,看著他的眼神執著而認真。她問起他的小名,孤雁離遲遲,簌風阻南行……她看到雁行心中深處的渴望,想要遠離京城的真正理由!他和她是一樣的,在這裡,難以盡展真心!

所以,他放她離開。去溫暖的地方,去籌謀自己的新生活,去等待,等待一隻自永安而來的孤雁,與她結伴成行。

她心裡必是喜憂參半,既有快慰,也會不忿。但他不能給她任何提示,甚至不敢回家,不然那個魯莽的葉凝歡就又會回來了。她是聰慧透徹的,卻也是魯莽隨性的。她能看透局勢,卻無法自如操控的原因也正是如此。所以,就讓她思量著情深情淺,帶著或喜或郁,前往南藩,去操持那兩百多傾土地,去安排那一大堆奴才,讓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直到他出現的那一天!

一切,都是剛剛好!

卻不承想,霜凌這個莽夫一回來得知了消息,竟渾不顧地便跑了!覬覦王爺內奼女人已經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忒是一點良心都沒有。若葉凝歡見了他,平衡便完全被打破,那所有的剛剛好就變成一團糟!

陸霜凌把廷尉符牌以及一應碟冊盡數隨信附上,連帶陸氏房宅田契一應寫明放於何處,擺明了就是打算浪跡天涯,棄了籍錄,甘做流民,再不回頭。這般拋身棄家的追了她去,豈不在她心底點起火?

楚灝的眼眸變得漆黑,像是光也透不進去。若真是這般,他與她的那些順理成章便成了笑話,漸行漸真的情意變成了無稽。他不如霜凌能放得下所有,他在霜凌面前一敗塗地!

陸霜凌醉倒在客棧,連楚灝進來都毫無知覺。

楚灝眼泛紅光,偏是唇邊帶了一絲詭異非常的笑容。林靜跟著他,生生止了步伐,她本能地感受到楚灝渾身散發了一種極為陌生的氣息,是她連日來完全沒有察覺到的。

那是一種近乎囂張的逼迫與殺意,劍拔弩張的四散飛揚,讓她連靠近一點點都覺得很危險。

楚灝將他拎起來,冷冷的看著他:「葉凝歡呢?」

霜凌垂了頭,勾起了嘴角卻仍是恍惚:「來晚了,我來晚了......」

一拳揮出,是骨骼斷裂的聲音。楚灝仍揪著他,重複:「葉凝歡呢?」

霜凌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仍舊垂著眼睛:「來晚了。」

又是一拳,霜凌的身體彎拱起來,血自他口中噴濺。楚灝卻是異常平靜,平靜到了恐怖的地步,拳頭並非毫無章法,而是專找人體最痛卻也最無關性命的地方,一根根地砸斷他的骨頭。

每打一拳,便問他一句:「葉凝歡呢?」

客棧裡早無賓客,大廳裡數名暗衛如雕般默立。滿室迴響的都是拳頭擊打骨頭的聲音。每一拳下去,霜凌便頹軟一分,血飛濺出來,噴灑在桌上、牆上。

霜凌開始還能回答,聲音總是含混不清的「來晚了」,後來便漸漸沉默了下去。疼痛早就逼退了他的醉意,卻打不開他眼底的空茫。

沒人敢說話,拳頭像是敲在眾人的心頭,絲絲懼意蒙上面頰。令人恐懼的不是霜凌的慘狀,暗局侍衛見多了刑訊,刑獄司內刑具無數,多少鐵嘴鋼牙在那裡都得乖乖開口,比這淒慘的何止千萬?

令人恐懼的是楚灝的表現,不管多難纏的犯人,到用不著他親自審,一聲令下自然有人出力。

此時他這般,像是堅冰之下聚了一團焚天大火,生生引得人人自危。

楚灝鬆了手,衣衫上血跡斑斑,連帶他的臉側都斑駁了幾點艷紅,讓他的面龐變得妖冶。童星虎見他伸了手,忙從邊上拿過一方帕子來遞過去,噤若寒蟬,連話都不敢說。

他們只用了大半日的功夫便到了袞州,很快就從袞州官府那裡得知夫人的車駕一早就入了城,並未佔用官邸駐館,而是包了這座福興客棧休息,而那陸霜凌,居然也在這裡!

只是,那位同邸夫人不見了!

最近京裡街知巷聞的貴人話題當屬即將歸藩的東臨王,一個是他要大婚,一個就是他內宅本來很是受寵的同邸夫人病了,移送京郊南宛養病。

說法各不相同,最盛行的當然是夫人不甘地位不保,與東臨王鬧騰不休,於是王爺只好遣出去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這位一度很是風生水起,從宮裡抬入王府,又跟著往北邊走了一趟的同邸夫人 ,最終也難逃棄履的命運。聽說,還是陸霜凌的表妹。

如今這一看,這一位哪裡是被遣南宛,分明就是要往南去的架勢。而這位表兄陸霜凌,估計跟她還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

究竟是怎麼樣,童星虎也不敢再猜下去了,甚至有些害怕。跟著王爺來了這一趟,知道了王府的某些隱秘,可別再把他也一起料理了。

他只低著頭,做一臉茫然不知狀,什麼「王爺,由屬下幫您繼續逼供」這種找死的話更是被咬緊了牙關,打死也不能說的。

楚灝擦了擦手,看著地上癱軟成一堆的陸霜凌說:「帶下去,然後帶個奴才過來問話。」

兩個侍衛上前,直接把霜凌拖走。

不消半刻的工夫,冬英別像被人挑了筋般讓人半拖半拽的帶了過來。她一見到到處濺的血,霎時雙腿變軟的持不住,抖得像是篩糠,連磕頭求饒的動作都做不出。

楚灝垂眼看著她:「陸霜凌是什麼時候來的?」

「今......今天晌......晌午......」冬英拼了命才擠出這幾個字。

「葉凝歡不見了,為何不報官找尋,反而收納陸霜凌在這裡?」

東英趴在地上淚如泉湧,拚命的搖頭,卻連話也說不出了。

楚灝煩了:「剁了,換一個人來問。」

刷的一聲,邊上的一個侍衛二話不說便將刀抽出來。冷刃泛著光,都冬英頓時瘋魔,恐懼逼到了極點便爆發出力量,她驚恐的瞪大了眼,像是快崩出鮮血,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尖厲:「夫人前天就走了,陸大人沒有見到她!」

「前天?」楚灝揚了手指止住欲墜的刀鋒,眼中交疊著冰與火。

冬英一時便止不住,掙扎著一邊往前爬一邊試圖抓住他的衣擺:「夫......夫人是要回鄉祭祖......不是逃跑,殿下,奴婢真......真的沒有撒謊......求殿下......」

冬英嗚嗚咽咽,又像是吼又像是尖叫,卻是把話都說全乎了。葉凝歡前天與她們分別,說要去一趟安陽,想看看爹娘的墳。她讓冬英先領了人往南去,自己帶了綠雲並幾個侍衛轉道往安陽去了。臨行前,還交給冬英一封信,說要是陸霜凌來尋,便把信交與他。

沒想到,今天晌午,陸霜凌當真是來了。看了信後,便失魂落魄地飲酒,直說自己來晚了。

楚灝睨了一眼童星虎,童星虎會意,轉身出去了。楚灝看著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冬英,皺眉道:「行了行了,別哭了。」

聲音透著不耐,卻因帶了情緒而讓眾人的心稍定了定。但林靜的心定不下來,不但定不下來反而一直在沉,一直沉到連她都抓不到的地方,沉得連她都要一併被無限的黑洞吸進去。

怪不得他會親自來,怪不得他不要假手於人,親自動手,都是為了葉凝歡!他怕陸霜凌拐跑了他的心頭肉!

冬英一聽他的話,霎時便像被掐了脖子,哭聲不敢洩出半分。

楚灝吁了口氣,那狂湧的怒意與憤恨漸抑,但那口氣憋在心裡不上不下,是一點沒消。

葉凝歡,你真當自己自由了怎麼著?竟然又來這套!而且這套顯然比之前高明了,她是打算緩著來,一點點地跟他撇乾淨!

冬英自然是沒敲出來的,估計連跟了她去的綠雲和那幾個侍衛也瞧不出。她要真精明起來,怕是連瑞娘跟著一道去都得讓她給誑得團團轉!

葉凝歡這隻小狐狸,總是要將兩種情緒同時帶給他。既讓他其樂無窮,又讓他憋悶不堪。

過了一會兒,童星虎返回來了,楚灝看著他,他搖了搖頭。搜遍了霜凌的身上,沒找到信,不知是不是他看完就扔了。

楚灝說:「找人快馬至安陽,放個消息過去。」

童星虎愣了一下,夫人兩日前起程往安陽,定是在原滄道轉西的,此時快馬追趕,估計不到安陽就能找到人。他又轉念一想,夫人只帶了幾個人同去,必不願意張揚。前往安陽的路上車馬川息,的確不如這般打著官牌的大隊人馬好尋。

楚灝低頭吩咐冬英:「你上去吧。」

冬英聽了如獲大赦,連磕了兩個頭,連滾帶爬地就上樓去了。

楚灝緩了緩,這才吩咐道:「直接奔襲去安陽,沿途不必停留。就說陸廷尉棄官潛逃跑到安陽去了,方緝了送回京處置。」

他略靜了靜,又向著童星虎說:「你帶著這些馬架僕役先回京,若皇上有事尋我,便說我往南宛去了。把陸霜凌先放在南宛吧,讓他在那兒養傷。看好他,我還有話問他。」

童星虎不敢多問,只點頭領命。

楚灝吩咐完便默了下來,童星虎不知楚灝接下來要做什麼,卻也沒開口問,只不住地拿眼瞅著林靜。這位是打燕寧跟回來的,又一直在靜園陪著殿下,況且又是個女人,把她留下自當好些。

林靜注意到童星虎的表情,點了點頭。童星虎吁了口氣,又指了幾個人留守,便悄悄退了出去。

葉凝歡心急如焚,不斷地揚聲催促馬伕快點趕路。她剛到安陽,滿街貼的都是官府告示。陸霜凌居然棄官跑來安陽,楚灝派人追過來將他拿住了。

她臨出府的時候,還特地遣了人去了趟陸府,卻得知他去了定州,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葉凝歡使勁睜著眼,竭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她出府離京,是好是歹死活不論。楚灝或是想得起,或是早早遺忘都無妨。她不過是他生命裡的一陣風,裹帶起一縷芬芳,令他迷戀了一陣子。

楚灝對這份迷戀也給予了不錯的獎賞。但他若連她蹬鼻子上臉地把霜凌給拐跑都能忍,葉凝歡就算白跟了他一場。

楚灝喜不喜歡是他的事,他不放人也是他的事,這從來都與她葉凝歡和陸霜凌無干。以為他放了便是海闊天空,可以從此攜手林泉,相伴得安?若真要這麼想,那簡直就是自不量力了。

霜凌,你明不明白,這最好的結局,就是「兄妹」兩個字。便是這兩個字,也是要靠貴人賞賜。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

「夫人,您看,那不是您的……『板凳』嗎?」綠雲突然捅捅葉凝歡,指著車窗外說:「怎麼在這裡?」

葉凝歡回了神,順著綠雲的手指看去。真的是「板凳」!那匹比驢還要矮的白馬,此時正栓在街邊的石鼓上,邊上赫然立著兩個侍衛。一眾百姓難得見到這般矮小的馬,卻也不敢圍過去,只敢遠遠地站在邊上一臉好奇地看。

葉凝歡的心倏地一沉,她看的不是馬,而是那兩個侍衛的打扮。深藍衣袍,暗繡飛鷹圖,這明明就是行務屬的官服!

霜凌,他在這裡嗎?楚灝也在這裡嗎?他追上冬英他們,連他們也一起拿了,要不然,帶走的「板凳」怎麼可能這般拴在門口?

「停車,停車!」葉凝歡尖叫著,拎著裙角便衝向車尾,不管不顧地要往下跳。綠雲嚇得忙去扶她,卻沒想到葉凝歡步履極快,竟是一把沒抓住,眼見白影一晃,她徑直跳下車去了。

車子根本並未停穩,葉凝歡一跳下便崴了腳。此時她哪裡顧得許多,拎著裙角看也不看地便往門裡沖。在外的兩個侍衛剛待要攔,葉凝歡手一抄亮出腰牌:「我是東臨王府的人,王爺是不是在這裡?」

餘音未落,林靜從門內閃了出來。兩人一見,林靜的眼中頓時添了幾分陰沉。王爺在這裡守株待兔,故意把這難得一見的矮腳長毛馬拴在門外,並不讓人驅趕百姓,便是要葉凝歡看到了自己來。

她還……真的來了!

林靜探手一抓,準確無誤地扣住葉凝歡的腕子,手勁大得幾欲捏碎她。葉凝歡急火攻心,竟不覺的太痛,盯著林靜道:「陸霜凌呢?他怎麼樣了?」

「你去問王爺吧。」林靜鼻間帶出一聲輕嗤扯著她便繞向樓梯。

這裡是原滄道德一間客棧,閒雜人等早已清空,只有楚灝、林靜和數名侍衛在這裡,顯得極為空曠。葉凝歡上樓的工夫不斷地四下張望,壓根兒瞧不見任何熟悉的影子。她腳步有些趔趄,心像是被投進油鍋裡,煎炸得她快成焦炭。

林靜直接將她推進一間客房,這也是楚灝的吩咐,只消她來了,便帶她來見,不管何時。

葉凝歡踉蹌了兩步,險些撞上楚灝的胸膛。她抬頭,便觸到他那雙眼眸。那是冷靜的,陰鬱的,罩了一層冰藍在外,像要吸盡所有人的靈魂。

一個來月未見,他瘦了,讓他的線條清晰到了近乎凌厲的地步。除夕那晚,他還是慵懶隨意的,帶著淺笑說,凝歡,過了十五就出府吧。淡淡的語氣,沒有悲喜。

如今,他眼是雪地冰天,彷彿冬季在這裡永駐,怎麼也過不完。

他看著她,她的眼神是驚懼的、擔憂的、慌亂的,但跳簇著火焰,壓不熄也澆不滅。她的臉圓潤了些,臉頰是酡紅的,卻非因胭脂的暈染。她穿著普通的素布衣服,頭髮只鬆鬆地綰著,髮絲有些凌亂,氣息浮蕩不定。褪卻華服美飾,離了重簷高闕,她的日子顯然過得更好了。

他不說話,只盯著她看。她喃喃地看著他:「冬英他們呢?」

他眼中挾了嘲弄,嘴角淺淺地勾起,在這樣的目光下,葉凝歡千瘡百孔,她不想激怒他,沒有第一句就問霜凌。此時被他這樣逼視,她終是無所遁形,輕聲問:「霜凌……他怎麼樣了?」

「死了。」楚灝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兩個字。

葉凝歡的腦子轟的一聲,覺得腦漿子都快炸出來了,那一直以來的焦灼煎熬此時因著兩個字逼得她眼前發黑。

她勉強地閉了閉眼睛,復睜開眼看著他:「死了?」

「心疼了?」他的笑意冷得像凜冽的北風,薄刃般劃開她的胸膛,準確無誤地刺進她的心臟。

葉凝歡晃了晃,疼痛在身體裡咆哮,尖叫的衝動在腦子裡亂刺,但偏偏眼睛裡是乾澀,聲音更是乾澀低啞:「就因為他來找我?」

「就因為他來找你。」楚灝重複,揪過她的襟口,「只憑這一點,他就該死!」

葉凝歡喃喃地道:「他……他並沒有……」

「還有你!」楚灝幾乎拎得她雙腳離地,盯著她的眼睛,聲音揚了起來,「真是去安陽祭祖嗎?還是要替你的後路做準備?」

「你既然不想放我,為什麼讓我出府?為什麼讓我去南藩?為什麼賞房子賞地?」葉凝歡突然咆哮起來,揮舞著胳膊想給他一記大耳光,「你怎麼不乾脆殺了我!」

楚灝擰住她的胳膊,直接把她摁到門板上,發出碰的一聲。

他咬牙切齒:「你哪只耳朵聽到我說過放你了?讓你出府,讓你收宅收地料理人口,不是讓你跑!葉凝歡,你以為能誑得了誰?想一點點抽身出去,然後跟陸霜凌去浪跡天涯嗎?他這次沒見到你,但你留了書信給他。怎麼,這麼快就想改嫁啊?」

脆弱的門板一陣亂晃,葉凝歡被他晃得頭疼欲裂,髮髻都鬆垮下來。心痛逼出怒意來,她渾氣徒增,不管不顧:「你若不讓我走,便你走的是絕路我也跟著。但既不讓我留,就別再籌謀這些添我的堵……也添了你的虛假!」

「虛假?」他笑了,眼裡蘊了狂風暴雨。

「就是虛假!我不想出去了還要守著房子和地,當你偶然想起來的玩意兒!」葉凝歡什麼都禿嚕出來了,「你自己說過的,好聚好散!」

楚灝一嗓子吼回去:「我還沒膩呢,現在我就算是膩了也不打算放你。這輩子你就是個玩意兒的命!」

葉凝歡狂躁起來,開始胡亂地踢他。他被她踹了兩腳,也急了,死死擰著她的胳膊肘,葉凝歡用力過猛,兩人都清楚地聽到了咯巴一聲。葉凝歡悶哼了一聲,整個人瞬間發軟,手肘傳來劇痛。

這情景簡直與他們初識時,她狂掙結果擰折了腰是一模一樣的。

只是這次,楚灝並未因此而放過她,而是將她一抄便往床邊去。她也疼得眼睛直冒金星,卻仍不肯就範,胡亂地甩頭,原本就掛在發上搖搖欲墜的簪子頓時被甩飛出去,正砸在楚灝的臉上。

楚灝扛著她,隨手一把卻怔住,是那根檀心簪子。她一身都素淨的很,發上也沒有多餘的飾物,卻仍戴著這根。她頭髮綰的松墜,一直垂在腦後,他竟是現在才發覺。

他看著簪子,心裡亂湧無休,竟不知什麼滋味。偏她這般折了膀子依舊不肯老實,身體沒了力氣,頭卻不斷地試圖去撞他。

楚灝伸手照著她的屁股就給了兩巴掌,葉凝歡被他打得亂抖,嘴裡猶自痛罵不絕。他把她給仍在床上,這才去查看她的左臂,方纔他擰著她的胳膊不讓她亂打,她一用力脫臼了。

他看她那披頭散髮的瘋婦樣,一雙眼裡蓄淚不止,弄得他心裡又是堵悶又是憤恨,卻也有說不出的難受。他用身體擠住她不讓她亂動,架著她的脖子用力一抬。發出一聲清脆的正骨聲。

葉凝歡疼得整具身體都繃起來,接著亂顫無休,咬得牙咯咯作響,低頭照著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楚灝卻是沒動,任她像小獸般撕咬,直到她唇齒間湧上了腥甜的味道,她才像是醒覺般鬆了口。

楚灝把簪子送到她面前,氣息不定,聲音暗啞:「不是要好聚好散嗎?這是什麼意思?」

葉凝歡盯著簪子,面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抬眼冷冷地看著他:「木簪子不顯眼。」

他額前繃起一條青筋,眼珠頓時如浸入深潭,狠狠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那就盡你玩意兒的本分吧。」

說著,伸手一扯,她的衣襟頓時豁裂開來。她大驚,再想掙扎卻已經是強弩之末。她無法阻止他抽掉她的腰帶,將她的手腕纏在床頭,眼睜睜看著他的身軀逼壓過來,遮擋得她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眼淚霎時奔湧:「楚灝,你渾蛋……你放開我!」

她還回來幹什麼?就該得知了消息之後馬上一頭撞死。是她害了霜凌,她誤了他的前程,害了他的性命。

黑暗來勢洶洶,她無論多麼努力也看不到一點光,心在瞬間被吞噬,空蕩蕩的,生死無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