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合十年四月初十,是東臨王楚灝奉旨東歸的日子。
馮昌進於二月底歿,馮氏子侄當依禮守孝,婚事順延,至孝禮後方送女入東藩。章合帝楚瀾攜宗室拜祭宗廟社稷,以四方王之禮設歸藩之典。
三司率百官恭送,另遣朝廷虎騎營驃騎兩百餘人隨護東臨王,監隨官為楚灝的姐夫,端昌駙馬袁訴,直至安返東臨首府原都。
皇上和太后親自送到武昌門外,特別是太后,哭得一雙眼像桃兒似的。拉著楚灝的手是一千萬個不捨得,直催了三四回,方才回了鑾駕。
央集點了隨行入藩的首批重要臣工,童星虎去行務屬副統領之職,改任東臨三護督統;韓梅的兒子韓東輝去御史台執筆之職,改任東臨監行院監史;甘若去京畿營提校之職,改任東臨原都總鎮;王祥之弟王琪去南驪關守將之職,改任烏淞關守將。這些人皆是隨東臨王一同東進。
楚灝歸藩,靜園、王府要跟著的奴才便有過百,加上他們的家眷,人數就更多了。外加幾位跟過去的臣工,亦要帶走一些家眷和僕從。再加各種東西、車馬,一趟走儘是不可能的。遂先是隨王爺走一批,余的再慢慢往東邊移。
便是這樣,隊伍也是浩如江龍,頭裡已經出了武昌門,隊尾尚在東市口。因皇上要親送,沿途一應封街,不過老百姓少不得偷偷扒著窗戶探看,只見旌旗飄搖,聽聞樂音不止,龍翔鳳展,錦衣侍衛昂揚,駿馬高車,好不壯觀。
楚灝穿著東臨王紫蟒綴金絲袍,紫衣近墨,四爪蟒金繡有如飛龍,束著紫金琉紋冠,兩邊流蘇長可過腰。
眉目如畫,眼若墜星。因著清減,整個人稜角分明到了像刀削出來的,歪在高闊如一間移動房屋般大的車裡,神情有些懨懨的。
瑞娘捧了一套常服進來,這車裡外隔了兩間出來,裡頭方便他休息,外頭可做些常務,見見官員。太后這回又精挑細選宮中女官若干給他,原本是很不喜歡他這般花柳縱橫,什麼人都往靜園裡扔,如今這段日子是見他什麼都提不起勁兒,竟自己都使出這招來讓他開懷。
這次隨行的隊伍足有六七百人,浩浩蕩蕩的一眼望不到頭。其實真正的雜役僕從沒那麼多,有不少虎騎營的兵打扮成僕從狀混在隊伍裡。下回移家眷的時候,在這麼來一兩回,估計到不了年底,朝廷的兩千驃騎便都拉到位了。但兵權是在袁訴手上的,楚灝猜得一點都沒錯,皇上偏就派了這個跟楚灝有仇的姐夫。
皇上將歸藩的日子提早到了四月初十,便是要讓楚灝合東臨之兵去平北藩,最好是能讓楚正越到京裡來。但沒有聖旨,沒有朝廷明令的調兵。
明著跟著的兩百人只是保護東臨王入東。這樣一來,若真有什麼事,黑鍋全是楚灝背。若拒而不受,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尋別的名目來找東臨王開刀,借他以震四方。
不過這些,都是以後的事了。瑞娘並不擔心楚灝在這方面的謀劃,她是操心楚灝的身體。
這一個來月,楚灝的確沒時間養傷。皇上不時召見,商量歸藩事宜,隨臣的名單上,楚灝少不得跟皇上磨牙。
沒什麼時間是其一,其二是他壓根兒不想好好治,就這麼不好不壞,馬馬虎虎,這一點實在讓瑞娘擔心。楚灝待葉凝歡的心,瑞娘能體會得通透,偏是那該體會的人,卻只把心思用在別處。
四月初一,葉凝歡和陸霜凌走了。自葉凝歡醒了以後,次日楚灝便回了府,再沒去過南苑。
王府的人一應都帶走了,包括綠雲幾個,只剩了原本那些駐留南苑的奴才。不過臨行卻囑咐了各人,只管讓他們在那兒養著,要什麼給什麼,別虧了他們。
葉凝歡的傷是沒什麼,沒幾天便好了。陸霜凌傷得可比她重多了,不僅是讓楚灝給痛揍了一頓,而且他醒了以後,又讓林靜給誑到圍場裡差點宰了。
若非他是個練武多年的主兒,怕根本是熬不住的。
陸霜凌養了一個月的傷,才算能下地。這一個月,都是葉凝歡在料理他。瑞娘聽了南苑的奴才來報,想著兩人在那裡出雙入對,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派人套了麻袋將兩人再打一頓來出氣。
這些當然不能告訴楚灝,所幸楚灝也從不過問,只管忙自己的事。不過他就是不能閒著,一閒著就開始恍神。明明有傷還總是飲酒,宮裡三請五宴是一次不落地去。他的傷便是因為這樣一直好不了,直到現在還時常崩瘡流血。瑞娘也勸不住他,一勸他便只說自己心裡有數,讓她別管。
至四月初一,葉凝歡和陸霜凌收拾了點細軟,離開南苑也不知去哪兒了。
瑞娘壓根兒不想再提他們,得知以後一個字也沒說。但她明白,楚灝若是想知道,怎麼都有辦法。
果然,四月初一晚上,楚灝自己跑到東二進的亭子裡喝酒去了,喝得自己的傷口又崩開了一回。
瑞娘心疼得躲在屋裡大哭一場,把葉凝歡和陸霜凌罵了八百多回。
冬英、綠雲幾個如今也跟著這趟一起往藩地去。她們本就是東臨王的奴才,自然是要跟著主子走的。
瑞娘本來怕楚灝瞧見她們在眼前晃著鬧心,想悄悄地把人遣走算了,反正楚灝平日裡也用不慣她們,誰料楚灝終是扔不下。楚灝把人帶回來以後,一直留在他所住的碧桐院伺候。
扔不下的,自然不是這幾個奴才,而是因為,她們曾服侍了葉凝歡一場。
瑞娘瞧著他的樣子就心疼,捧著衣服過去,悄聲說:「殿下,若覺得不自在,不如換換衣裳歇一會兒?過了楓悅山,晚上便可暫歇東圍行宮了。」
楚灝靠在枕上,眼半闔半睜。楓悅山,她當初便是自通惠河一徑衝到楓悅山下。這法子,誰能想得到呢?
那時他的心情,是覺得興致盎然的,他喜歡她總是軟綿綿、很虛偽地故作嬌羞,其實是陽奉陰違,暗地裡使小計策。
難得這麼個有趣的,他本打算處理完永成王的事便好好跟她逗一逗,看她一個女人拿著幾百兩銀子能跑到哪裡去?卻是沒料到,她竟讓人戳在草窩裡,命只剩本條了。若非他和霜凌到得快,只怕半條也撈不回來。
再後來,便故意讓她給顧靖難倒酒,將她拖進局裡,看她怕不怕。她果是怕了,一怕之下又開始玩逃跑的把戲。氣得他在水裡跟她互毆,他怕真掐死她,沒敢太使力氣,她就借水得了勢,捅了他一刀。那次是在左肩,早就好了。
如今又是因她傷得,的確是嚴重了許多,他卻不想讓它好。
真是給沒良心的,就這樣走掉了。
霜凌收到了那封林靜的信,不惜拋家棄命地去追。葉凝歡聽到林靜的威脅,明知是死也要去。還非得讓他去成全,他還真就去了。那時候,什麼都不及她的安危重要。
一如看她嘔了血,他便投降了一樣。
以後,再遇不到一個葉凝歡了。作山花笑,掂指引飛鳥,幻化各姿百態於舞之中,每一步都是動人。
她學了十二年的妖嬈顏色,卻也可以家長裡短,賢妻般奔走於女眷之中,打探可用可得的消息。酒量很好,與她共飲絕不無聊。聽到他的小名,便謅起幾句說進他的心坎裡。
再遇不到了!
五月初,楚灝的隊伍入了興成的桐川。大部隊護軍及一些雜役都留在城外,楚灝只領了少量侍衛僕從及隨行官員入內。這次興成王知道人多,提前把王府的別苑給收拾出來了。
事隔數月,叔侄兩個又見,少不了三宴五請的。端午節當天,興成王又把楚灝請到王府來,一起吃粽子過節。
宴席擺在王府的中院,時值初夏,各式花朵爛漫。興成王好奇石,園中荷塘有一方青石雕,以極其精妙的雕工製出七孔飛墜流,墜於塘中,與輝燈相映,將那浮於波中的綠萍洗映得有如翠寶。
宴席自午便開,先是搭台唱戲,點幾出應節的戲碼,接著便是雜耍、歌舞,一場接一場,沒半點冷落。相陪的,除了興成王外,還有興成王一應的親戚,興成王的老丈人敘術自然也在側。
楚灝酒是喝了不少,但沒什麼醉意。瞧著滿席賓客,晃來晃去是半點心情也無。自己鬧中取靜,坐在席上,心早就飄得沒了影。
到了晚上,一眾親戚相繼散去。興成王興致很高,拉著楚灝不讓他回,將宴席自園裡挪到了花廳,又著人添了酒,另將府裡新買的樂師也加了來,作個管弦齊奏的古樂排場。
楚灝覺得回去了也是無趣,與他一起飲酒倒也無妨,索性著人換了大杯,繼續飲宴。楚正遠陪了幾杯,臉上就泛了紅光,連眼神都有些迷離起來。
他笑著撐了桌道:「十九叔當真好酒量,侄兒卻是撐不住了,容侄兒先去飲盞茶散散再來陪。」
楚灝瞥他一眼:「去吧,可別藉著跑脫才是。」
楚正遠大笑,擺手:「不敢,不敢……」指著樂師道:「你們再奏一曲來……」
說著,他踉蹌著由著丫頭扶著打側門出去。
曲風滄幽懷古,生生勾起楚灝心中的幾分悶意。飲酒當歡,卻沒有對手,實在是無趣至極。
他看著空曠的花廳,門外塘水燈下泛波,垂簷疊影,鬧中卻滅不掉那道影。他猶自出神,突然一道飛紗掠簷而垂,接著便是一道影藉著紗帶直舞到水台邊上。
他微怔,手指頓時失了力,杯子裂開來,那酒直灑了他滿手。
是什麼樂曲,他已經聽不到了。那旋舞翩飛的影子,生生地轟進他的心房,讓他聽到的節奏,皆由自己的心臟敲響。
連幻想都出來了嗎?這身影如此熟悉,繞紗裹著簷角飄飄一蕩,數丈長練在她臂間繞如靈蛇,且收且放何其自如,而她的身影恍若飛仙。
堂內燈火通明,外面便顯得黑,廊燈明滅,水台沿星燈閃爍,只襯得一團柔影流連。
他真的喝多了嗎?為何這人跳得……怎麼看怎麼像葉凝歡!
楚灝慢慢站起身,一點點地向門口走去。她已經足尖輕點,藉著紗帶兜纏住邊上的一株合歡樹椏,直騰上半空,險險地輕著水波上浮動的萍,以作飛旋掠水之姿。
楚灝慢慢踱下廊階,這幾步彷彿走了一世般漫長與驚心,那表情在這過程中可謂千變萬化。
最終他的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面色鐵青地大吼:「葉凝歡!」
那嗓子震得在裡面奏樂的樂師都拉錯了音,而那個正懸飛的人頓時錯了拍節,這種驚險的舞步是容不得半點錯漏的,她本已經一個用力再次騰起來,此時一抖,頓時那薄紗便失了控,身子一歪直向那方大石雕上砸過去。
楚灝似是早有預料,幾步便縱上去,一探手便撈住她長長的紗帶,幾個繞腕拉著帶子猛地一扯,避免了她的臉直撞上石頭。
她的身體向著他衝過來,他一把兜住,轉了身正讓她的臉映在燈光下,眉目頓時分明。
葉凝歡,除了她還能有誰?
她穿了一身銀絲羽光的紗衣,如今可令燈光下影剪光瑩。綰著繁複花髻,頭上那根檀木簪子與她的烏髮似成一體。
一張臉卻素淨無妝,影舞只看姿態,不需濃妝。如此她這般瑩白甚至有些發慘的肌膚襯在燈光下,帶出月影朦朧色,一雙眼瞪得圓鼓鼓,顯然未從方才失控的驚嚇中緩過神來。
楚灝死死盯著她的臉許久,仍是不能相信般突然又扯了她的手去看,右掌深深的傷痕,彷彿將掌心切成兩半,這道口子養了快一年,仍然觸目驚心!看過之後復又瞪著她,二話不說又去扯她的臉,彷彿想試試是不是真皮,扯得她一連串哀叫:「疼,疼疼!」
真的是葉凝歡,他如今才敢確認!
他用力將她勒進懷裡,眼瞳縮得緊緊的:「你……你怎麼……你怎麼在這裡?」
聽得楚灝在外頭嚷起來了,一直在側廂裡靜待的興成王楚正遠和興成王妃徐氏這才忙忙地出來,徐氏彎腰道:「十九叔莫惱。夫人十天前便到了,這才……」
她話沒說完,楚灝直接把葉凝歡抗麻袋一樣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大步流星:「今天我不走了,借你的瑞華樓一晚上。」
徐氏愣了下神,剛想追上前去,卻被楚正遠一把揪住,搖搖頭,唇邊抖出一絲笑意:「讓小丫頭們遠遠地聽傳就行,不用管他們。」
徐氏有點不放心,但看丈夫那表情,一時也笑了笑。她的眼不由得微睨,楚正遠方才一拉她,將手正搭在她的肩上。
他們之間,已經好久沒這般親暱的動作了。已經好久,沒有共同站在一起,看著同樣的方向了。
當初楚灝與葉凝歡自燕寧返京,回來又路過桐川。徐氏送給葉凝歡一塊玉珮,是為著以後聯絡起來方便。
四月下旬,葉凝歡由著一個侍衛給送來了,將玉珮傳進來給她看。她鬧不清是什麼事,忙著把她接進來。她說與王爺吵架了,一生氣自己先跑出來了。
這事她自然要找自己的丈夫商量的,楚灝四月初十便歸藩,自然也是要路過這裡的。敢這麼跟楚灝撒性子說跑就跑,若不是這一位真是二百五,那就說明楚灝的確是捧著她。
人既然已經跑過來,當然要想法子拉合拉合。
如此,兩口子便商量了這一出。原本是不敢讓她跑去跳什麼水台舞,她畢竟是東臨王的同邸,拋頭露面地在人前跳舞唯恐下了王爺的臉面,別到時拉勸不成再連累了他們。
葉凝歡是執意要跳,徐氏思前想後,只得讓楚正遠先留住楚灝,清了園裡的雜人,最後連楚正遠也要避開,這才能兩全其美。
要說起來,徐氏與興成王這幾年關係並不佳,側妃得勢,王府內宅的事她漸漸說不上話,兩人也沒什麼事非得要一起辦的。若非她與葉凝歡有了前頭的相處感情,這事也輪不著她來張羅。如今,卻是因為這個反倒能聯手一處了。
有時想想,這夫妻相處,有時真不需要太拿著捏著拘著,還是自在些的好。這些話,是當初葉凝歡跟她說得。
楚灝一路把葉凝歡給扛回瑞華樓,也不管她難受不難受。這地方之前他住過幾天,所以比較熟悉。瑞華樓當差的奴僕見他行走風霜,沒一個敢吱聲的,只由著他大步流星,一路上樓去。
楚灝直接把她給扔到榻上,那雙眼睛都爆了火星,盯著她已經憋得通紅的臉不出聲。
葉凝歡被他壓聚的迫力嚇得不由自主地往後縮,她剛有這種縮躲的動作,他便猛地侵壓過來,一把扯住她的腳腕子又拽到眼前。
她被他拖得差點躺倒,剛揮舞著手想掙扎又讓他捏了下巴。那雙眼睛裡頭像是聚了兩道雷,隨時都會打出來把她給活劈了。
葉凝歡強吞了口口水,小聲說:「我知道你這次回去了,必有難為之事。我是個女人,幫不上什麼,但是……」
「少說沒用的。」楚灝的手上加了幾分力,真想把她給捏巴成碎渣渣。
葉凝歡抿了唇,長出了一口氣,看著他:「我不走了,你還要我嗎?」
楚灝的眼變得漆黑,盯著她說:「若因我救你,大可不必。」
她快被他的眼珠子給吸了魂,強撐著吞吐著說:「我對霜凌,從來沒有超出過兄妹之情。當時給他留過一封信,上面都說清楚了……後來沒說,是因為我以為你把他給殺了,我心裡難受,就什麼都不想說了。再後來……我就沒法說了……霜凌當時傷得那樣重,我不照應他,便太沒人性了。」
半晌得不到他的回應,只覺得他全身都賁發凜冽的氣息,快要讓她窒息過去。
她偷瞄著他,臉憋得紫漲:「還要不要了?」
「沒說完呢,揀要緊的說。」楚灝咬著牙,那表情說不出的詭異。
葉凝歡徹底毛了,恍著眼問他:「那你到底想聽什麼啊?」
楚灝的眉頭跳了兩跳,捏著她的下巴晃了晃,整個人瞬間爆發了:「你還有臉問我?你和他在南苑住了一個多月,那一堆奴才全都在。我給了你那麼多時間,你那會兒怎麼不說啊?你好樣的啊,在那兒伺候他,你怎麼不回來伺候伺候我?四月初一你就捲著包跑了,你日子過得好呀,東逛西逛的,如今還腆著個臉混在興成王府,你究竟想幹什麼?」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語速越來越快,估摸著二里外都能聽到。
葉凝歡被他震得臉都木了,眼眶紅了紅,生忍著沒掉眼淚。她皺了皺鼻子,撐了身小聲說:「那我……那我先下……」
「你還想去哪兒?」楚灝挑著眉毛,近乎咆哮,眼睛裡火星亂濺。
她小心翼翼地說:「去給你倒杯茶,真拿酒當水喝啊?」
楚灝被她噎得額頭青筋都蹦歪兩條,怒氣沖沖:「我樂意拿酒當水喝,伺候陸霜凌去!」
他這話一出,卻似生怕她說出更讓他憋堵的話來,直接低頭咬住她的嘴唇上,讓她半個字也吐不出。
他將她箍得快喘不上氣,唇舌輾轉,快將她的命都吸走。
他快氣死了,憋炸了,也恨極了,就沒見過這麼討厭、這麼可惡又這麼磨人的傢伙。她能兜個大圈跑到這裡來等他,卻沒膽子在近在咫尺的時候與他說一句真心話。他是什麼招都用盡了,最後自掀老底,她聽了那麼一大通,就只能躲在被窩裡裝睡!
她只用一根簪子、幾件衣服和一把酸梅就把他召到南圍去救命;他拿一根簪子外加心肝肺裡子外子全扔了,她卻在那兒裝睡!
然後就憋在南苑照顧陸霜凌,不管他在外頭是死是活,王八蛋也沒這麼幹的!
他是越想越氣啊,真恨不得把她一口口給咬碎了吃進肚子裡。直到他感覺到鹹鹹的味道,她哭了,淚水流淌進兩人的嘴裡。
他鬆了唇,眼裡蘊了洶湧波濤:「哭什麼哭?你現在自己跑回來的,我可沒抓你。」
她的嘴都腫起來,連著喘了幾口氣,帶出哭腔說:「我當時沒臉見你啊!」
他捏著她的臉:「臉不是在這兒呢嗎?」
這話說得她的臉更是燙灼了起來,他瞅著她的樣子,眼睛有些潮了。
撫到她的耳垂,她微微縮了縮,他低頭看去,留了道小小豎痕,聲音頓時有些啞:「都好了嗎?」
她留下淚來,點點頭。
他再度吻上她的唇,心煎灼而火熊燃。她以他最意外的方式出現在他的面前,看著她便覺得撫慰,但不夠,心需要填滿,滿得溢出來才行。
她怔了一下,開始掙扎起來,錯開唇低呼:「等等,我有話……」
「不聽。」他撲上來親她,一扯她的衣襟便豁了大半。
此時尚在二樓廳裡,且對著樓梯,窗子尚是半敞的。葉凝歡的臉紫紅紫紅的,話也沒辦法再說,只得掙扎著抬手想去拽窗子,好歹關個窗行不?
他的手揉捏得她的心都快飛竄出嗓子眼,身子亂抖,手上再拿不上勁兒。被他吻得快要窒息,身子便軟癱下來。他抵緊她的鼻尖,微微鬆了唇問她:「還跑嗎?」
她的腦子已經糊了,被他這話弄得一陣心疼。
她發出像貓一樣的輕嗚:「不跑了。」
他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笑得勾魂奪魄。
突然扯了她繞著的長練開始繞她的手腕子,她慌了,當時那令人恐懼的經歷又冒上來。是他的氣還未消盡吧,何止?她這般再度送上門的時候,霜凌就極為不放心。但她必須來,不管他怎麼樣都好,她一定得來!
她慌的一陣亂抖,卻是沒掙扎,只看著他扯著那極長的軟紗輕而易舉地便將她縛住,餘的仍長長地拖在榻上,婉如綿蛇。他捏起一戳,看著她眼中的惶懼,一直看到她眸心深處去,手一繞,連著眼睛都給她蒙上了。
她眼前一團漆黑,真是嚇壞了,感覺他握了她的腕子往他的脖子上一套,她便這樣掛在他的頸上。長長的紗帶因她帶起一截,拂拂蕩蕩地掃過他的胸口,他的鼻尖抵著她的鼻尖,掐緊了她的腰身,又問:「還跑嗎?」
「不跑了……殿下,你不要……」
「偏不。」他的聲音有些無賴亦有些縹緲,他細細吻她的唇,銜著她的唇瓣一點點研磨,揉捏她的身體,恣意點火,「叫我。」
葉凝歡的聲音亦開始顫抖:「雁行。」
像是帶了魔力的笛,奏響他狂放的序曲。
葉凝歡看不到,由此感官無限放大,他輾轉廝磨,掌心撩得她飛出急火。唇舌勾纏,直把他這數月的苦悶與哀傷盡情舒散。
他緊緊抱著她,讓她軟得只能靠他才能支撐,讓她要靠他渡氣才能活。她像是掛在桅桿上的旗,被狂風駭浪拍打得快要四分五裂,唯得緊緊抓著他才能得以保存。
一切的一切,他必須是她的唯一所有和全部!
他不停地問她,還跑嗎?她的聲音已經抖得不像話,仍然一再地告訴他,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妻如何,妾又如何?便是丫頭玩意兒也認了。她欠他的,她當還他。
不僅如此,她亦找到了她想要的真心,她想守著這份心過下去,日後不去想,長遠不考慮。
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人,清晰裡有糊塗,理智中有魯莽。她一向敢愛不敢恨,她一向如此,便只如此!
她一直想要的自由,便是一個可以盡展真心的地方。如果擁有,那便自由。東臨六郡是不是個好地方她不管,縱他走的是一條像永成王般的死路她也去。
所以,她再不跑了。
葉凝歡感覺到楚灝的滾燙,他的胸口裡,跳動著一顆與她一樣的狂野的心臟。汗水和淚水攪在一起已經分不清楚,他將她鉗得死緊,彷彿要深陷於體。
她掙扎著想用纏在一起的手去撫摸他,想要更緊地攀住他。突然她的臉蹭到了一層粗糙,那不是一直繞結的紗。她的手放不開,眼睛也瞅不見。她的身子開始往起立,想把臉探過他的肩去,想扒下那蒙著眼睛的紗。
他一把摁住她,頓時她發出一聲嚶嚀,膀子卻被他架住了,感覺他的頭一縮,退出了她的臂彎。身子讓他整個調轉了個,翻趴在了榻上。她愣神的工夫,突然頸間微痛又有些癢,他在她頸間流連:「亂動什麼?再不老實,連腿也給你捆上。」
他的聲音低啞,她腦子裡一陣迷亂,口中不由得微呻:「你身上帶了……」
「我身上有什麼,你不清楚嗎?」他笑了,親吻她的後背,生是要讓她與他一起灰飛煙滅。
葉凝歡好久都未曾從那滅頂的狂濤裡回過神魂,半晌才能找回自己的聲音:「放了我吧?」
「剛說過不跑了,現在讓我放了你?」楚灝的聲音揚起來,帶了幾分頹迷,卻是誘人。
「是手……」此時仍不放開,他握著她的腕子,揪著那長練繞來繞去。
「明兒放你。」他透了笑意,看她在試圖扭臉讓紗帶更鬆些。他伸手撫了她的臉頰,紅透了,讓他想咬一口。他這般想著,便遂了心。
她哆嗦著:「別……別……鬧了。」
「你自己跑回來了,便該有這心裡準備。老老實實讓我折騰一輩子吧。」他又湊過去啃她的耳朵,直想將這數月來堆積的相思愁腸,只在這一夜裡盡放。
「去年端午,你進的靜園。」楚灝鉤過她來,掌心在她的身體上廝撫,聲音似是歎息,「早知道,便該在那一天就見你!」
他說著說著,突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一向這樣,時好時歹的讓人心慌的很。葉凝歡不由得低唔了一聲:「別……」
「別什麼別?你早幹嗎去了,你這一個月都折騰什麼呢?說!」他口氣惡劣,卻是沒使勁兒,說著又給了她一巴掌。
葉凝歡被他拍得身子亂顫,啞了嗓子說:「我要幫霜凌買鋪子,剛才我想說的,但……」
啪!又讓他拍了一下,楚灝的聲音又揚了八分:「你還有心思幫他置……」他話沒說完,卻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
葉凝歡聽得一陣窸窣的聲音,接著眼前一鬆,頓時一股涼風洇了眼上的潮悶。她眨眨眼,半晌才能適應床內的光。竟不知什麼時候,兩人挪到臥室裡來了。她竟半點未覺,頓時覺得臉上火燒火燎。
床帳半掩,燈光閃爍。她抬了眼看他,他的頭髮微有幾縷凌亂垂落,長長地墜下來,面容帶著頹廢的慵懶,眼睛卻晶亮如星,正直直地盯著她。
他套了件中衣在身上,明明已經被他扯得都繃了絲,他居然還穿上了。好怪啊,大夜裡,都該睡了,怎麼又套衣服在身上了?
楚灝覺出她眼神中的探究,捏了她的臉,咬牙:「走神,再給我走神!我問你,都給陸霜凌買的哪兒的鋪子?」
「南城宣紙街的八間店面,梅花市的四間繡莊和當鋪,還有茶鋪。都是由劉興幫著張羅找的賣家……錢不夠,我押了四盒子頭面,全是帶了王府鑒頭的。外加一張東臨王府作保的三年分期,簽的我的名兒。我說是府裡的丫頭,王府最近忙,只我一個閒人。有夫人替她兄弟作保,想賺些產業。那劉興又是常奔走的,大家都認得。他們沒找你要鑒票嗎?」葉凝歡抬了腕子想揉眼睛,實在不便,小聲說:「把這個也解了吧?」
楚灝看著她沒說話,反而將她的手一併攥住。
沒有,那幾家壓根兒也沒來找過他。也不知是不敢呢,還是她那四盒子帶鑒頭的頭面就足夠證明了,反正那一堆賣主,一個也沒登門。難怪皇上肯讓王琪跟著,沒管他放了霜凌,遣走同邸的事,原來是因霜凌在京各處又添了產,而且還添了不少。
這表示霜凌雖然獲准辭官,是想享福求財的。這表示當初楚灝用來去燕寧而交與皇上的把柄仍然有效,表示他並沒有想遣散相關人等以備反口的意圖。
她這個月,原在奔波這檔子事!
他本來是想過要這麼幹的,不過因他心裡煩得要命,事情又多,一想霜凌,那葉凝歡便跳出來在他腦仁裡蹦。一來二去,他就把這事給扔到腦後去了。如今她倒是替他想著了。
葉凝歡小聲說:「霜凌當初受了傷,又不能讓人知道再起了疑。若沒一個王府的人跟著,劉興張羅來了怕賣家也不信,只得我裝成是王府的丫頭去了,報的綠雲的名兒,不怕他們查……待我都弄完,這也四月裡了,你大隊人馬都準備走了。想來想去……只好厚著臉皮來這裡了……」
他凝了眼看著她,伸手去撫她的耳垂:「霜凌呢?」
「留在京裡了,至少要等到局勢真正穩定下來。」葉凝歡吞吐了一下,「當初,他是以為我快死了,才會那樣做。後來他看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想法,所以……」
所以才會在那裡買醉,說什麼「來晚了,來晚了」。楚灝如今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了,不是追不上,而是在她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他撫著她的耳朵,流連在那小小的傷口上:「安排這一切,是為了霜凌還是為了我?」
葉凝歡微微閉了眼睛,睜開眼看著他。
眼神是怯怯的,聲音顫顫的,但話說得堅決:「就像你當初留著我,後來願意放我一眼。」
開始留在他身邊,是無奈,是為了活下去,是為了霜凌。
現在她再回來,便是不因霜凌,不為其他。楚灝看著她,湊過去貼著她的額頭,帶著嬉笑:「不一樣,我從來沒打算放你!」
她看他露出一副故意要氣死她的模樣,不過她此時是半點脾氣都沒有的蔫主兒。而且讓他折騰的腦子都已經糊了,只眨著眼看著他:「可你明明放了我呀。」
他又要抱她,她的手如今纏在一塊兒,沒地方騰開,只得一頂,正抵到他的右肩處。頓時感覺他的身子一顫,中衣之下似還裹了東西。
她頓時一激靈,看著他:「你……」
他皺了眉頭,一下將她推翻過去,勒過她為所欲為。她不由得低叫:「你是不是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啊?」
「你管不著。」
「讓我看看。」
「看什麼看?」
「楚灝!」
他貼緊她:「你給霜凌的信裡,究竟寫了什麼?」雖然猜到了八分,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他這般緊貼,葉凝歡終是清楚地感覺到了肩上緊纏的勒緊的布條,很硬,似纏得極厚,又像是內裡早就潰敗,不得不堆纏著填補。
她的淚霎時湧了出來,掙扎著說:「那你先告訴我,你的傷是怎麼得的?那天,你究竟怎麼找到我的?」
他將她箍得死緊,卻是說了:「流金帶血,你若有那疊衣的工夫,如何會扯壞耳朵?又如何會將梅子散落?鏡面蒙污,是告訴我身邊有暗鬼,那暗鬼與鏡有關,鏡與靜諧音。雙雁銜珠蒙沾梅漬,分明是你們一道被人脅迫,要背上惡名。至於在什麼地方,我想若真是林靜所為,她可用的時間有限,還要造成你們私奔不成身死的假象,最佳所在,自然是圍場南山峰谷,從那裡出去就是原滄道。當初,不是我從那兒把你帶回來的嗎?」
葉凝歡身軀顫抖,她匆匆留下的東西,真的讓他一一料中,並且準確地找到了地方,換回了他們的生命。
他銜了她的耳墜:「不過有一樣你擺得不好。」
「嗯?」她詫異,不由得扭了頭去看他。他輕笑:「雙雁銜珠,我才是那只與你同歸的雁。」
她的臉霎時紅透,他笑得勾魂奪魄:「現在你該告訴我,信上寫的是什麼了吧?」
她擰轉了身子,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
他聽了發出一聲微吁,像是最後一縷抑堵,全都散盡,吻著她的嘴唇,帶出索求的火熱。
她在換氣的間隙說:「是她傷了你?她可是……」
「不礙事。」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討論肩膀的傷口上。
「但既然傷了,就別再……」
他喘息著咬住她的耳廓,輕聲在她耳邊說:「好了,你一回來,就全好了!」
這是迄今為止,她所聽到他說的。最動人的情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