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南索成荒丘

林靜的表情霎時變得驚異,顯然沒料到霜凌此時會出現:「你......你......你竟......」

葉凝歡抬眼,看到林靜後面的霜凌,又驚又喜又痛。他渾身是傷,夜色裡面慘如紙。林靜這個王八蛋,必是把霜凌騙來就想滅口。

林靜稍定了定,作勢收了手。突然脖子極為詭異地一繞,瞬間便脫離劍鋒,接著便一把擰了葉凝歡的胳膊往霜凌的劍上抹去。

霜凌慘白的臉霎時更是泛了青,本能地就要讓。

機會轉瞬即逝,林靜手掌幾個推翻,腰腿雖讓讓葉凝歡纏著,手卻自如,有如飛旋。霜凌本就傷重,根本難以抵擋,又得顧著葉凝歡,身子一歪連踉了兩步,一頭便栽進谷裡。

葉凝歡見狀,目皉欲裂 ,每次見霜凌的時間都是短暫,但這個瞬間,卻是讓她萬箭穿心!她喉間發出一聲獸般的怒吼,身體爆發出瀕死的狂勇。

雙腿如蛇般死絞,整個人都掛在嬌小的林靜身上,雙手死揪著拚命拿頭撞,那猙獰之狀有如女鬼。

所謂人不要命怖三分,林靜只覺腰痛難當,照著葉凝歡的頭側便給了一掌,葉凝歡雙眼冒出血,頭暈目眩,接著林靜便一掰她的腿窩,頓時葉凝歡骨痛欲裂,不由自主便要鬆開。

「想在這兒滅口嗎?」一個聲音幽幽地傳過來。

驚得林靜霎時沒了動作,一雙眼像是看到了鬼。

「殿下......」

楚灝黑衣如墨,但比這身黑衣更為幽深的,是他的眸子。

他慢慢地踱上來,像是閒庭信步,卻每一步,都像踏在林靜的心窩深處。

葉凝歡狀若瘋魔,哪裡還聽得到看得清,一心只想與林靜拚命。見林靜停了手,她的身體猛地向上一撞,雙手朝著林靜的眼窩子便插過來,她一撞林靜,兩人的身體瞬間失了控,一起翻著便向山谷砸去。

林靜在失控的同時一腳踹開葉凝歡,自己幾個縱掠,踩著枝梢又跳了上來。黑影一閃,葉凝歡落在楚灝的懷裡。

林靜沒有跑,隔了幾步的距離,顯然仍未從之前的驚駭中回過神來,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楚灝。楚灝看了一眼葉凝歡,她雙瞳已渙,方纔那一下耗盡所有力氣,一旦洩了,人事不省。

他將葉凝歡放在樹下,慢慢起身看著林靜:「你不跑嗎?過了這座山頭,便是原滄道了。他們兩個若是私奔的話,不也該走這條路嗎?」

他的眼中有嘲諷、有鄙夷,卻無驚恐。居然會找來,而且還這麼快!他不是該在宮裡嗎?

林靜看著楚灝,眼中掠過一絲痛楚:「她是因霜凌才會來的。殿下不明白嗎?」

楚灝帶出詭異的笑容:「是你給霜凌下藥,讓他一直深眠不醒。你是影月門的十殺,江湖手段用之不盡,尋常大夫瞧不出端倪。藉著我煩遭的事情多,又與霜凌生了嫌隙而不理他的工夫,便在我內宅裡翻攪。你好大的膽子啊!」

林靜沉默不語。

楚灝冷冷道:「你找了劉興來問話的時候,你怕瞞不過去,便想這麼做了嗎?」

楚灝看著她:「正月十五舉家歡慶,霜凌不在,陸府比較清靜。便在這個時候,劉興收到一封信,卻不知送信人是誰,且那信也找不到了。」

楚灝牽起笑意:「我猜,那信上會說,東臨王要棄了葉凝歡,將她誑出京去要她的命,讓霜凌速去救人!陸霜凌看到了內容,又聯繫到之前綠雲捎的口信,便有八九分信了。於是霜凌急怒,自然恨我。霜凌這人做事直接,他若憤恨,必不肯再做官替我奔走,更要不顧一切出京追尋。信是你寫的吧?」

「她心中並無殿下,種種所為殿下早就分明。」林靜的神情透出詭異的冷靜,「直至現在,她仍是為了霜凌不惜冒死,他們才是彼此情深。」

「跟你有什麼關係?」楚灝盯著她,「念在你總算替我出過力,便讓你死得明白。你不自行了斷,要等我動手嗎?」

林靜笑了起來,睨到他身後並無人跟著,空曠山野,只隱隱聞得獸吼。

她眸中透出水色,神情變得平靜:「奴婢待殿下忠心耿耿,殿下如今卻要殺我?」

「忠心耿耿?別噁心我了。」楚灝帶了一絲淺笑,像是聽到了一個極爛的笑話。

「既然殿下不屑於我,何必帶我回京呢?」林靜帶著最後一絲希望看著他,指尖微抖了抖,像是被一記大錘狠狠地擊中了頭顱,搖搖欲墜。

「工具。你天資過人,得羅姬青睞,借蝕骨延筋功力突飛猛進。你既走了這條路,便知你的用處只有如此。你拿命博前程,我自予你前程。不過當下你沒用了,留不得你。」

楚灝剛一抬手指,林靜突然袖子一抖,飛出一條軟練。練如赤蛇,其勢迅猛且柔,她的身體瞬間便動,有如鬼魅。絕望到了盡頭就是瘋狂,她此時腦中唯一所想,便是毀滅。這個人既從未將她看在眼裡,那她也沒必要再執著。

她是沒想到他居然可以找來,既然一切皆休,得不到,便毀掉!

楚灝手腕翻繞,動如脫兔,展似鷹擢,軟練幾下便讓他纏在臂間,兜扯間寸寸如飛。林靜大驚,她知道楚灝曾在拂台寺待過,只道是因身體不佳在外療養,卻未料到,他竟有如此手段。

她是羅姬親傳的弟子,又得延筋之術。這楚灝金枝玉葉,不知從哪裡學得這般能耐?

高手過招,經不得半點分神。林靜微怔,楚灝已經貼了過來,掌心帶戾,向著她的腰肋便切了過去。兩人於這細徑間纏鬥,林靜招式森詭,楚灝其勢凌厲,林靜是半點占不得上風。

林靜是越打越心虛,悔恨自己不該小覦了眼前這一位。她又險險避開一招,無心再做糾纏,手肘翻起,身子極為曼妙地一兜,足弓一繃,一道寒光呼嘯向著樹下窩著的葉凝歡彈去。

她是殺手,為取勝奪命,自然無所不用,動作極是隱蔽,楚灝發覺時短刃已出,再去接已經來不及。他身子一錯,生生阻住那飛刃的路線。

林靜眼中掠過一絲得色,那短刃蘊內力在內,便是扎中他,也會鑽透而過,繼續戳到葉凝歡的腦門,她的計算從不會出錯!

那刀果然直戳入體,帶出一股餘威,震得楚灝嘴唇泛起異樣的紅色。他強行運力,阻那飛刃繼續破體而出。短刃餘威不絕,讓他連退了兩步,卻真是令刀就此紮在他的肩窩,已經深鑽直達體內,連柄頭都瞧不見!

林靜臉上抽搐:「這樣你也救?她究竟有什麼好?」

楚灝面無表情,似是無痛。借勢身形如鬼,向著她直逼過去。林靜急急後閃,山道細窄,她一腳踏到邊沿身體失控,便是這一晃讓楚灝逮到機會,探手一抓,一把扣住她的肩,好讓她不至於掉下去。

接著出腿如電,不偏不倚,正踹在她的膝上,一聲脆響,骨頭斷裂。林靜急痛,本能地雙手欲纏,楚灝半點不含糊,手指一繞,倒像是十指相纏,卻是指鉤掌推,頓時五指皆折。

十指連心,林靜忍不住發出淒鳴。楚灝的動作極快,抬肩探臂,便聽骨斷聲不絕。霎時林靜癱軟下去,有如當時的霜凌軟作了一團。不一樣的是,楚灝當時湊霜凌,那是帶了怒氣在裡面。

如今對她,全然沒有,彷彿眼前的是枯枝敗葉,不值得他生氣含怨,他不過是要將其細細碾成渣。

林靜面無人色,再是動彈不得,痛走全身,不輸當時蝕骨之味。

她湧出一團血紅:「你……你居然……」

「我與江湖交涉,若連自己都保不住,如何敢用你們?」楚灝揪著她的領口,把她拎起來,握住她的肩骨,看到她眸間掠過一絲恐懼,「陸霜凌呢?」

林靜閉了眼剛喘了一口氣,咯巴一聲,肩膀的骨頭便碎了開,她頓時塌了半邊。喉間亂響,疼痛讓她的眼淚也冒了出來,她的眼不由自主地往山谷裡斜了一下。

楚灝鬆了手,將她扔在地上。她又吐了兩口血,輕笑了:「你當時帶走我,不是因我的功……功夫好……是……」

山道上幾個馬燈隱隱晃來,伴隨著一連串的呼喊聲。

楚灝像是有了聊天的興致:「你當時急切地向我自薦,若不應,難保要壞事。反正你條件不錯,跟著我也有用處。貪婪是好事,不過有些東西,我若不給,你便貪不得。」

幾個侍衛衝了過來,見了這情景都有些發怔。

「下次瞅瞅,看看陸霜凌死了沒有。」楚灝頭也不回地吩咐,看著林靜說,「這地方是你找的,如今自己享受吧。」

林靜動也動不得一下,眼淚混含著血流淌。她閉了眼睛,唇邊掠過一絲慘笑。貪心哪。若她珍惜自己苦掙來的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楚灝轉身向著葉凝歡走去,那一直懸著、捏著的心,此時才開始胡亂地顫抖。那是後怕帶來的餘威,趕來時如火如焚不知何味,紮在心頭的針,一點點地捻深,滴出血來,流進四肢百骸。在那時所想的只有一個,願以我所有,換你平安。

楚灝將葉凝歡抱了起來,軟得像是被拆了骨頭。他摸了摸她面無人色的臉頰,指尖帶出顫抖。

還好他看出來了,他找到了!

這幾日甚少出門,如何要翻出衣服來?褶痕仍是清楚,壓根兒沒打算穿的,偏又擺在明面上,做出一副東西都還他的樣子。她是在拖延時間,給自己爭取到留下信息的機會。

看著她如蛇一般糾纏在林靜身上,那潑婦樣兒又盡顯。

讓他瞬時便想到了初識她的時候。

他曾懷疑她學過功夫,她辯解說那只是擅於將各種姿態融入舞蹈,她是這樣說得:奴婢不過是穿化鳥獸之形,另仿人形百步,從而略加變改。

正是那次,她只看了窗外幾個人打拳,便創出舞步。那婉轉柔媚,令他心生熱烈。開始只以為是一時興致,哪知真就放不開。

後來在將至余兆時,她於山中拈花指,引得鳥兒飛來覓。風中她笑顏如花,烙在他心中,窮極一生也絕不放手!

曾經的點點滴滴,便是這樣被一絲絲地極搾出來。情到深處無怨尤,如今他是明白了。輸給霜凌便輸了吧,他少了那十年同甘共苦,沒有十二年的養育之恩,他認了。

初陽分開晨霧,從這裡,可以看到遠遠的山廓,一點點地為山頭灑上金。

楚灝靠在床邊的大椅上,由著光一點點分明,空氣似也清新而穩定。葉凝歡側身躺著,可以看到她額頂有層細小的絨毛,就這樣蟄伏在她的肌膚上。他不由得伸手去撫,柔軟至極的觸感,頓覺靜好。

她仍在安穩呼吸,靜靜睡著,看著她也成了饜足。不覺連他的線條,也變得柔和動人起來。

瑞娘悄悄進來,將屋內的冷茶換掉,又添了新的巾子、熱水。她側眼見楚灝靠在椅上,雙手交疊,神情安適。那雙眼,仍投注在床頭,似是不想錯過那睡著的人的點滴。瑞娘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悄悄地退了出去,紅了眼眶。

他這般模樣,讓瑞娘忽然想到了十幾年前的拂台寺。他站在雪地裡,看著跳簇在梅枝兒上的麻雀,神情專注。

她瞧著他的樣子,笑著問他,這麻雀有什麼好瞧得?他眼中帶出光,輕輕說:「瑞娘,我會像它一樣。」

瑞娘當初很詫異,他深受聖眷,父慈母愛無所不擁。便同為鳳子龍孫,有他這般命的卻也不多。如何與這山野中的俗鳥相比?

她只當他是小孩子的昏話,他正值童稚天真,瞧見鳥兒雀躍自在,難免心裡生出幾分異想天開。於是就笑著說,殿下是金貴之軀,福澤享之不盡,哪裡是區區一隻麻雀能比得了的?

他表情很是認真,轉眼看著她說,可耐得霜雪嚴寒,懂得避閃鷹擢以全自身。這不正是父皇母后所寄望的嗎?

那一年,他不過八歲!

如今他這般看著葉凝歡,一如看著自由跳簇的鳥兒,帶著希翼與嚮往,帶著欣喜與安詳。

楚灝於瑞娘而言,不僅是主子,更如親子。此時見他這般,沒了陰鬱,多了幾分明朗,卻偏讓她的心,疼得如被割千萬刀。

如何在多疑猜忌裡討得一席之地,他一直都清楚分明。縱有諸多怖畏掩飾,也並不妨礙他心中的梅花開。只是這朵花,總不願為他盡展顏!

葉凝歡是被一陣疼痛給折騰醒的,疼痛於她而言早已經不陌生。無論是在雅樂居,還是在靜園,疼痛總與她相伴相依,彷彿不痛得死去活來,便不能證明自己尚在人世似的。

她睜了眼,被一團光刺得不得不又閉上。適應了一會兒復又睜開,只這片刻的工夫,光便掩去了,是被一個身軀給擋了去的。

看清楚了眉目,葉凝歡有些恍神,是楚灝!

她意外的並不是他居然又如此及時地尋著了她,而是他此時的眼睛。猶記在楓悅山身受大創,被他撿了回來。

她痛得九死一生,醒來便看到他波瀾不驚的眼。

後來經歷了許多,在原滄道的客棧,他是森冷的。

她沒按照他的安排行進,違逆了他的路線,他懷疑她與霜凌私情不絕,那時他的眼黑得嚇人,彷彿什麼情感都透不進那雙眼去,所有張狂或者陰霾皆只是面皮上的表象,他的內裡永不會被人看到。

他折騰她,她又擰斷了膀子,他也不放手,掐得她全身沒一塊好肉,他說,霜凌死了!

那時他的態度已經分明,他是她的主子,這輩子都是。就算他不要,她也休想自由。她只能爛在他身邊,爛成一攤泥,任他踐踏。

再後來,她病得脫了形,他又告訴她,霜凌尚在人世。在那一刻,她的心被他那愴然的退讓擊的粉碎。

讓她慚愧的是,她不僅因霜凌在世欣喜快慰,亦因他的心而覺哀悲。她以為他的感情只是剛剛好,其實比她想像的多許多!

此時這眼珠仍是漆黑,蒙了些紅絲,似是疲憊,但眼底的快慰如此鮮明,毫不掩藏。他坐在床畔,俯下身子這般近地看著她,目光相對,笑意便輕而易舉侵入他的眼眸深處,蕩漾出一團波光,讓她的心跟著顫抖。

他的氣息只在毫釐,不待她說話便又侵近了一分,嘴唇就這般與她膠著。

葉凝歡頭仍是昏的,彷彿找不到手腳在何處。他這般親過來,讓她腦中閃過一道急電,在身體各處飛竄著,像一根線,迅速地把她的身體又重新給拼串起來。她不由得一哆嗦,手便抖了兩下,想抬起來卻沒成功。

猶記當初她死裡逃生,醒來不久他便二話不說摁得她傷上加傷。咬得她嘴唇血淌,到底沒忍住在他面前哭了一場。

此時他又這般侵過來,她卻沒了那些胡思亂想,只因他格外溫柔的動作。原來他們之間,已經積聚了這麼多這麼多的回憶啊!

他沒咬她,沒纏她,甚至沒有太過於用力去壓迫她,她只覺得軟綿綿的,既而變得有些潤熱,身體不覺地便撤了防。

楚灝習慣性地伸手去撫她的耳垂,卻在觸到的那一剎那突然止住了。她耳朵受了傷,耳墜子給她的耳朵上留下了小小的豁口。他的手指在她耳側微微曲節,又慢慢舒展開來,在她面頰上微微撫摩,似是安慰。

楚灝鬆了她的唇:「霜凌還活著,你可以安心。」與她說得第一句話,竟是這個!她微微睜大了眼,不覺蒙了水意。

他的聲音有點微微的暗啞,顯然好久沒開口說話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張了張口,嗓子卻像糊住了,愣沒擠出聲來。喉嚨一陣發疼,是了,她想到了,她在與林靜糾纏時,林靜給了她幾下。完蛋了,不會是打廢了了吧?本來就是半殘,如今又成了啞巴了。

他看著她,嘴角牽起好看的弧度:「喝點水吧,」說著探了手去拿杯子,卻是自己喝了一口,不待她反應,又垂下頭來。

葉凝歡有點犯暈,不由自主地噙住他渡來的清涼,滋潤了她的嗓子也濕了她的眼。

楚灝直把整杯的水都餵給她,她咽得有點困難,疼得要命,偏發出呻吟都像是破風箱漏氣似的,刺刺拉拉的聽得她都怕得慌。

葉凝歡怔怔,恍惚著,很想問他一個重要的問題:她留了信息是沒錯,不過她不知道自己將去哪裡,他究竟是怎麼把她找著的?

他隨手把杯子放在床頭,摸了摸她的臉:「再睡會吧。沒事,我在這裡。」

「沒事,我在這裡」,是一種恰到好處的貼心,讓她覺得安全。她微微吁了口氣,舒展了眉頭,閉上了眼睛。

瑞娘晌午的時候又進來了一趟,剛一進去,卻見楚灝正坐在桌邊自己吃飯呢。瑞娘嚇了一跳,險把手裡的東西全翻地上。

這幾日,她定時換熱水、衣裳、茶飯以及藥,楚灝沒一天正經吃飯。瑞娘瞭解他,饒是心疼得慌也不勸,只悄悄地進出,不斷地端出涼冷的,換新的進來。此時見他這般自覺,瑞娘眼睛都潮了,忙著把手裡的東西送過去。

「這是剛做的人參燉水鴨,還是用這個吧。」瑞娘看著他,清減了,神情卻安。這幾日他都是如此,不言不語神態安寧,竟像是連之前的脾氣都沒有了。

他生於深宮,長於婦人閹宦之手,雖說沒讓那幫子宗室子侄真給拐帶壞了,但終究是精緻養出來的,那脾氣是說來就來。

端昌駙馬袁訴是他的親姐夫,太后所出三男兩女,長女端昌公主下嫁袁訴為妻。袁家也是開國功臣,連先帝爺當年見了袁家老爺子也要給幾分臉面的。

三年前,楚灝南征回來。皇上犒賞有功之臣,於宮中賜宴,南征有功的護國公王祥、南豐王楚沅及一應親貴權臣皆列席。那袁訴多飲了兩杯,與楚灝玩笑幾句,誰知道說得有幾分不太順耳。

楚灝惱了,殿上便掀了桌,盤子直扔到袁訴臉上。待眾人反應過來衝上去拉架的時候,袁訴已經被楚灝打得爬不起來,足在家躺了小半個月。

這事在京裡街知巷聞,端昌公主氣得鬧絕食,非讓楚灝去登門道歉才肯罷休。皇上和太后的臉面都掛不住,皇上要楚灝去安撫,楚灝壓根兒不理會,直管跑去打他的獵放他的鷹。最後皇上只得親自去了公主府,這才平了事端。

楚灝這般得罪勳貴,不僅讓皇上難堪,也讓瑞娘替他擔心。他這撒著性子來不管不顧,來日朝中無人相助便寸步難行。

瑞娘微恍了神的工夫,楚灝已把燉品吃盡了,拿茶漱了口道:「她方醒了,你過一會兒讓常世友來瞧瞧,看還要不要換方子。」

怪道肯吃喝呢,原是床上那位醒了。葉凝歡其實傷得不重,是她之前自己熬得有點弱罷了。發是楚灝的傷很是駭人,林靜何等身手,那可不是上回葉凝歡小打小鬧那一下子了。

他的右手如今別說拉弓挽韁了,端杯茶都費力,常世友說了,若想得癒,少說也得半年。

瑞娘擦了擦眼角,卻沒敢去問他的傷,說:「是我沒盡心,殿下……」

「得了。」楚灝扔了帕子說:「早就不該留著林靜,瞧著她的功夫好想留著用幾年,倒真是讓我開了眼。」

「她早死在山上了,看著的人前兒已經回來了。」瑞娘說著。

「總歸是影月門的人,剩下什麼都給雲棲藍送回去。」楚灝低了頭說。

「昨兒京裡來報,馮昌進死了。」瑞娘小聲說。

馮昌進是讓皇上給氣死的,或者說,是馮昌進用這條命來逼皇上。

他雖是元後的堂弟、永成王的外公,但這個人實際並不願沾染宗室。當年元後嫁與先帝時,他尚年幼,馮家的事還輪不到他做主,況且那時先帝還未稱帝。

後來女兒嫁與哀太子,卻實為先帝所迫。馮昌進一生不曾為哀太子謀,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哀太子死後,諸子奪勢之間不為當今聖上所忌,得以留存。他深知黨爭傾軋之危,早早隱退,閉門謝客,不讓子侄出仕,不攀高門姻親。

馮氏一門,為先帝之勳,馮昌進其人,文謀過人,深得先帝所愛。他更是錦朝聞名的大書法家,先帝的神功聖德碑,便是他的手筆。他足智多謀且胸有韜略。

正因他是個精明人,眼光長遠,深知在如今的時局之下與宗室沾染的弊端,所以早年間,他竭力想推拒與哀太子的婚事。怎奈他終是個臣子,先帝開口他無從拒之,只好低調為人,為的是免遭紛爭以保榮華。

先帝的眾多子侄中,能征善戰者多,能謀者亦多。如今分封諸方各有權勢,當今聖上膝下空虛,難免心生忌憚。他當年的擔憂如今成了現實,永成王身死異方,他無從以證清白。

皇上逼他與東臨王聯姻以自保,他不得不應,卻因垂暮老之年,終致畏懼抑於心房。眼看子孫難安,早晚會成為皇族爭軋的犧牲品。

他已經風燭殘年,此時如何再禁得住這般驚懼憂心?皇上聖旨已下,想要翻盤,也唯得將他的老命奉上。

楚灝一早便知,皇上太過於心急,想藉機逼馮氏重歸朝廷為他所用。其實也不是皇上太心急,而是北藩的情況越來越惡劣。

北監行院司撿到永成王后,心生恐懼,想悄悄把永成王送走。但北監行院一向有名無實,也在北藩諸臣的監控之下。

不及送人,在北都得楚正越便收到消息,當即震怒,以為是北監行院的人偷逆罪人,想坑害於他,二話不說便親自領了人來堵,永成王便是在那時自盡的。

楚正越將監行院的人捆了,連同永成王的屍體一起送回了朝廷,然後也不加解釋,逕直就把盧松、東臨兩地交叉的青馬關給閉了,拒絕再有任何監行院的官員前來。這種行為,擺明是想當土皇帝了。

這一切,也都在楚灝的預料之中,這個侄兒雖然他素未謀面,不過種種行為已經昭明,楚正越遇事,絕對是個簡單粗暴的主兒。

他有沒有謀反的意思楚灝不清楚,但有一點楚灝倒是明白的。他私自在北藩與烏淪做買賣,貨都販到最南邊的青馬去了,絕對不是個善茬。

只消這些消息到了皇上那裡,他不跳腳都不行。放楚灝歸藩,那是解燃眉之急。不過一旦馮昌進那邊有任何變化,皇上怕楚灝失控,也有可能做出讓他借東藩三護之力,平北藩之事的決定。

做事如下棋,要縱觀全局,不能只看一步。

楚灝深知這一點,猜透了人心,無論是馮家的反應,以及皇上的後續幾步,皆未出他的預料。

所以他才想先安排葉凝歡,留她在家裡,若一旦皇上走到了要楚灝去平北藩的地步,葉凝歡知道的話,要麼就又想跑了,要麼就得被王爺拎在身邊。

楚灝哪裡肯讓她跑了,但這麼帶在身邊,可不像上回觀景一樣,難保有什麼事護不周全。如此,才想到南藩尚有些房子和地,索性讓她去過過戶,接過來學學怎麼管家。將來做了王妃,也能獨當一面了。

既沒什麼風霜雨雪,想必她也不會生出竄逃之心。又是在南豐王的眼皮子底下,楚沅與楚灝敢情不錯,況且東藩與南藩接壤,從長遠看來也要利益共享的,自然要幫著照顧一下的。

哪知又惹出這許多是非來。

說來說去,楚灝料不準的人,只得一對。一個就是那二百五一樣,聽風就是雨的陸霜凌,還有一個就是那死皮賴臉、忽好忽歹的葉凝歡!

楚灝聽了瑞娘的話,並不意外,只睨了一下臥室的方向:「這馮昌進一死,他兒子得守孝三年。錦泰重孝禮,皇上不能逼他出仕。」

瑞娘說:「皇上聖旨已下,馮昌進只得借孝禮才能攔這一道。諸人心裡皆明白,婚事一旦延於殿下歸藩之後,這兩個貴女,也難再進入東臨。」

楚灝一旦歸了藩,不願收這兩個有的是法子。此隔東臨千里之遙,路上她們就能死八百回,再敢硬著送那是大傻子。

楚灝微曬:「皇上明白,只消我入了東藩,朝廷就休想再擺佈我的婚事。」

瑞娘說:「之前殿下不中意,恰又是皇上忌憚的,倒也無妨。只是這回,皇上親選的又得拖著,怕是……其實,當初太后選顧家,可當真是為殿下好。」

楚灝的眼神微微凝深:「內宅若都不得自在,那我便沒有可自在的地方了。好也罷歹也罷,旁的都無妨,只是我不能受人擺佈了。」

兩姓之好,他還真就不信了,沒這兩姓之好他就什麼都幹不成?他是為此多走了彎路,但他樂意。

瑞娘說:「這般一來,去北藩怕是免不了的。」

楚灝說:「無妨,只是到時朝廷也得派兵跟著,王祥與我關係好,皇上一定不會指他,無論如何得想辦法把王琪帶上。不過我看皇上,八成還得指我那個糟心的姐夫跟來!」

一聽楚灝這話,瑞娘抿了嘴想笑又不敢,不由得勸:「好歹也是端昌公主的駙馬,殿下便是不瞧著他的面子,也得看著些公主的面子不是?」

楚灝沒吱聲,瑞娘輕聲又說:「你歸了東,只怕也要與北藩拚個兩敗俱傷,明擺就是消耗了。東臨六郡的人,尚不知有幾個肯盡心,殿下去了,還得細細從頭料理。既不像南豐王自幼隨著先帝爺打江山,手下多忠隨,亦不像北海王,有上一代許多舊部。這般去了,實在讓人難安。」

「路是人走出來的,六哥哥當年不也是自己一點點料理起來的,不也不曾靠著母族、妻族?他四十載方有起色,我這剛哪兒跟哪兒?」楚灝隨口說著,強忍著疼痛動了動肩膀,面上卻一點沒表現出來,「葉凝歡在這兒養著吧,什麼也不用說了。待她好了,願跟霜凌就讓她去吧。霜凌辭官我准了,願意哪兒去哪兒去!遠遠的,這輩子也別讓我瞧見。」

瑞娘看著他,怔怔地終是掉了淚,怪不得他這幾日這般寧靜安詳,不知心底是經了多少濤浪。

她哽咽了:「殿下……」

楚灝牽起一絲淺笑:「哭什麼?她心裡沒我,死扣著也沒意思。臉面不臉面的也就那麼回事了,隨她高興吧。」

瑞娘強忍著淚點了點頭,殿下便是沒有這個身份,扔一萬人裡也是扎眼,還怕沒人愛嗎?

這段日子,總歸是難熬。她會陪著他,一點點到風清月朗時。

葉凝歡縮在被裡,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她聽得分明!

這回是真的要放了,給她真正的自由,甚至把陸霜凌也放了。但此時,她心裡再無半點快慰,除了痛愧,還是痛愧。

馮昌進死了,他早就猜到了,他知道馮昌進死後的一連串後果,所以他來安排她,但她……她卻辜負了他的好意。

她目光短淺,看不到三步以外的地方。她蠢到了家,她給了林靜想一石二鳥的機會!她每次都是這樣,自以為聰明卻做了傻事。她就沒一次猜準的,最後反來求他幫忙。她根本就是一無是處的大白癡,只會攪和的笨蛋!

聽到外頭有輕輕的收拾盤盞的聲音,接著有腳步聲慢慢趨了過來,葉凝歡忙閉了眼睛縮進被裡,她是沒臉見他啊。

感覺到楚灝坐了下來,在摸她的頭髮。她閉了眼,淚水橫流。許久,聽得他又起了身,慢慢出去了。她悄悄探了頭,卻看到枕畔放著一樣東西,是那根檀木製的簪子。簡單的紋路,若有似無的暗香。

她入府的第二天早晨,他經過她身邊,替她戴上。動作並不溫柔,而他當時心情似也不快,她甚至不知何事讓他著惱。但這東西,她的確是一直好好保存。不是因太后賞的,而是因,她始終把前一天晚上,當做她的洞房花燭。猶如一個夢,他簪髮而成全。

就算是小老婆,她也算是嫁了。好也罷,歹也罷。

她既嫁了,便沒想著再改嫁。

「我已嫁作人婦,再無他念。若他來尋我,只管至安陽。他若不來尋,我便過一輩小民日子,不在南藩貴主之下周全,我得自在,他亦算遂心。莫信一應謠傳,也別再牽掛。」

她與霜凌的信中,是這樣寫的。只是現在,她沒臉告訴楚灝,亦沒資格在與他說這些。

她深深地埋在被窩裡,將那哽咽,壓在胸口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