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花園,去往老太太的萱宜堂有兩條路可選。一條是從西面過去走正門,另一條則從東面過去走後門。往常大家都習慣走正門,今天老太太卻帶著眾人拐上了通往後門的路,且還一邊笑著跟眾人解釋,「都是自家人,就不講究那些了,這邊路近,也省得凍著大家。」
珊娘微皺了下眉。從東邊的後門進去,首先得打老太太的東暖閣旁經過。別人不知究竟,她卻是知道的,自從上次在東閣沒能算計到她,倒叫袁二吃了大虧後,老太太就命人封了東閣,甚至連提都不讓提東閣的。今天居然打算從東閣那裡過,用腳後跟想都能知道,裡面一定有問題。
只是,此刻珊娘掛念著袁長卿,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只能將計就計地走一步看一步,先確定了袁長卿的安危再說。
果然,才剛進後門,老太太就「咦」了一聲,問著身邊的婆子:「誰開了東閣?」
那婆子笑道:「說是大爺喝醉了,暫時歇在東閣裡呢。」
老太太皺眉道:「東閣很久沒用了,哪裡能呆得人?」又道,「大郎竟醉成這樣了嗎?含翠軒離著又不遠。」
四夫人笑道:「怕是因為地上積雪的緣故,老爺才這麼安排的吧。」又回頭對珊娘道:「我們去看看吧。」說著,不等珊娘有所反應,就扶著老太太,一眾人等全都往東閣過去了。
從三和回來說了花媽媽和六安不見了的事後,五福心裡就緊張了起來,此時不由下意識握緊了珊娘的胳膊。直到珊娘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她這才反應過來,不由訕訕地叫了聲「姑娘」,竟是把舊時的稱呼又翻了出來。
珊娘安撫地又握了一下她的手,主僕三人相互對了個眼色,全都沉默著跟在老太太的後面。此時她們什麼也做不得,也只能到時候看情況再隨機應變了。
袁氏族人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老太太婆媳兩個和珊娘之間那微妙的緊張,眾人如常說笑著,一同進了東閣。就只見那東閣裡一片寧靜,似是袁長卿在屋裡睡著了一般。珊娘則首先注意到,那台階上的積雪被人踩得一片零亂,簡直像是剛有人在這裡打了一架一般。於是她跟三和五福又默默對了個眼兒。
她們進來時,誰也沒有刻意放低音量。偏這亂哄哄的一片,竟沒能勾得一個人從屋裡出來查看,老太太便在台階下站住,皺眉道:「竟沒人守著嗎?」
四夫人也裝腔作勢地扭頭看看左右,道:「許是見大爺睡著了,在茶房裡偷懶吧。」說著,叫過一個才十來歲的小丫鬟,道:「進去看看,誰在當值。」
丫鬟答應著,才剛要上台階,珊娘趕緊道:「我去吧。」
頓時,四夫人飛快地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的唇角則微不可辯地一翹,對珊娘點頭道:「也好。」四夫人則出聲又叫住了那個丫鬟。
她若沒有叫住那個丫鬟,珊娘不定就真要搶在那丫鬟前面進去了。如今見四夫人竟想要叫她頭一個進屋,她立時改了主意,倒不肯做那個急先鋒了。於是她一隻腳踏上台階,卻裝作不小心被台階上的積雪滑了一下的樣子,扶著腰一陣「哎呦」。
三和五福不知真假,忙簇擁過來,扶著她一陣急切地問長問短。其他族人也急急圍了過來,九嬸更是連聲說道:「快扶進屋去。」
珊娘一邊裝模作樣地呼著痛,一邊不著痕跡地從眼睫下方觀察著老太太和四夫人。
而作為主人,有客人閃了腰,這時候怎麼著也該先把客人弄進屋去才對,偏老太太和四夫人像是沒聽到九嬸的話一般。老太太仍一如既往地裝著個和善人兒,一臉著急地問著珊娘,「可是閃到腰了?怎麼這麼不小心?」竟是避不理會九嬸的建議。珊娘卻眼尖地注意到,她於說話間,貌似不經意地看了身後的婆子一眼。那婆子接到老太太的眼風,便悄悄退出人群,然後趁著沒人注意著她的時候,竟轉身出了東閣。
而珊娘注意著那個婆子的動向時,也就沒有看到,四夫人回頭向那個仍站在台階下的丫鬟打了個手勢。
丫鬟屈膝行了一禮後,便急急上了台階。等珊娘回過頭來,就看到丫鬟的背影已經有一半消失在門上掛著的錦緞門簾後了。
而叫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是,那丫鬟才剛一隻腳跨進屋內,卻忽然驚叫一聲,轉身就又竄了出來。偏另一隻腳已經在門檻內了,叫她絆了個狗吃-屎。小丫鬟也顧不得痛,竟是連滾帶爬地從台階上撲下來,一下子抱住四夫人的腿,一邊驚慌大叫著:「鬼、鬼!裡面有個吊死鬼!」
眾人不由全都一愣。
四夫人則嫌棄地一腳踢開那個小丫鬟,喝道:「胡說什麼呢?!大白天的,你活見鬼啦?哪來的吊死鬼?」又回頭命另一個婆子,「你去!」
那婆子看了一眼被四夫人踢得撐著手臂呆坐在地上的小丫鬟,便疑疑惑惑地靠近那門簾,又小心翼翼地挑著門簾往裡看了一眼,卻是立時就尖叫一聲,回身跑下了台階,抖著雙手向四夫人稟道:「真、真有個吊、吊死鬼……」
「胡說!」四夫人怒喝一聲,罵人的話還沒說出口,那婆子已經更正道:「不、不是,是,是樑上吊著個人……」
「嗡」的一聲,原本圍在珊娘周圍的眾人一陣嘩然。有幾個大膽的婆子立時撲到那門簾外往裡望了一眼,然後紛紛驚叫著後退,一邊嚷嚷著「死人了,死人了」。
此時珊娘也顧不得再裝閃了腰,忙揚聲問道:「什麼人死了?」
一個婆子道:「是、是個丫鬟。」
頓時,珊娘鬆了口氣。可想著六安下落不明,她立時又提起了心,問道:「誰?」
老太太竟也異口同聲地問著那婆子同一句話。
那婆子壯著膽子挑開門簾又往裡看了一眼,道:「沒、沒穿衣裳,看、看不出來。」
忽地,珊娘就感覺幾乎所有人的眼全都看向了她。
九嬸過來握住珊娘的手,暗示著她不要衝動,一邊問著那婆子,「裡面還有別人嗎?」
四夫人趕緊接了一句,「對啊,不是說大爺歇在裡面的嗎?」
那婆子只得又挑著簾子往裡面看了一眼,回頭稟道:「外、外間沒有大爺……」頓了頓,又道,「地上有男人的衣裳……」
「嗡」,眾人又是一陣小聲議論,看向珊娘的眼更加曖昧不明瞭。
「我看看去!」珊娘想要從九嬸的手裡掙脫出來,卻被九嬸死死握著她的手,勸著她道:「你別去……」
五福一咬牙,跺著腳道:「我去!」說著,便三兩步地上了台階。
她站在門簾旁,鼓足勇氣才剛要伸手去揭門簾,忽然聽得背後傳來「吱呀」一聲響。五福嚇得一個激靈,回頭看去,就只見旁邊那間耳室緊閉的門,竟忽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了。然後,她就看到,六安捂著後腦勺,搖搖晃晃地從耳室裡走了出來。
「六安!」五福大叫了一聲。
六安嚇了一跳,抬頭懵懵然地看著五福,竟像是一時不認得她了一般。
「你怎麼在這裡?!不是說你侍候著老爺的嗎?老爺呢?」五福撲過去抓住六安就是一陣連珠炮似的問話。
六安原就蒼白著一張臉,哪裡經得起她這麼又是搖又是問的,只嘟囔了句「想吐」,便推開五福,扶著廊柱一陣乾嘔,一邊還伸手去摸後腦勺。
袁家原就是軍人世家,便是如今一代不如一代,眾女眷們已經養尊處優日久,可也有當年曾跟著夫婿駐防過兵營的婦人。便有那見過一些世面的說著:「這是被誰打了腦袋。」又有人道,「這時候千萬別碰她,找個地方讓她躺下。」
四夫人皺眉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屋裡吊著的人是誰?大郎呢?」
三句問話,立時把被六安分了神的眾人的注意力又抓回到正屋那詭異的情況上來。
珊娘道:「總要有人進去看個究竟的。」說著,便要過去。
九嬸攔住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一直沒出聲的老太太此時忽然大聲說道:「誰都不許進去!」
直到眾人全都扭頭看向她,老太太才接著又道:「既然死了人,就不是什麼小事了,必是要報官的。我們這麼貿貿然進去,不定就破壞了什麼要緊的證據。依我的意思,我們誰都別進去。」頓了頓,又意味不明地看了珊娘一眼,道:「也別叫裡面的人出來。」她看向一個婆子,示意著她道:「一切等老爺過來再說。」
那婆子機靈地屈膝一禮,忙忙地轉身走了。
珊娘不禁一陣咬緊牙關。之前她鬧著要進去時,老太太和四夫人都沒有阻止她,顯然是確信袁長卿一定在裡面了。而這會兒她若是再鬧著要進去,卻等於是坐實了裡面的人是袁長卿了。偏這會兒叫她一時又想不到什麼能讓屋裡的人脫困的辦法……
她蹙眉沉思著對策時,忽然聽得外面一陣亂哄哄的吵嚷,竟是四老爺提前到了。
老太太忙迎著四老爺過去,道:「你來得倒快。你可知道這裡出事了?」
四老爺沉著臉道:「原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又喝令著他帶來的人,「把東閣圍起來,任何人不許進出!」然後才回頭對老太太又道:「大郎醉了,我看天寒路滑的,就叫人把他送來老太太這裡暫時歇著。後來他的丫鬟找過來,我就叫王二家的把她也送到東閣來,結果王二家的在門外聽到屋裡的動靜不對,怕出什麼事,就過去請我過來。偏我那時候在廳上跟幾位長輩說著話,一時沒搭理她。等我得了空,知道怎麼回事時,半路上又遇到老太太派來的人,這才知道出了人命。」
老太太皺眉道:「你確定裡間的人是大郎?」
九嬸忍不住道:「還是派個人進去看看吧。我們外面這麼大的動靜,大郎若真在裡面,怎麼沒個聲響?」
四老爺冷笑道:「他醉死成那樣,有動靜才怪!」又一揮手,對一個長臉婆子道:「你把你聽到的都跟大家說一遍。」
那長臉婆子立馬上前向著眾人行了一禮,口齒伶俐地道:「是這樣的,大爺醉了,老爺擔心含翠軒離得遠,又天寒路滑的不好走,就叫小的們把大爺送到老太太的院子裡暫時歇一歇。大爺進來後,非要在東閣裡歇著,老太太跟前的明霞姑娘先很是為難,可大爺醉成那樣,不好跟大爺講道理,明霞姑娘也只得依了大爺,開了東閣,然後小的就回去了,留明霞在這裡照顧大爺。小的才回到廳上,大爺身邊的丫鬟就找過來了。老爺吩咐小的把那個小丫鬟送過來,小的過來時,先是聽到明霞姑娘在屋裡哭來著,小的還沒進門,就叫大爺的小廝給堵在了外面。小廝只放了那個小丫鬟進去,把小的趕走了。小的原想走的,可想著之前好像聽到明霞姑娘的哭聲,覺得不太對勁,就又轉回來隔著窗戶往裡看了一眼,偏就看到大爺跟前的小廝抱著那個小丫鬟,兩人在調-笑著。小廝解著那丫鬟衣裳的時候,大爺忽然光著身子從裡間出來了,見小廝跟丫鬟抱在一起,竟生了氣,把兩個人都給打昏了,然後我就聽明霞姑娘在裡面說了一句什麼,大爺火了,說『有膽你就死去』,我聽著不對,也不敢就這麼進去,只得回去找老爺做主,偏老爺那會兒不得空,誰知道竟真出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