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黯盡無痛哀

葉凝歡坐在床上,環抱著膝,把臉深深地埋進去。她的自由,從來都是一瞬而逝。她的癡夢,從來沒醒過。

她聽到門響,接著便是瑞娘刻意的輕嗽聲。她不想理會,依舊保持著捲坐的姿勢,一動都懶得動。

「該吃藥了。」瑞娘端著藥湯子站在她面前。這座位於南郊的別苑,挨著皇家的南苑圍場。

這一帶的土地皆屬皇家所有,這處別苑是章合初年皇上給楚灝的,因他喜歡打獵,皇上為了他出入方便,便賜給了他。皆為宮廷建築風格,本來與圍場外的南宮是一體的,不過現在又添了圍牆分隔出來,週遭有供日常所需的田莊,附近也有不少民房,皆為守奴家眷在打理。

近幾年,東郊圍場新成,每年的秋圍都改到了那裡。皇室的人也並不常在這裡遊獵了,這裡只剩了些駐守的人,很是空曠。

這座南苑一直是空著的,只有幾個管事帶著人在這裡看房。葉凝歡五天前被楚灝給帶回來的,早先童星虎已經帶著冬英連同一大堆奴才返回了京城。

冬英、綠雲、夏蘭、綠綺,她們與家人加在一起,一共四十五人。

南藩的田地、宅子……葉凝歡是根本無心料理的,未到袞州就想著往安陽去了。她那點心思,全用來怎麼金蟬脫殼。就那麼想撇清嗎,當真是一點情分都不講嗎?

「快點把藥吃了,免得一會兒灌你再遭罪。」瑞娘咬了咬牙,伸手拍了一下葉凝歡。

葉凝歡抬起頭,這幾天她讓灌了好些回,他不讓她死,她就得活著。

她靜了一會兒,探出手去接藥,手抖得厲害。瑞娘歎了口氣,坐在床邊送到她嘴邊。

「乖乖去汝昌不完了嗎,那邊諸事有南豐王做主,還怕人拐了你去嗎?怎麼又生出跑到安陽的心來了?」瑞娘見她有緩,忍不住開口數落她:「你這回帶了綠雲去,下回換了冬英去。然後一來二去,奴才們都疏忽了,只管拿東西便宜了他們。到時待王爺不理論,便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你這迂迴戰術使得不錯啊!若不是這次霜凌出了岔子,到時還真就讓你得了手!」

葉凝歡聽到霜凌的名字,身體悸抖不止。瑞娘又說:「到了安陽,打算投奔哪個去?別說事隔十多年,你那親戚在不在都是兩說,便是一家子都在,能容得你?你拿了錢到你那叔叔手裡,還得再賣你一回!殿下待你如何,你心裡明白。老憋著拗著幹什麼呀?」

葉凝歡乖乖把藥吞了,一言不發,她這次是真的只想看看父母的墳還在不在,如何也不可能再去投奔親戚。現在,說這些都沒什麼用了。

兜兜轉轉,一切都回到了原點。不,比原點還要糟糕,霜凌不在了。

她試圖說服自己,霜凌沒有死,沒有看到他的屍首他就沒有死。但她說服不了,縱她不是完全瞭解楚灝,至少也清楚那些金玉其外所謂的尊嚴。她與霜凌都是奴才,敢於挑戰主子的尊嚴唯有以命相償!

永成王死了,霜凌死了,雅樂居不存在了。一年不到的工夫,她的過往盡數完結,好與壞,皆沒有了。眼前一片黑暗,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不想看!

楚灝坐在外面的廳裡,一盞茶托在手上,半晌卻喝不下去半口。眼看著熱氳漸散變得寒涼。

進入二月,天氣似也沒有轉暖的跡象。連著幾日都是陰,天空不時飄著稀零的雪花。

霜凌才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沒了霜凌,她的世界就此坍塌。她宛如遊魂,不肯吃飯,不肯吃藥,不肯說話。她眼裡沒了那渾不吝的魯莽,沒了那瘋婦般的躁狂,也沒了靈動,沒了光,什麼都沒有了。

原來霜凌,是如此重要啊。而他,只是個笑話!

楚灝放下杯子,拿起桌上的檀心簪子,鉤在指間把玩定定地看。瑞娘端著托盤走出來,看到他的模樣,不由得紅了眼圈。

瑞娘輕聲說:「當年太后處於深宮之中,步履維艱,雁棲宮一場大火險些要了她的性命。從那場焚火殘骸之中尋得這塊四百餘年的檀木,太后一直留著,以讓自己銘記那段刻骨經歷。後來殿下抓周之時,偏是握了這個。先帝還說,殿下與太后母子通心,若無當年那劫後餘生,又哪有今日之福?太后將其雕成簪子,殿下一直用其綰髮。如今將這簪子給了她,她卻不能體會,也只怪她沒有這份福氣。」

楚灝看著簪子。墨痕琉璃色,堅韌節節絲。通心悟七竅,一念萬念存。檀意最通達……看來也不過如此。

瑞娘看看他,想了想,又輕聲說:「她今天倒是肯吃藥了,不過又嘔了大半。我看她這樣子,也……」

楚灝的身子僵了僵,瑞娘上前一步,又說;「殿下,當年若非陸玄捨命相救,太后難以火中得存。後來太后得以正位駐心,也是因陸大人肯於殿前直言。過往不可追憶,但太后感念其恩。殿下肯留陸霜凌的狗命,是念著太后的情分,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告訴了葉凝歡,也省得她這般……」

「他死她便死,他活她也活。為什麼要我來成全?」楚灝的指節微微作響,「她既入了府,便是我的女人。她好了壞了皆得因我,不能是因旁人!不許告訴她!她不是又吐了嗎,接著熬藥再讓她喝,吐多少就再喝多少!」

瑞娘抹抹眼睛,歎了口氣。這陸霜凌自打做官以來,不識時務,直來直往。殿下為了他兜攬了多少?不然就衝他那脾氣,早就讓同僚擠對得無處立足。

他倒好,竟這般明目張膽地覬覦殿下的女人。如今被殿下打得不死不活,現在還昏迷不醒。真不知他若醒了,會再跟殿下胡扯些什麼來!

瑞娘看著楚灝的樣子。宮裡還時常尋他。他忙得腳不沾地,也不肯好生吃飯。平時是瞧不出半點端倪,只是靜下來,眼神就範直。瑞娘看著他長起來,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心疼得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葉凝歡真是熬不住了。別說那個不死不活的不知道能不能扛得過去,這一位先要折一半。偏是楚灝那脾氣又頂上來,死活就是不願意拿霜凌的消息當葉凝歡的延生藥。三個都扔在這荒遠的南苑裡,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她正在唉聲歎氣,忽見綠雲一點點蹭著挪過來。

如今冬英、夏蘭、綠綺三個在王府裡噤若寒蟬,只得綠雲是跟著葉凝歡一塊兒回來的,遂留在南苑服侍。瑞娘囑咐她不用理雜事,只消寸步不離盯著葉凝歡。

如今見她竟扔了葉凝歡在屋裡自己躥出來了,那火噌的一下就冒上來,瞪著綠雲道:「你出來幹什麼,外頭不還守著丫頭,要什麼只管叫人拿去。」

瑞娘一吼,楚灝的眼睛就斜過來了,驚得綠雲腿一軟跪在地上。她垂了頭,小聲說:「殿……殿下,有些話,奴婢想向您稟告。」

楚灝抬了抬手指,瑞娘壓了氣說:「那我過去看著些吧,這裡的丫頭不頂事。」瑞娘說著,轉身進去了。

綠雲垂了頭,低聲說:「夫人若想潛逃,早於安陽聽到事變後便該逃亡。何必還要回來送死?夫人關懷陸大人是真,卻非男女之情。」

楚灝沒說話,只靜靜地等她繼續。綠雲悄悄瞄了楚灝一眼,低頭繼續說:「這點奴婢敢以傾家之命擔保。正月十二,因著夫人要出府,奴婢曾奉命前往陸府。未承想陸大人出京辦事,於是便告訴他的管家劉興,說夫人要替殿下往南藩收些田產,需得料理數月,要大人回來莫信外傳,靜候便可。

夫人若有意讓大人來尋,何必要這般說?殿下大婚之事外傳皆沸,那陸大人回來自然知曉。夫人何必好要這般不避人地打發奴婢去交代呢?」

「她給霜凌的那封信寫的什麼,你可知道?」楚灝問她:「既已經打發你去傳話了,何必還要再寫信?」

綠雲搖頭:「奴婢不識得幾個字,不過夫人留書的時候,奴婢卻是在邊上服侍的。只聽夫人說,霜凌性直,若聽得傳言只怕非追上來問個究竟的。少不得再留封信給他,讓他安了心好。」

綠雲繼續說:「當時夫人想要會安陽一趟,奴婢等是懼夫人有心棄了我們去,遂都是不肯放她的。她便找了奴婢等來說話,說此番難得出來,又離安陽如此之近,若不回鄉看看,終是不得安心。」

綠雲說著有些難過,眼淚快落下來了:「後來她說要帶侍衛和奴婢同去,奴婢等才稍安了些。於路上的時候,夫人倒是與奴婢說了幾句貼心話。她說,若日子久長,確是有心想轉籍安陽。只求兩餐溫飽,多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亦沒什麼用。殿下給的,當時不敢不要,但如今,也不能不顧奴婢等舉家相隨的情分。她說待安置妥當,殿下若是不再召喚,那時她便轉了籍去安陽。她說,一來,安陽乃是她的祖籍;二來安陽雖為廣成藩地,但廣成一早已經被朝廷管轄,名錄入央籍,便是有事,殿下也能輕易尋著她,算不得的是逃;三來,若奴婢們料理得妥當,她也能遠遠地避了,圖個清靜。那些地宅都是南豐王的人在管著,過去了少不得與那些人往來瑣碎,她覺得麻煩……」

楚灝握著簪子,許久沒有說話。

綠雲落下淚來:「她不是個不顧奴才死活的人,是因她……」綠雲噤口,轉而道,「世人皆有不同,有些人一朝顯達自是不願再提及不堪過去,不願與位卑者同流以免失了體面。但夫人不是這樣,她惟願做個自在小民……殿下,當初在燕寧時,夫人若想逃亡豈不機會更佳?十一月初三前後,夫人於采月閣料理內務,而陸大人恰是奉命留守,連瑞姑姑都不在,何不那時便走,卻非要等到今日?」

楚灝的眉頭微微動了動,垂眼看著綠雲。很是個精明的奴才!她有心護主,卻也沒有莽撞,而是找了個最佳的時機說這番話。早了,他沒有耐心聽;晚了,怕葉凝歡熬不住。

道理,他能明白。只是意難平!

諸事皆是不輸人,偏偏贏不過時間,楚正遙養她十二年,於是她願蝕骨延筋,以成舞掠人魂。

便是此情無所寄托,仍願意前往靜園,以償這十二年來的情分。要不然,以她這般莽撞的性子,大可於雅樂居撒野不去。但她沒有,她只是把野撒在靜園了,至於對永成王,她是有始有終。

霜凌與她相識十載,她便已是自身難保,尚處處為他周全。靜園水遁,皆是她自作主張,霜凌全然不知。直至兩人成了兄妹,她便更是不願意誤他前程。讓綠雲前去傳話,是怕霜凌聽了傳言便要南追。

這便都是時間的力量嗎?所以他才會在小雲居的時候說,我養你十二年,十二年!但老天爺沒給他十二年,他便要與霜凌一較高下了。勝負立顯,霜凌若死,她也不活!

楚灝微凝了眸,站起身:「知道了,你下去吧。」

綠雲也沒再多說,該說的都說盡了。王爺是主子,自是要主子體面的,他嚥不下這口氣時,說什麼都沒用。她已經盡量在適合的時間裡說這番話了,接下來,便看王爺對夫人的心思有多深了。

說起來還是那陸霜凌實在不省事,若沒他這麼一追,真是什麼事都沒有。辜負了葉凝歡這般替他打算!

楚灝繞過花園往陸霜凌所住的院子走,一邊走,一邊腦子裡想著這幾日的事情。陸霜凌已經昏迷了七八日了,一直沒醒。

陸霜凌棄官外逃的事並未對外公開,行務屬下有五司,陸霜凌是刑獄司廷尉,童星虎是司首,是他的直屬上司。

行務屬的刑獄司與宣律院下屬調刑司不同,不管民案。陸霜凌自定州回來,先去了趟廷尉所,既而才回家,之後便著家奴給童星虎送了辭官信。

陸霜凌這人雖是性直,但楚灝對他還是相當瞭解的。像這種失了常的行為,絕不可能是只聽了些傳聞便發了瘋似的去追葉凝歡,這當中,許是有什麼隱情?

他正想著,見林靜從霜凌的院子裡出來。

林靜見他,趨前行禮:「殿下,他還沒有醒。」

楚灝沒停步,一邊往他院子裡去一邊說:「你去趟陸府,把他家的管家叫來,好像是個姓劉的。」

林靜輕應了一聲:「是。」

林靜還不待轉身,便聽得不遠處一團嘈雜,夾著瑞娘的聲音,似是在忙忙叨叨第吩咐人叫大夫。

楚灝掃聽到一耳朵,面上添了幾分峻色,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林靜看著他急匆匆的背影,手指暗暗的握緊。

楚灝快步趕回去時,正看到小丫頭們捲了床單之類的東西出來,手裡還捧著盂、口杯等物。見了他,幾個小丫頭臉都有些犯怵,忙低下頭行禮,大氣也不敢出一聲。楚灝看到床單上沾著血,頓時心裡有些慌了起來。

邁進寢廂,便覺得陰森。這裡的房間皆是宮廷建築,又高又闊。當初建時,純為圍獵所設,冬季這裡不來人,因此不走地龍,沒有暖閣。

如今在這裡點了火爐,仍覺得寒氣不散。

楚灝見大夫在給葉凝歡把脈,瑞娘和綠雲都圍在邊上。瑞娘見了楚灝,忙迎過來說:「方纔吃藥又嘔了,還嘔了血。」

楚灝聽了,心被狠狠攥了一下,生逼得他眼珠子有點冒光。他強忍著沒衝過去,坐在臨窗的榻上等大夫診脈。大夫是他從府裡叫過來的,常世友過年的時候請假返鄉,已經派人去叫他了,估計這兩日才能趕回來。

過了一會兒,大夫趨過來說:「殿下,夫人她這是心堵鬱塞,五火蘊熾啊。這人篸霸道,怕是不能再用了。」

楚灝明白他這意思,擺擺手讓他下去。瑞娘看了他一眼,招手讓綠雲也出來,連帶幾個使喚丫頭一併帶走。

楚灝走到床邊,撩了帳子,看到葉凝歡正睜著眼望著床頂,臉色是慘白的,嘴唇卻透出不正常的嫣紅。前些日子的那點豐潤,如今全熬盡了。細細的脖子似是一掐便折了。她看到他,微吁了口氣卻沒說話,是無話可說。

他坐在床邊,伸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哪天我死了,你哭都懶怠哭吧?」說著,一把將她抄起來,看著她的眼,聲音艱澀,在喉中轉了轉終是吐了出來:「他還活著呢!」

葉凝歡看著他,眼神變得怪異起來,身體又開始發抖。

他箍了她:「他沒死,你高興了吧?」

她抖得越來越厲害,像是控制不住,突然胸口一陣起伏,唇間又湧出血絲來。

楚灝伸手拿了本就墊在被襟上的帕子給她摀住。看她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眼底有些澀,口氣卻是惡劣:「吐吐吐,你就是把一腔子血吐盡了,也冠不上他的姓!」

她喉間發出呃的一聲響,看他的時候眼中泛了幾分潮意。楚灝把她勒到懷裡,吁了口氣,輕聲道:「我的容忍到此為止,你心裡清楚。」

葉凝歡什麼都沒說,她什麼都不能問,更不能在這個時候解釋。她不能怪他隱瞞,只能謝他不殺之恩。但饒是這個謝字,說出來對他也是刺激。

她瞭解這份微妙心思下的情懷,正是瞭解,讓她的心被戳得密密細細的疼。現在再說任何話,都因挾了霜凌而變得不純粹。

就如同當初,無論他待她多少關照,總因他挾了目的在當中,讓她覺得不純粹一樣。

在這貴人的地方,總是很難只論情懷。這不是他的錯,只怪她自己不心甘。

兩人都沒再說話,他只這般勒著她靠在床邊,她這個姿勢不甚舒服卻也沒動,只靠在他懷裡數他的心跳聲。

瑞娘捧著一碗湯小心翼翼地進來,楚灝眼角餘光看到,伸手要接。瑞娘愣了一下,以為他又要掰了嘴往裡灌,不由得表情微僵。

這幾日他氣頂腦門子,葉凝歡頭兩日不肯進食,他急了就掐著下巴生往裡灌,折騰的鬼哭狼嚎,嚇得駐守南苑這幫當差的整日如履薄冰。

後來他有事要往宮裡去,沒空去折騰葉凝歡的嗓子眼。今日葉凝歡又把藥給吐了,連帶還嘔了血。眼見他陰沉個臉這般伸手,瑞娘實在沒法把東西往他手裡送。

若論他的這份心思,瑞娘最是瞭解不過。

不然何苦要拉勸,只是不想他日後心裡再煎熬。若葉凝歡與陸霜凌皆死能讓他痛快,那不消他動手,瑞娘第一個便要助了他。縱那陸玄恩情再重,終究他不過也是個奴才,更況乎還是靠著太后之手才能苟且到今日的陸霜凌?

一念生而萬念起,一念絕而萬念不存。楚灝此念不休,哪裡是一個死字便能甘休了事的?

瑞娘僵了片刻,笑道:「如今她不是不肯吃,還是……」楚灝不待她說完,便把碗拿過來,自己先喝了一口,覺得溫度合宜,遂遞到葉凝歡面前。

他此時仍靠著,一隻手仍箍著葉凝歡,只是微鬆了鬆,完全沒有跳起來掰嘴的意思。

葉凝歡看著碗裡的湯汁,她真是一點胃口都沒有,胸口裡像塌方滑坡的山體,堵得滿滿當當,哪裡還進得去東西?但她還是抖了手去拿碗裡的勺子,楚灝見她那手抖得又跟當初一樣,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卻繞過她拿過碗去,拿起湯勺來餵她。瑞娘看著他這樣子,頓有種花了眼的感覺。

葉凝歡乖乖吞了一口,立時胃裡翻騰起來,她強忍了嘔意,卻逼得眼睛蒙了水意。他又送了一勺過來:「便是吃了再吐,也比一口不進的強。」

瑞娘的眼裡有些泛紅,忙著把口盂送過去:「就是這麼說。」

葉凝歡低了頭,又強吃了幾口,終是壓了沒讓吐出來,頂得腦仁亂蹦著疼,眼前一陣陣泛黑。

楚灝把碗交給瑞娘說:「這幾個不成,把往日伺候她的那幾個叫過來。」

瑞娘眼睛一亮,連連點頭道:「行,這就打發人叫去。」她看一眼葉凝歡,向楚灝道:「方樂安壽來了……」

最近外頭也是亂得可以,樂安壽又親自跑來叫人了,估計是皇上也快頂不住了,只是這些,葉凝歡全然不知。

楚灝哦了一聲,重新把葉凝歡塞回被窩裡,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瑞娘待楚灝出去,自己放了碗盞坐在葉凝歡邊上,咬牙道:「我從未見殿下這般低聲下氣過,你若真磨得他肝腸寸斷,就別怪我……」

葉凝歡說:「瑞姑姑,我想吃酸梅子。」

瑞娘的話生生讓她噎了出去,看著她半晌沒反應過來。葉凝歡說:「我胃裡難受的很,想開開胃。」

「知道了,讓冬英來時給你帶過來。」瑞娘看著葉凝歡,有些遲疑地說:「方殿下與你說什麼了?怎麼這會子想開胃了?」

「霜凌還活著。」葉凝歡垂了眼。

瑞娘不再開口,只定定看著她的表情。霜凌還活著,這果然是她的延命金丹。

只是難為了殿下……

日後,怕也只得這般糾纏,待他何時絕了這念,也就甘休了!

寢廂裡跪了一地的人,楚灝面皮繃得緊緊,看著妝台上整整齊齊疊放的東西出神。葉凝歡不見了!

就在一堆人的眼皮子底,就這麼沒了!

前幾日樂安壽來南苑找他,宮裡急召他不得不去,直到方才瑞娘急匆匆地來報信兒:葉凝歡和陸霜凌都不見了,兩人一起跑了。

瑞娘咬牙切齒心急如焚,殿下尚願委屈就全,可恨那葉凝歡是賊心不死,還有陸霜凌,簡直就是一對狗男女!

冬英、綠雲被放倒在屋裡,點穴手法一看便知是陸霜凌幹得!因為著力不均且有餘顫,是他傷未癒的結果。

那臭小子想必早就醒了,一直裝著。如今等到這個機會,殿下被諸事困住,而這南苑又是荒僻。

桌上疊著幾件葉凝歡的衣裳,瞧這齊整勁兒,一看便知不是被迫而逃。

見楚灝面色鐵黑,瑞娘面上痛潰,雙腿一軟跪了下去:「殿下,是我沒看好人,奴婢該死!」

她是萬沒想到啊,葉凝歡在此時居然仍存了逃跑的心思。殿下為了給她活下去的希望,苦悶皆是自己吞。饒是如此,葉凝歡仍不知足,非要與那陸霜凌一起浪跡不可!

楚灝看著桌上的衣服,最上面的一件是暗繡絞花裙袍,合襟寬袖,邊上綴著細細的狐毛。這件衣服是葉凝歡的,楚灝認得。

她畏寒,當初還沒到興成就把厚衣裳抖出來穿。路上有次她裹了這件袍子在車裡,他還嘲笑她包的像粽子。她卻涎著臉指著頭上的花樣兒說,哪有這般柔情精美的粽子?

她既走了,這等精緻衣服自然是用不上了,如此全還他嗎?

楚灝的眼睛都泛了紅光,唇邊卻帶了一絲詭異非常的笑容。他上前略走了兩步,撥弄著衣服,一扯,那衣服裡裹著的釵環叮叮噹噹地掉了一地,砸了他滿心,一陣陣泛緊發痛。

其中有一對流蘇墜子何其的分明,當初她戴著這對墜子,那妖嬈何其的勾魂,每一樣東西皆是回憶!

楚灝盯著地上的金線流蘇墜子發呆。突地看到一抹血色,他俯身去撿,見耳扣裹染的鮮紅,果然是血!

是走時太匆忙,不及好好卸下便去硬扯,撕扯壞了耳朵?

她最怕他扯她耳朵,揪兩下便討饒不迭,似是十大酷刑都不及這個。如今自己卻下這般手?

楚灝平靜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他握著耳墜子,只細細地翻動著葉凝歡留下的東西。

瑞娘的心一陣瘋疼,她忍不住說:「奴婢之前遣了人細細搜捕,錯眼間前後不到半個時辰,這週遭都是皇宛,四處通報了,想必他們走不遠!」

她的聲音漸低,看到楚灝手裡拿著一根釵。也是葉凝歡的,琉金綴綠寶的雙雁銜珠,邊上還撒了一大把酸梅子,黏糊糊的到處沾染,連邊上的妝鏡都沾了些。

楚灝死死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問瑞娘:「葉凝歡這兩日常出去逛?」聲音像被碾子狠狠碾過好幾遍,平板得嚇人。

瑞娘怔了半晌道:「沒有,只昨兒天暖和些,她出去逛了一會兒,但也都是有人跟著的。」

楚灝盯著簪子,手指握緊,那簪子在他手中扭曲變形,尖銳的鳥喙戳進他的皮肉,鮮紅便在指間若隱若現。瑞娘急了,顧不得許多忙去拉他的手:「殿下小心……」

楚灝突然扔了東西轉身就走,瑞娘險些被他掀個大跟頭,急頭白臉地喊:「殿下,殿下!」

眼瞅追不上,急得在門口咆哮:「駱華、張凡、林靜……你們都在哪兒?快點跟了殿下去!」

楚灝衝到了馬廄,呼哨一聲他的馬便打廄裡踱了出來。他縱身上馬,引韁便直衝向後門。

葉凝歡不是逃跑的,她是被人脅迫的。

脅迫她的人,恰是那個把陸霜凌誑得要辭官的人!這個人,一直潛在他身邊。那人尋到了最佳機會,他正在宮中忙於應付皇上,他要處理自己歸藩的事宜。他是前頭後頭一起著大火,而他此時,又恰與葉凝歡和陸霜凌生了嫌隙。

找到了最好的機會,故佈疑陣,做出一副是他們兩個私奔的假象,他卻渾然被蒙在鼓裡。他可真是最大的蠢貨!

山腰上罡風凜冽,二月底,春早已經冒了頭,野花破土而出,天氣咋暖還寒。這圍場許久不迎皇家的貴客,沒有了馬蹄飛踏、旌旗招展的風光,景色卻不因貴客不至而荒蕪,山巒如波,林草依舊。

水流雜著碎冰細細自崖間歡歌,暗夜裡月色或隱或現,映在小溪上折光如眸。

葉凝歡背抵著一株老松,被林靜拖扯著走了這許久,累得有氣無力。

抬眼看林靜,她穿了一身裹身的勁裝,頭髮綰得很利索。只見面上仍是帶著那溫婉嬌怯的笑容,趕了這些路,氣不喘半分,好體力啊!

葉凝歡早就見識過她的身手,方才又是大開眼界。

出手如電,綠雲和冬英根本連人都沒瞧清便倒了下去。接著丟給她一套衣服,聲音猶帶笑意:「想讓霜凌活命,就乖乖跟我走。」

聲音全無威脅,殺氣卻滿盈。

葉凝歡撫了撫自己的亂髮,竭力想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陸霜凌在哪裡?」

林靜半掀了眼皮看著她微笑:「你急什麼,總會讓你見他的。」

葉凝歡牽出一絲苦笑:「何苦把我們帶這麼遠來宰掉?」

林靜笑了笑,湊近過去仔細看她的容貌:「只有在這裡,才能跌死不是?死在別處,萬一讓人發現了,豈不是麻煩?」

葉凝歡看著林靜,她們都是自幼吃著苦過來的,同樣有著對最陰暗底層的畏懼,同樣為明天的日子惶惶不可終日。林靜吃的苦比她還要多,她跟著影月門學功夫,練就一身本領。做這一切,是因她們身份皆卑,只得如此才能闖出一片天。

各人皆有所求,葉凝歡瞭解。只是當下,她看葉凝歡的表情,分明像是她的前程都被她葉凝歡給誤了。

林靜打量著她:「何必這般不甘?陸霜凌可是一聽你的消息,便巴巴地自己跑來了呢。如今我成全你們,你當謝我才是。」

她伸手過去捏葉凝歡的耳朵,那裡有個小小的豁口,是葉凝歡自己換衣服的時候不小心弄傷的。原本血已經凝止,她這樣一下手,頓時葉凝歡的耳朵又冒了血珠。見葉凝歡疼得緊蹙著眉頭,林靜帶出一絲快意。

葉凝歡說:「霜凌棄官外逃,是你誑他?若你覺得我礙了你,但霜凌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害他?」

「他死了,我才能成為王爺身邊的第一高手,成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不是嗎?」林靜笑了,「別說你對他沒有私情,不然如何跟我出來?葉凝歡,別再拖拖拉拉了,你這一出門,王爺還會對你有心嗎?」

葉凝歡吁了一口氣,嫉妒!她嫉妒陸霜凌與王爺出生入死,嫉妒葉凝歡可以入府,嫉妒一切與王爺親近的人,真是瘋子!

她找到了最好的時機,楚灝與他們生了嫌隙。霜凌尚在人世的消息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反之關於葉凝歡的消息,若是楚灝不張這個口,根本也沒人敢告訴霜凌,於是林靜便借了這個機會,要把他們一網打盡。霜凌居然也是養在南苑的,真是夠倒霉!

葉凝歡想過很多種死法,有時嚇得自己都抽筋,就是沒想過有一天會死在瘋子手裡。

林靜不緊不慢地縮了手:「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身份,無所依傍,也只配淪為玩物和棋子。你該享受的已經享受到了,現在該換我了。」

林靜慢慢轉動著手腕,冷冷地說:「今天不該我當班,我不做伺候的工夫,你跑了半點不礙我的事。便是一時找不到我,也可以隨便編個理由搪塞過去。我從未在王爺面前說過你一句壞話,從未表現出對他的半點愛慕。不過,等你和陸霜凌死了,我自會好好寬慰他。不是想見陸霜凌嗎?我現在帶你走,好讓你們兩個,作對同命鴛鴦。」

林靜說著探手一抓,便將她向山谷深處拖去,笑容愈加燦爛嫵媚:「騙陸霜凌這個笨蛋實在容易極了,我答應他會幫他把你帶去,如今我做到了對吧?不過,是你們兩個運氣不好,想越過山頭卻不料在這山中失了足,一起跌死了。」

葉凝歡瞅她那一臉瘋樣兒,還做著春秋大夢呢。但願楚灝不要蠢到以為她真是自己跑了,或是以為她是又與霜凌合謀之類的。

她最近哪裡能穿華服美飾,她故意做出配合林靜的樣子把東西擺在那裡。楚灝不會看不出吧?當初雲棲藍擺了一套茶具他都看得出來。

只是現在,他心裡煩悶氣惱不休。

她一直不死不活,卻在得知霜凌尚存便開始想好好養。

楚灝心裡必是惱恨的,就算看出又怎麼樣?就算是被人逼得又怎麼樣?林靜是拿霜凌來要挾她,她明知是個死也得來。是她讓楚灝一忍再忍,是她攪和了他的安排,把他氣得半死,現在她卻希望他來救她!

她可真是渾蛋哪!

山路難行,枝條子刮得葉凝歡衣衫破爛。她毫無還手之力,被林靜一路拖著拽著往山頂上走,葉凝歡看一眼林靜,真想啐她一臉!

不過她沒啐,林靜想讓她和霜凌死也要背黑鍋,給楚灝戴綠帽。到時指不定要把他們兩個擺成什麼樣的死相。

葉凝歡瞥了一眼邊上的深谷,死也要拉個墊背的惡毒念頭瞬間躥上來,以急火燎原之勢燒遍全身。

林靜正揪扯著她往上拖,葉凝歡眼瞅著道徑越來越窄。這裡數年不圍,猛獸早聚,的確是個不錯的葬身之地。

葉凝歡又踉了一步,知道機會來了,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頭猛地向前一撞。

林靜反應奇快,這突然襲來的一撞令林靜本能擰身就向著葉凝歡的脖子勒了過去。葉凝歡不管不顧,借她勒頸的工夫,腿霎時彎轉成一個詭異的弧度,死死地纏住林靜的腰。

林靜身體猛地一扭,卻錯騰不開。她何等身手,自然知道如何應對,另一隻手掌打了彎繞便向著葉凝歡的腰拍過去,掌心蘊了一股力,只將葉凝歡拍的口噴鮮血。饒是如此,腿仍是死死纏著不放,非要跟林靜一起滾下山崖不可。軟的怕硬的,硬的就怕那不要命的!

林靜怒了,連著給了她兩掌:「葉凝歡,別逼我在這裡殺你!」

正說話間,身後冷風一閃,裹帶著一股極為濃重的血氣。

一柄薄刃架到林靜的脖子上,霜凌那暗啞虛弱的聲音傳了過來:「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