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書院一向鼓勵學生自力更生,丫鬟小廝們無故不許入山門。珊娘不願意讓三和她們白白浪費時間在山門外枯等,便叫他們看著點兒來接她。可因著今兒是休沐,她又被林老夫人支到大講堂那裡去幫忙,故而等她從大講堂裡出來時,竟比約定的時間早了許多。
好在她才剛從林如稚那裡借得一本西夷遊記,便在那山坡草亭裡坐了,一邊看著遊記,一邊等著她家裡來人接她。
這是一本描寫西洋各國風情的遊記。珊娘正看得起勁兒,忽然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了一聲「長卿」。
她猛一抬頭,便看到山坡下,袁長卿正站在書院那石雕牌樓下看著她。
見她抬頭,他飛快扭頭,卻到底遲了一步,還是叫兩個人的眼睛對上了那麼一瞬。
如果他能一直那麼大大方方地看著珊娘,珊娘怕也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偏他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頭想了想,終究想不明白他這是鬧的哪一出,便放下書,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石雕牌樓那邊。
叫住袁長卿的,是林如亭。
林如亭並沒有看到草亭裡的珊娘,只急急走到袁長卿的身旁,對他道:「還以為你走了呢。那件事我想了一下,我們若是沒有一個合適的借口,很容易打草驚……」
「師兄!」袁長卿忽地抬手攔住林如亭,又暗示地看了一眼四周,道:「師兄莫急,我也想到你說的那個問題了,而且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對策。只是能不能行,還要跟師兄商量一下。」
林如亭這才意識到,他一時過於心急了,便笑著看了一眼四周。於是,他這才看到草亭裡的珊娘。
「十三姑娘,」他忙過來,衝著珊娘行了一禮,道:「姑娘怎麼在這裡?」
珊娘還了一禮,笑道:「在等家裡的車。」
林如亭道:「阿如倒是還沒走,要不,叫她的車送你一程?」
珊娘搖頭道:「原跟家裡約好了時間的,只是我出來得早了一些。」又道,「林學長和袁師兄儘管去忙你們的事吧,我在這裡沒事的,旁邊還有人呢。」
珊娘和林如亭又寒暄了兩句,便各自分開了。
而自始至終,那袁長卿就像個雕像般,沉默站在林如亭身後。平靜無波的臉上,與其說是淡定,倒不如說是疏離——這才是珊娘記憶裡的那個袁大學士!
只是,相互道別時,袁長卿於轉身前忽然又看了珊娘一眼。珊娘這才發現,原來他的眼尾一直在不明顯地微微勾起。便是他的下巴上沒有出現那麼一道淺溝,這仍然算得上是個微笑的。
珊娘頓時怔住了。再一次,眼前的少年袁長卿,顛覆了那個差不多已經深深刻在她腦海裡的大學士形象。
直到家裡的馬車來接她,她被三和接上馬車,珊娘的腦子裡仍在不時交替閃過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袁長卿。一個老辣穩健,一個稚嫩生澀;一個智多近妖,一個卻傻乎乎地被她笑得不知該把手腳往哪裡放……明明是同一個人,感覺起來竟像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想著他被她笑得一副手足無措的窘樣,珊娘的唇邊忍不住又掛上了一抹笑——她卻是沒有意識到,正是從這時候起,她漸漸不再把眼前的少年袁長卿,和記憶裡的那個人等同起來。
等她到家時,她才發現,那大管家桂叔竟親自在馬車下候著她。
「我是不是要受寵若驚啊。」珊娘小聲嘀咕著,扶著三和的手下了車。
桂叔上前請了安,閒話了幾句後,他忽然瞇著那老鼠眼笑道:「姑娘的奶娘也回來了。」
雖說今兒是休沐,因著珊娘要去學裡幫忙,便准了奶娘的假,讓她回家一趟。桂叔忽然點了這麼一句,不禁叫珊娘心頭一動,抬頭看向桂叔。
桂叔那裡卻像是他只不過心血來潮說了那麼一句閒話似的,轉眼又說起別的閒事來。
珊娘的眉不由微微擰了起來。
一路把珊娘送進西角門,桂叔又東拉西扯地扯了一會兒閒篇,這才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
珊娘回頭看看他的背影,問著三和道:「奶娘回來時可有什麼異樣?」
三和想了想,「倒沒看出有什麼。」又道,「不過媽媽哪次回家能開開心心的。」說著,歎了口氣。
李媽媽是童養媳,從小就受盡了苦難,還是後來機緣巧合進府給珊娘做了奶娘後,她那婆婆和丈夫都要靠著她掙錢養家,才漸漸不再虐待於她的。可就這樣,她那混賬丈夫仍是見面就動手,上一次更是險些當著珊娘的面就動了手。
珊娘皺眉想了一會兒前世,她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年紀,也不知道奶娘家裡什麼時候跟奶娘提過繼的事,想來應該還沒到時候……
可連袁長卿都能跟她記憶裡的模樣不一樣了,奶娘的事未必也會跟前世裡一樣。珊娘不放心地搖了搖頭,剛要抬腳趕回春深苑,忽然就看到她哥哥冒冒失失地從他的院子裡跑出來,險些跟她頂頭撞上。
侯瑞也沒料到會在這裡撞到珊娘,「喲」了一聲,一回身,就縮回了他的院子。
只這錯眼的功夫,珊娘仍是看到了他一隻淤青的眼。於是她趕緊追了上去。
侯瑞聽見身後腳步響,忙拔腳跑回了屋裡,又「光」地一聲關了門,直接把珊娘關在了門外。
珊娘追過去,拍著門道:「你藏也沒用,我都看到了。你定又偷偷溜出去了,且還跟人打架了!」
侯瑞一聽,忙開了門,一把將珊娘拉進屋,舉著手指豎在唇上道:「噓,小聲點,你想害我再被罰跪祠堂嗎?!」
珊娘先是橫他一眼,才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了,又硬是搬著他的臉,察看著他那只青了的眼道:「你還知道怕!你可還禁著足呢!溜出去也就罷了,竟還跟人打架去。打架也罷了,偏臉上又帶著幌子。便是我不說,你以為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了?!」
「你不說,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侯瑞嘴硬道。長這麼大,除了奶娘,還沒一個人這麼關心過侯瑞。侯瑞頗不自在地想躲,卻躲不過珊娘的強勢。她硬是掰著他的腦袋,一邊叫人打水拿藥膏,一邊小心摸著那傷處問道:「就這一處嗎?還有哪裡傷了?」
「就這一處。」侯瑞別彆扭扭地坐著,又道,「沒事的,奶娘已經給上過藥了,我就只是一時大意……嘶!」
珊娘忙縮回手,瞪著他道:「原來你還知道疼!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又從丫鬟手裡接過帕子和膏藥,一邊親自給他處理著傷處,一邊不住口地數落著他,「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十歲或六歲,整天在外面瞎混個什麼?!你若是真心好武,就去正經學一學什麼兵書策略,將來哪怕投軍,好歹也是一條出路。偏我看你就只是喜歡打架惹事罷了……不對,許應該說,你只是喜歡被人捧著當老大。可要說起來,你又算是什麼老大?街上的人看到你,都只當你是個混混而已。還有你的那些兄弟,我看他們不過是在故意騙著你的吃喝,騙你替他們當打手罷了。偏你竟不自知,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真是什麼老大了。你那些所謂的兄弟,不定背後怎麼嘲笑你呢……」
珊娘這麼說時,腦子裡其實下意識地想到了和侯瑞同齡的袁長卿。十六歲的袁長卿,雖然遠還沒有修煉成後來的精幹,可比起同齡人來,他仍是「別人家的孩子」。侯瑞跟袁長卿一比,簡直不夠看的。
她這裡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把侯瑞當她兒子似地教訓著,侯瑞那裡哪受得了這個,早變了臉色。若不是因為知道珊娘是關心他,他早發了火。可他這裡不吱聲,珊娘那裡卻是越來越有收不住的架式,且還越說越過分。便是他心裡原還有那麼一點小感動,這會兒也早被她的絮叨給吹得沒影兒了。忍無可忍之下,他忽地站起身,不客氣地抓住珊娘的肩,直接將她推出門外,一邊怒道:「你少胡咧咧!你又認識我那個兄弟?哪只眼睛看到他們騙我吃喝了?!我們兄弟間的情誼,又豈是你這麼個黃毛丫頭能懂的?!」
他回手扣住兩扇門板,只探著個腦袋道:「我就樂意做個混混,怎的?!覺得我丟你人了?你整天假惺惺地裝著你的全乎人兒,我還沒嫌你丟人呢,你倒管起我來了!」
說著,「光」地一下關了門。
愣愣看著那兩扇門板,珊娘默默眨了好半天的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她又犯了前世的老毛病……前世時她便是如此,總以為她一心是為了別人好,便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感受,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侯瑞的奶娘黃媽媽原就不太會說話,見珊娘被侯瑞推出來,她只慌亂地搓著手,訥訥道:「姑、姑娘別生氣,我們大爺就是這脾氣,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珊娘揮揮手,將黃媽媽趕到一邊,過去敲著門,對門裡的侯瑞道:「哥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說得太過分。哥哥說得對,我都不認識你那些朋友,不該那麼說他們。哥哥別生氣,妹妹向你道歉了。」說著,隔著門,向著侯瑞屈膝行了一禮。
侯瑞並沒有走開。隔著門縫,看著珊娘真的向他低了頭,侯瑞不禁一陣詫異。雖說他們兄妹從小不在一處長大,但好歹也是知道彼此性情的,他自然知道,珊娘那不頂南牆不回頭的個性,這會兒聽見她竟主動道歉,他不由就拉開了門。
於是,兄妹倆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相互一陣沉默對視。
珊娘這裡衝著侯瑞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才剛要開口再次道歉,就見侯瑞就雙手抱胸,一臉傲嬌地道:「便是你要勸我,也該注意個方式方法。怎麼著我也是你哥哥!」
珊娘:「……」
正這時,五房上空忽然響起一陣殺豬似的嚎哭。隔著一個多月不曾聽到小胖墩這樣的哭法,珊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兄妹倆對了個眼,忙不迭地向著小胖的院子衝去。
衝進院子一看,那小胖墩正坐在椅子裡,嘴上全是血,手裡還拿著一塊沾著血跡的桂花糕。他的奶娘也沒能弄明白小傢伙為什麼哭,正焦急地搬著小胖的臉在看著他的嘴。
小胖墩雖然哭著,眼睛卻沒閒著,看到他最喜歡的姐姐來了,頓時不要奶娘了,跳下椅子就向著珊娘撲了過來。
珊娘趕緊摟住他,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這會兒奶娘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了,便低頭在地上找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一顆帶血的牙,笑道:「二爺換牙呢。」
捧起小胖墩的臉,珊娘和侯瑞湊過去一看,可不,缺了個下門牙。
那侯瑞當即不客氣地大笑起來,指著侯玦道:「掉個牙也能哭得這麼驚天動地的,我還當你被老虎咬了!」
正說著,聽到動靜的五太太和五老爺也過來了。五太太忙拉過小胖墩好一陣哄慰,五老爺一回頭,恰看到侯瑞青了的眼,哪能猜不到原由,當即一拍桌子,指著侯瑞才剛要發火,忽地想到什麼,趕緊回頭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果然被那聲響嚇了一跳,不過倒沒有再次把衣袖抖出個水波紋來。
五老爺氣勢被這麼阻了一阻,倒沒那麼盛了。不過侯瑞到底沒逃掉被罰跪祠堂。
看著哭哭啼啼沒個男孩兒樣的小兒子,再看看就快要成為街頭混混的大兒子,五老爺不禁一陣皺眉,心裡正想著還是女兒好時,忽然就聽到五太太那裡細聲問著珊娘:「今兒不是休沐嗎?怎麼一天沒見你?」
珊娘笑道:「我跟阿如約著出去了。」
頓時,五老爺的臉就唬了下來——合著這女兒也不省心,出門都不帶打聲招呼的!
珊娘他們幾個卻是不知道,就因著這件事,叫五老爺終於想起來,他也是個當爹的。於是,侯玦侯瑞的苦日子便到了,老爺終於想起來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把這倆熊孩子整治得夠嗆。
至於珊娘……俗話說,兒大避母女大避父,女兒的教養原就該由太太負責。五太太那裡一直覺得珊娘哪哪都好,沒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所以珊娘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唯一的影響,大概就是她再不能睡懶覺了……
老爺那裡忽然覺得,他們一家人都太過我行我素了。老爺覺得很有必要加強父母女子間的感情交流,於是便立了一條新家規: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在一處用。誰都不許缺席。
因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挺多,珊娘回到她自己的院子裡時,就一時把奶娘的事給忘了。直到晚上她慣常泡澡時,奶娘替她擦背,她忽然看到奶娘捲起的衣袖下有一處被人擰出來的青紫。
只是,不管她怎麼問,奶娘都只說是她不小心撞的。看著李媽媽,珊娘歎道:「奶娘,咱不受那個氣了,和離吧,我養你一輩子。」
李媽媽嚇了一跳,怔怔看她半晌,忽然溫柔一笑,撫著她的臉道:「姑娘有這心就好。」到底沒肯提家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