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袁長卿蒙了

袁長卿貼好籤條,回頭看向珊娘,見她垂著頭,並沒有看向他,他下巴微動了一下,似想要說什麼,可到底不習慣主動開口,便依舊保持著沉默。

珊娘那裡默默翻找著籤條,脖子後面卻是一陣陣地刺癢。因為……

那該死的袁長卿,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且還是一句話都沒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珊娘已經做了一輩半的「全乎人」,有些積習早已深入骨髓,她最怕的就是這種冷場!

偏這會兒叫她開口救場,她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那裡胡亂翻著籤條,卻是越翻越心情煩躁。直到這時她才忽然想到,剛才袁長卿臨走時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未必是什麼心虛,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這裡等她……

——好吧,她又把袁長卿給黑化了。

而只要一想到袁長卿見她果然乖乖等在這裡,珊娘只覺得一陣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裡的籤條,才剛要轉身開口,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背後道:「對不起。」

珊娘一愣,驀地轉過身去。

只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的眼,道:「我們不該在背後議論你。對不起。」

這道歉,可沒那麼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透了的那個袁長卿給一下子洗白。她忍不住瞇起那雙細長的媚絲眼兒,帶著三分審視和懷疑,把他從頭到腳一陣細細打量。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還只愛穿深色的衣衫。此時日頭又偏了西,整個三樓的迴廊間,光線已一片暗淡,以至於他那件鴉青色的衣衫,幾乎和周圍融為一色,只有一張白皙的臉,於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的烏黑眉眼,和紅潤薄唇。

珊娘一眨眼,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手上的籤條道:「沒什麼好道歉的,你們又不知道我在這裡。」

頓了頓,她忽然抬頭看向他,「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這裡偷聽你們說話的。我原就在這裡,是你們沒看到我。」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還會回來,不然我早走開了。」

袁長卿看著她,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們說話之前,你總要向我聲明些什麼。」他道。

他笑起來的時候,平滑的臉頰兩側會皺出兩道紋路。兩條紋路沿著鼻翼向下繞過那張薄唇,包裹至線條嚴峻的下巴,令下巴微微翹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淺溝。

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有點肉肉的翹下巴,珊娘驀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嫁給他那麼久了,她竟是頭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時,下巴上會出現一道小溝……

許是珊娘盯著他看得有點久,袁長卿怔了怔,緩緩收了笑,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得向你道聲歉,如軒他……對你有點誤會。」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開視線,道:「他誤會不誤會的,原也沒什麼,只要你不誤會就好……」頓了頓,她覺得她這話可能會產生什麼歧意,忙又道:「總之,你說對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很高興你也不想娶我……」又頓了一頓,覺得她這話還是沒能說到點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我們能達成共識,不會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她想了想,覺得這一回終於表達清楚了,便看著袁長卿點了點頭。

卻不想,自她說頭一個字起,袁長卿就一直那麼笑盈盈地看著她。看著他原本銳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著那線條堅硬的下巴再次變出一道肉肉的小溝,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紅了臉。

她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摸摸耳後,「那個……」

「我明白,」袁長卿微笑道,「我們達成共識了。」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臉後,驀地又垂了眼。

笑你個鬼啊笑!——她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罵出去——真是的,是因為前世太少見他笑嗎?才叫她這一世見了,竟跟見了鬼似的渾身不自在!

珊娘咬咬唇,忽地轉過身去,乾脆暫時放棄那隻銅熏爐,向著下一個目標走了過去。

再前面一個,是只白玉洗筆。

珊娘看了一眼舊標籤,便垂頭開始翻找著手裡的新簽。

袁長卿站在原地一陣躊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裡怎麼黑化著他,而其實要說起來,當時他那麼說,真的只是一時的心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誤會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而,至於說他為什麼又回來……他也不知道。

其實袁長卿也沒有料到珊娘居然還在這裡。他以為,經過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她一定早就已經走開了……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他是來道歉的。可現在已經說完那句「對不起」了,他該走開才是,他卻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腳。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才向著珊娘走過去,道:「分我一些籤條吧,兩個人一起找會快一些。」

珊娘都沒有回頭,只默默把手裡的籤條分出一部分,回身遞給他。

她這裡將籤條遞出去時並沒有抬頭,卻不想袁長卿沒像她以為的那樣伸手來接。她一皺眉,抬起頭,便只見袁長卿看著她的眼微微有些發直。

「嗯?」她疑惑地一偏頭。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籤條,然後一低頭,一邊翻看著那些籤條,一邊往前面一件捐贈物那裡走過去。直到感覺到珊娘重又回過身去,他這才住了腳,又回頭看向她——確切說來,是看向她那低垂的脖頸。

才剛他走過去跟她要籤條時,她正低著頭。於是,一截瑩潤細膩的脖頸,就這麼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簾。那脖頸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叫他聯想起那年在關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鵝。然後,他還沒能意識到,一雙眼就這麼直了……

於是,那種事後總叫他不安的迷亂,再次漫上他的心頭。且,這一回,除了那種無法理清的混亂外,他還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砰然心動」——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動著,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動」,便是喜歡嗎?!

視而不見地翻著手裡那疊籤條,袁長卿理智分析著此時內心的感受。

這種心臟跳得又沉又重的感覺,其實他並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對弈,眼看著對方即將步入他的圈套時;或者他看中的某些東西,正被別人拿在手裡的時候,他的心臟都會跳得這麼又沉又重——也就是說,便是「砰然心動」,也不代表他對她,就是那樣的一種喜歡。

得出結論的袁長卿滿意了,卻又有些不滿。因為那種令他不安的混亂,他仍是沒能分析得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更叫他感覺很不好的是,明明每回事後想起來都會令他深感不安,可每每那種感覺在他心裡漾開波瀾時,他卻越來越有一種不願擺脫的迷戀……如上了癮一般。

袁長卿習慣於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陌生事物,他總要瞭解個透徹才能安心,但他並不是個死板執拗的人,一時想不通的事,他也不會去強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會兒思緒,見仍是解不開那個謎題,便暫時把那種迷亂的感覺擱置到了一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把手裡的籤條翻了好幾遍了。看看那些籤條,他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侯十三兒。

而直到袁長卿沉默著走開,珊娘才意識到,她多少把眼前的袁長卿,和她記憶中那個老謀深算的內閣大學士給弄混淆了。這會兒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青澀少年!

這麼想著,她頓時感覺輕鬆了許多,剛才那怎麼找都找不到的銅熏爐的新簽,便這麼一下子跳入了她的眼簾。回身過去更換完籤條,她心情不錯地一轉身,卻意外地跟袁長卿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處。

她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衝著他詢問地一偏頭。

袁長卿也眨了眨眼,跟著茫然地一偏頭——就好像是她主動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頭一蹙,不想跟他玩這種幼稚的遊戲,便一撇嘴,拿著籤條又繼續工作了。

袁長卿又看她一眼,這才收回視線。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只用心看了一遍籤條,便已經記住了那些籤條上的內容,所以他對照著舊簽找起新簽來,要比珊娘速度更快。這便給了他足夠的磨洋工時間。於是,他假藉著對照籤條的機會,掩在那些捐贈物的一側,時不時地偷眼看向珊娘——別問他為什麼,他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眼。

認真工作著的珊娘一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直到每次一回頭,她都能跟袁長卿的眼撞在一處。

這麼撞著撞著,她又有點混淆了。所以當她的眼第四次跟他撞在一處時,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主動出聲問道:「你想說什麼?」

不想袁長卿竟給了她一個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的表情,反問了她一句,「什麼?」

珊娘衝他一瞇眼兒。

袁長卿則仍是一臉的無辜。

二人一陣默默對峙,最後,珊娘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愛說不說!

而,等她又一次抓住他在偷看她時,她徹底不耐煩了,將手裡的籤條往那矮櫃頂上一拍,皺眉衝到他的面前,抬頭瞪著他道:「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嗎?你什麼都不說,就只知道拿眼看著我,你以為你這麼看著,就能把你的話看進我腦子裡了?!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天生該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她這混淆著前世記憶的抱怨,卻是叫袁長卿一陣發愣。他以為她會指責他頻頻偷看她的,卻不想,她竟當他是有話要說……

他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手肘道:「這裡。」

珊娘也跟著眨了眨眼,然後傻乎乎地探頭過去,看向他的手肘。

袁長卿不由笑了,改而伸長手臂,指著她的手肘道:「那裡。」

珊娘這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肘。她抬起手肘,見衣袖上沾著一片灰塵,便訕訕地解釋道:「大概是不小心在哪裡蹭到的。」

拍著衣袖,她忽然就想起剛才她探頭看向他手肘時,那模樣一定很傻。這麼想著,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還以為你是指你自己的衣袖呢。」

一如既往的,袁長卿沒有接話。珊娘也沒指望他會接話,便回身準備走開。不想她這裡才剛一轉身,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身後說道:「你真的很愛笑。」

珊娘一怔。卻是莫名的,心頭就升起一股惱意。前世臨死之前,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她沉下臉,回頭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笑,難道還整天哭著?!」說著,又白他一眼,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袁長卿不禁一陣莫名眨眼——他不明白了,她前一刻還笑盈盈的呢,怎麼眨眼間就變臉了?!

他想了又想,終究想不到答案,便帶著一肚子的不解,回去繼續工作了。

所以說,一個人的稟性真的難改。珊娘原就是個受不住寂寞的人,如果她被迫一個人呆著,沉默也就沉默著了,可這會兒明知道這裡不是她一個,哪怕另一個是她前世的冤家,她也希望身邊能有點人氣兒。

於是,沉默著又換了幾張籤條後,她到底沒能忍住,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天是換不完了。」

她真的只是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指望那只鋸嘴葫蘆會接話,所以,當空曠的迴廊間響起袁長卿的聲音時,珊娘嚇得小小哆嗦了一下。

「原也沒指望我們一天裡能做完。」袁長卿道。頓了頓,他看著她,神情似有些猶豫的樣子。珊娘以為他又是有意想要引她主動開口,不想他接著就道:「要不,今兒就到這裡吧,這會兒太陽快要下山了,確實有點冷。」

「什麼?」特別是那最後一句,珊娘沒聽明白。

「你……」袁長卿頓了頓,小心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冷?」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明白,他竟是注意到了她剛才那小小的一哆嗦。於是忽然間,她眼裡有些混淆的兩個袁長卿,就這麼一下子分開了。看著眼前的少年,想著他那不怎麼高明的轉彎抹角,她忽地咬住唇,低頭憋了半天,到底沒能憋住,便悶聲笑了起來。

袁長卿則被她笑得一頭霧水,不禁向她走了過去。

他這一臉困惑的模樣,叫原已經笑完了的珊娘見了,忍不住又笑開了。

而每當她快要止住笑時,一抬眼,見袁長卿仍是那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挫相,想著當年那麼精明擅謀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稚嫩的時候,她不禁笑得更歡了。

袁長卿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直到她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漸漸的,他的唇邊也掛上了一抹笑。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想走開了,跟她在一起時,他的心情總能很好。

「我說的是真的,」他忽然道,「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珊娘抬頭看看他,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抹去笑出來的淚,道:「我可以試著拿你當朋友。但有一個條件,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給我說出來,我可不會慣著你,再去猜你的心思。」——隔了一世,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雖然以現實來說,袁長卿和她認識只不過才一個月,但在珊娘的感覺裡,她和他已經相識一輩子了,所以說話間,便一時沒留神,一些語氣和用詞,根本就不是還不怎麼熟悉的人之間該用的。

這帶著熟稔的口吻,令袁長卿疑惑看她一眼,心念間卻又是一動,更加覺得二人間有種不一樣的熟悉了。「我盡力。」他道,「不過,我不太擅長跟人交談。」

珊娘不客氣地一撇嘴,「你跟林如軒不是挺能聊的嗎?」又冷哼一聲,「我倒覺得你這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她白他一眼,提起漿糊桶,一轉身,向著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袁長卿愣了愣才追上去,接過那只漿糊桶,對她道了聲:「對不起。」

珊娘看看他,心裡默默把這一身青澀的少年,和記憶裡那個年輕有為的袁大學士又做了個對比,然後再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吧,袁長卿又被她笑蒙了——這姑娘,忒喜怒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