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前世時珊娘也常參加募捐會的,但那時她的行事風格和她祖母侯孟氏如出一轍——叫她當眾捐個千八百的她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卻是從不肯把精力浪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幕後的那些籌備工作。
不僅她如此,她所認識的大多數貴婦們都是這樣。她們行善,更多的是為了名聲,為了某種利益交換。像林老夫人這樣為了別人的利益去辛勞,且還是辛苦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說實話,便是如今已經拋開那點功利心的珊娘,仍是看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所為何來。若不是林老夫人的那些話正好觸動了她,她才不願意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
但珊娘有個好處,便是決定去做的事,她一定會盡力去做到最好,哪怕她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圖個什麼。
好在此時那募捐會的籌備工作已進展了大半,且林老夫人當珊娘還是個孩子,只給她和林如稚交待了一些較為簡單的文字工作——不過是謄寫賬冊,把各處捐來的物品清單做個分類登記而已。
這項工作是在林老夫人的書齋裡完成的,故而除了林如稚外,珊娘就再沒看到第二個人,以至於她以為被老夫人叫來幫忙的只有她倆。直到謄寫完賬冊,老夫人叫她們將賬冊送到講學堂去,珊娘才知道,原來其他人都在那裡忙碌著。
從書院的山門進來,迎面便是一座頗為氣派的三層重屋樓宇,恰如鋼刀一般,將左右兩側的男女學院分為涇渭分明的兩片。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梅山講學堂了。
這講學堂是梅山書院男女兩個分院唯一共用的一處教學場所,每有那大儒名宿過來講學,都會在這裡公開授課。而梅山鎮每有什麼大型活動,比如募捐拍賣會,也常常會借用這裡的場地。
來到大講堂門口,珊娘探頭往內一看,那頭一眼,便正好看到講學台上,林如亭和袁長卿正跟一個女學的先生說著話。講台的周圍,還圍著一些招募來幫忙的女學學生們。
今兒林如亭換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長卿則是一身鴉青。這一深一淺的強烈對比,襯著那兩張一嚴峻一溫暖的俊顏,看得那位已頭髮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陣眼冒紅心,又何況這幫青春年少的女弟子們。
林如稚看了不禁一撇嘴,拿肩撞著珊娘道:「紅顏禍水。」
「明明是藍顏禍水。」珊娘笑道。
二人對了個眼兒,頓時一陣偷樂。
這大講堂共有三層,中間挑空,一樓的正中間築著個高高的講學台,二樓三樓都是聽講的迴廊。那些收集來的捐贈物,便會被放置在樓上的迴廊裡先供人參觀,然後再進行拍賣。
林如亭和袁長卿恭送女先生和那幫女學生們上了樓,一回頭,恰正看到珊娘和林如稚從門外進來。林如亭忙下了講台迎了過來,從她們手裡接過那疊賬冊,看著珊娘笑道:「辛苦了。」
那溫暖的笑容,一時幾乎晃了珊娘的眼。
林如稚見她哥哥只看著珊娘道「辛苦」,便故作不滿地一踮腳尖,堵在她哥哥面前笑道:「就只給十三姐姐道辛苦嗎?我也很辛苦的!」
於是林如亭從善如流地拍拍她的頭頂,笑道:「阿如也辛苦。」說得三人一陣笑。
直到此時,那仍站在講台上的袁長卿才抬腳向他們走過來。
珊娘只作沒注意到那邊的動靜,問著林如亭道:「可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林如稚也道:「敬請差遣!」
林如亭看看她倆,笑道:「那就又要對你們道一聲辛苦了。我們正在寫籤條,就是把那些捐贈人的名字,一一拿彩簽標注了,貼到捐贈物上。」頓了頓,他笑瞇瞇地看向他妹妹,「所以,我們缺幾個寫簽的人。」
「什麼?!」林如稚一聽就哇哇大叫起來,「寫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一筆字爛的……」
說話間,袁長卿過來了。他默默看了一眼林如稚和珊娘,從林如亭的手裡接過那疊賬冊,然後一轉身,重又上了講台。只是,在他轉身的瞬間,他的眼彷彿不受控制般,又飛快地從珊娘身上一撣而過。
雖然他那裡只那麼短暫的一撣眼,珊娘這裡更是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但……
便是再怎麼看開看透,作為曾跟某人有過一腿的某人,在某人在場時,身上的某根神經仍會不受控制地產生一些過敏反應。因此,當那邊那人不明顯的一眼掃來時,便是這邊這人沒跟那邊那人實實對上眼,這邊這人的心裡仍是虛虛地打了個顫兒……
抱怨著的林如稚扭頭看了一眼珊娘,卻是稟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信條,反手就把珊娘往她哥哥面前一推,道:「讓十三姐姐寫!十三姐姐寫得一手好顏筋,我就只管幫你們貼籤條就好!」
珊娘一個沒防備,竟險些被她推得撞到林如亭的身上。
幸虧林如亭及時後退了一步。
珊娘好不尷尬,回手就報復地推了林如稚一把。林如稚自知闖禍,衝她憨笑著吐了吐舌。
林如亭則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仍是笑得那麼斯文有禮,看著珊娘道:「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
一個「也」字,叫珊娘忍不住又多看了林如亭一眼——便是現在的她並不想沾那些情情愛愛的事,眼前站著這麼個養眼的人兒,也由不得她那雙「知慕少艾」的眼不受控制地往人家身上瞅。
她這裡尚未收回視線,就聽到林如稚在那裡搶著道:「哥哥是不知道,我十三姐姐的字,寫得跟個男兒一樣,那叫一個殺伐決斷,一點都不帶拖泥帶水的!」一邊說,她手裡一邊還比劃著一個刀劈斧砍的英姿。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又推了她一下:「你這是在形容我寫字呢,還是在說我拿刀砍人?」
「嗐,就那麼個意思嘛。」林如稚抱著她的胳膊又是一陣憨笑。
三人說笑著上了那高高的講台。此時講台上早放置了桌椅筆墨等物,這會兒袁長卿的面前攤著一本賬冊,手裡提著筆,已經在寫第二張籤條了。見他們上來,他只略一抬眸,又垂頭繼續寫他的了。
林如稚說不肯動筆便打死不肯動筆,只願意給諸人打下手。林如亭也不逼她,對珊娘做了個「請」的動作,自己從袁長卿那裡拿了一本賬冊,走到另一張桌子邊去寫籤條了。
珊娘略一猶豫,也走到袁長卿的桌邊拿了一本賬冊,那眼卻是趁機往袁長卿正寫著的籤條上瞄了一眼,然後抿唇一笑。
袁長卿卻忽地一抬頭,幽深嚴肅的黑眸看得她飛快地斂了笑,一低頭,抱著賬冊走開了。他這才重新低下頭去寫他的籤條。
珊娘暗暗衝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走到另一邊,翻開賬冊,才剛拿起筆,林如稚就過來對她悄聲笑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麼。再沒想到,我這死板周正的袁師兄,這麼大一個塊頭,竟是練得一手秀氣的簪花小楷吧?」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並沒有接她的話茬,低頭拿過一張空白籤條就寫了起來。
袁長卿的字跡,她自是再熟悉不過。當初她也沒想到,看著這麼方方正正的一個人,居然寫著一手細膩的簪花體。倒是她,明明人人都說奸滑似鬼,卻偏愛那方正雄渾的顏體。
這三人各自默默寫著籤條,林如稚則跟個監考的先生似的,時不時走到那三人的背後,一會兒點評幾句幾人的字,一會兒幫著他們把寫好的籤條收到一邊。那林如軒帶著人,抬著幾隻箱籠進來時,便正好看到這樣一幕,因笑著打趣他們道:「喲,還是我們家阿如有本事,你這是在出題考這三個魁首嗎?」
林如亭忙擱了筆,走到講台邊問著他:「東西可都清點了?可別漏了哪件。」
林如軒三兩步跳上講台,笑道:「我辦事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又湊到袁長卿面前看著他寫的東西道:「你們在做什麼?」
林如稚手裡正拿著珊娘剛寫好的一摞籤條,便搶著把他們眼下正在做的事說了一遍,又將那籤條分了一半塞給林如軒,道:「已經寫了不少了。三哥來得正好,我們先去貼吧,還得一個個對照著找實物呢,這可不能弄錯了。」
林如軒低頭看看手裡的籤條,忽地就是一眨眼,「這字,夠凌厲的。」又抬頭問林如稚,「這是誰寫的?」
林如稚回手指向珊娘。
林如軒一陣詫異,「你?!真是你寫的?」
不怪林如軒置疑,所謂「字如其人」,他的印象裡,這侯十三精於算計,那寫出來的字自然應該像她的為人那般圓通滑潤才是,卻不想竟如此稜角分明。
而,便是別人不明說,只要不是傻瓜,多少總能察覺到他人對自己的感觀。珊娘自然能夠感覺得出林如軒對她的不喜,便停了筆,抬頭一彎眼,笑道:「當然不是,是我偷來的。」
林如軒一噎,不由看著她一陣瞪眼兒。
林如稚則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珊娘抿著唇,將寫好的籤條挪到一邊,伸手又拿過一張空白籤條,一邊寫,一邊自己也忍不住地笑。
那邊,袁長卿抬頭看看他們,卻是忽地拿著筆向珊娘走了過來。
感覺到他的動靜,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他。
只見袁長卿走過來,先是看她一眼,然後低頭看向那些已經寫好的籤條。頓了頓,又抬頭看了珊娘一會兒。就在珊娘以為他也要點評上兩句時,他卻是忽地一轉身,一言不發地重又回去寫他的籤條了。
看著他的背影,珊娘默默一錯牙——這袁長卿,也不知道是被誰慣出來的毛病,有話就說,有屁倒放啊!這般看一眼就走,什麼意思?!前世她是瞎了狗眼了,才被這悶葫蘆鬱悶了一世!
珊娘深吸一口氣,決心不被那鋸嘴葫蘆影響了心情,忽地一扭頭,低頭繼續幹自己的活去了。
因此她沒看到,林如軒吃驚地看了一眼回到書案後的袁長卿,然後帶著三分沉思看向她。
林如亭原在講台邊和人說著話,聽到他們這邊說得熱鬧,便也過來,看著珊娘的字笑道:「還真是,阿如那『殺伐決斷』四個字,用得果然精妙。」
「是吧是吧,」林如稚蹦噠著笑道,「當初我第一眼看到十三姐姐的字時,腦子裡一下子就跳出這四個大字來了。」
珊娘收筆回頭,睇著林如亭笑道:「學長竟也取笑我。」
林如亭看著她笑道:「倒真不是取笑。再想不到,你的字是這樣的……」
「是吧是吧,」林如稚又蹦噠到袁長卿的面前,拿過他寫好的一張籤條,笑道:「都說字如其人,但對十三姐姐和袁師兄來說,這句話根本就不對。十三姐姐看著柔柔弱弱的,竟是誰也想不到,一筆字寫得如力劈千斤般地霸氣。偏袁師兄明明這麼個氣宇軒昂的模樣,竟寫得一手清雅婉麗的小楷。你倆真該調個個兒才是。」
提著筆,珊娘低頭看著自己的字。別人不知情,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這一筆字的變化,嚴格說來,還是托賴於袁長卿。當年她的字也算是中規中矩的,便是偶有跳脫,終究不曾脫離過方正的框架,直到她因袁長卿的拒絕而沉溺於求之不得的憤怒,直到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然後某一天,她忽然就發現,她的字變了,變得和她這人一樣,張牙舞爪,極具攻擊性……
不過,如果拿她此刻的字跟那會兒的字比,其實還是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的,變得沒那麼煞氣十足了。
果然是看開了吧。
她抬頭對林如稚笑道:「所以說,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看我的字你便能知道,我可遠不是你所以為的那般柔弱……」
「正是!」林如軒忽然笑道:「看人果真不能只看表面,不定十三姑娘就只是外表裝著乖順,骨子裡是在扮豬吃老虎呢!」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都只當他是在反擊之前珊娘對他的戲弄,珊娘卻聽得清楚明白,若說之前林如軒對她只是不喜,現在則已經上升到了某種敵意。
林如軒衝著她呲牙笑了笑,轉身過去攬著袁長卿的肩,又對林如稚笑道:「還有,你也看錯咱們袁大了,我倒覺得這筆簪花小楷跟他為人極是相投。別看他這樣,其實最是心思細膩的一個……」
細膩。珊娘暗嘲一笑。那人,確實可算是心思細膩,可與此同時,這細膩的心思也要看是對什麼了。他願意去細膩時才會細膩以對,不願意時,便是一個磨盤放在那裡,照樣看不進他的眼裡。
「哪來這麼多話,」林如亭笑著往林如軒的手裡塞了一隻漿糊桶,「還不快去貼你的簽!」
果然林如軒對珊娘很是提防。自他來了後,便一直把林如稚拘在身邊,輕易不叫她靠近珊娘。林如稚一向大咧咧的,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堂兄是在刻意隔絕她和珊娘,珊娘那裡則是渾不在意,只垂頭默默寫著她的籤條。
等她寫完了一本賬冊,回身到袁長卿的書案旁重新換過一本時,她才注意到,林如亭不知什麼時候走開了,講台上竟只有她和袁長卿兩個。
珊娘一邊伸手去拿新的賬冊,一邊回頭尋找著不知去向的林如亭。誰知那明明已經拿起一角的賬冊,竟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般,沒能抽得動。珊娘回眸,這才發現,原來是袁長卿的手壓在那本賬冊上。
她一挑眉,抬頭看向他。
「這本我已經寫過了。」袁長卿說著,從旁邊一摞冊子裡重拿了一本遞給珊娘。
珊娘沉默著伸手去接那賬冊。
不想袁長卿竟捏著那賬冊沒有放手。
於是珊娘看著他再次抬起眉。
他那烏黑的眼直直望著他,交疊的衣領上方,微微突起的喉結上下一動,似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偏那話尚未爬到他的唇邊,便被講台邊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給打斷了。
「袁大,換換手,你和阿如去貼,我來寫。」林如軒走上講台,沖袁長卿笑道。
珊娘扭頭,就只見林如軒笑瞇瞇地望著他們。雖說臉上笑著,他看向她的眼裡,卻是帶著隱藏得不怎麼好的警惕。
珊娘眨了一下眼,頭也不回地從袁長卿的手中抽走那本賬冊,一轉身,回她的書案後去繼續她的工作了。
林如軒看看她,一把搶過袁長卿手中的筆,將他從書案後拉出來,往講台下的林如稚身邊推去。
「袁師兄。」林如稚彎著杏眼招呼著他。
袁長卿則回頭看看林如軒,再看看珊娘,眉尖微微一蹙,到底仍什麼都沒說,接過林如稚手裡的漿糊桶,跟她一起去貼籤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