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婆娑部‧鳳羽搖落梧桐影

  鬢如裁,眉如畫,目似星辰朗朗,這便是名滿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轉睛地看他,一雙鳳眸裡黑白相映,清澈照見他的影子。彼時她尚年少,他亦風華正好。

  這個人素昧平生,卻在御前公然求她為妻;求娶了她,卻不敢向父皇堅持,無端令她成為六宮笑柄;他另娶臨川,卻在歸省之日悄然尾隨她身後……昀凰的眸色越來越冷,毫不避忌地將他看了個仔仔細細,眼裡細碎鋒芒令她與方才隱忍模樣判若兩人。

  沈覺在她注視之下緩緩低了頭,落雪的冬日裡,挺秀鼻尖滲出一層細汗。他低頭的樣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宮後面的修竹,積雪壓彎了竹枝,顫顫垂向地面。

  此後的兩次相逢,一在是臨川夭逝之後,一在是沈覺叛離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興趣知道。四年別後,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階下囚,他卻是權傾京華的權貴。峨冠博帶的絳紫朝服令他脫去了少年銳氣,輪廓深了,膚色暗了,舉止間多了從容沉著。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低頭的姿態,依然像極了積雪壓彎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當日清澈照人的目光,鳳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惡。

  「臣沈覺,參見公主。」沈覺退後一步,向昀凰行了參拜大禮。

  良久未得回應,只見宮錦流雲紋裙裾映入眼中,纏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無地從他眼前拂過,芳冽氣息襲人。沈覺微窒,眼見她近在咫尺,卻有遙不可及的錯覺。

  庭中遍植深紫淺碧的木芙蓉,開得別樣幽寂,浮動在午後微風裡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覺定一定神,「臣奉皇上口諭,來接公主入宮覲見。」

  覲見新君,是要她以臣屬的姿態跪拜在御座之前,為那似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麼?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覺猝然抬頭,望見她眼底的輕藐,滿腹勸諫安撫的話再說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細細聲問,「大人可會庇護昀凰?」這綿軟的聲音伴著如蘭氣息吹進心底,繚繞盤旋,抽出絲絲痛楚。分明是痛,卻又快意無比。

  沈覺深深低頭,「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萬民。」

  順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著她父兄屍骸踐登九五的那個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宮傾之日,那人斬下她父皇的頭顱,將她兄弟一一處死,逼迫六宮妃嬪飲鴆自裁,卻獨獨令沈覺至辛夷宮,帶走她與母妃,將她們安置於昌王府內。一連七日過去,高牆之外天地翻覆,王幟易色,昌王府裡北苑一隅卻是無聲無息,彷彿已被遺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憂慮,陛下寬仁,素來厚待功臣。」沈覺的話裡有話,點到即止。

  見沈覺神色凝重,昀凰卻笑了,蒼白臉頰浮現異樣紅暈,「沈大人過慮了,昀凰說笑而已,皇命豈敢不從。」她的說笑,卻有不加掩飾的嘲諷,溫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針,刺向他。

  「臣愚鈍。」沈覺低了頭,喜怒盡斂,神色木然。

  侍女捧來嶄新宮裝,侍候昀凰與恪妃更衣梳妝。

  恪妃很雀躍,穿上明采華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轉。鏡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紅,胭脂色,歡喜色,絢爛似雲霞。為廢帝著素服孝,還是為新皇妝紅綺綠,別有深意的顏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這一支!」恪妃搶過昀凰手中髮釵,神情嬌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將那金釵插進她髮髻,她便心滿意足地笑著跑開。望著恪妃翩翩身影,昀凰有剎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記得,還是不肯再面對?

  往事慘烈,真正置身其間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瘋癲的時候,昀凰年僅三歲,人人都以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蜚語,斷斷續續傳入辛夷宮來,同母妃顛三倒四的言語混在一起,起初昀凰聽不明白,到明白時,已是七八年過去。往事,早已成了不關痛癢的故事。

  蘇煥,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應四年以「忤逆犯上」杖殺於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齡,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宮門,打死在母妃眼前。蘇家一門上下殺的殺,貶的貶,失寵的失寵,從此除了個乾淨。世人皆知蘇文定公因忤逆獲罪,可昀凰還知道另一種傳言,說外祖父謀逆,庇護了懷晉太子的遺孤;又有人說,恪妃昔日侍讀東宮,與懷晉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懷刃行刺聖上,觸怒龍顏……真真假假,無從求證,瘋癲的母妃早已忘卻前塵,知情的宮人永久緘口,起初沸沸揚揚的流言也漸漸湮沒在龍簷鳳閣之後。

  沈覺袖手立於庭中,已然等候了許久。

  公主與恪妃終於出來,朝服宮髻一絲不苟,纍纍雲鬢,碩碩珠玉,潢潢是天家貴眷。

  油壁輕車靜候在昌王府的後門,侍女並未隨來,昀凰親手扶恪妃登車。沈覺忙上前攙扶,指尖不經意掠過昀凰袖擺,昀凰頭也不回,冷冷將廣袖一抽。沈覺僵立在她身後,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輕車直入宮禁,一重重宮門洞開,紅牆朱簷碧闌干,琉璃盤龍台,鳳閣連霄漢。

  昀凰從簾縫裡看出來,目不轉睛瞧著一路駛過的地面。宮中鋪地的方磚多為天青、玉白、褚黃三色,雕瑞獸祥紋,尤以青磚最為常見。幼時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磚面花紋,愛將清水澆在上頭,看涓涓水流漫過磚縫,滲出奇異紋樣。

  宮傾那日也是乘輕車離去,昀凰清楚記得,所過宮道的青磚都變為暗紅,滿滿的血淌過磚縫,蜿蜒成無數殷紅細流,血的腥氣撲進車簾,直至駛出很遠都未散去……僅僅過了七日,再從同樣的路上經過,地上已看不見一絲半點的紅。車輪轆轤碾過漢玉雕磚,地面纖塵不染,彷彿從不曾有鮮血流過此地。當日被摧折殆盡的庭樹苑花又換了新的,竟也照樣含芳吐豔,粲然開滿皇家庭苑。

  內侍宮娥也換了服色,從前父皇喜見霓裳豔影,宮娥采女都穿細羅輕紗,姹紫嫣紅。如今卻換了一色的青衣素帛,個個低眉斂目,行走間輕捷無聲,不復往日翩躚靡麗。昀凰回首看恪妃,見她歪在錦墊上懨懨無神,離開與歸來都是一般漠然,或許在她眼裡天涯海角都是一樣,無處不是塵世間。

  沈覺默然隨侍在側,由內侍引了三人往御書房行去。

  廊下風急,天際雲低,竟似有了雨意。

  斜對面有一列醫侍急步趨行而來,為首一人捧著煎藥的小爐,後頭每人都捧個藥匣,急急往御書房趕去。飄入鼻端的藥味濃重,昀凰卻覺出清苦裡的甘綿,彷彿辛夷宮裡常日縈繞的味道,無端令人覺得心安。

  內侍入殿通稟,不過片刻,一名穿皂藍錦袍的圓胖內侍便滿臉堆笑迎了出來。這人體態肥拙,舉止卻從容,不急不徐朝昀凰叩拜,復又同沈覺見禮。沈覺沉聲問,「陛下可是龍體違和?」中常侍王隗點頭嘆了口氣,「還是舊疾,這會兒好容易歇下,只怕沈大人要多候上一陣了。」

  這一候便候到了宮燈初上,幾近戌時。

  不多久便聽說皇上醒了,卻遲遲未宣她們入見。內侍過來傳了一次話,說是陳國公到了,正與皇上商議要事,還得勞煩清平公主再等等。一個時辰前,內侍又來傳話,卻是召見沈覺。

  昀凰與恪妃所候的益清閣離御書房並不甚遠,沈覺去後良久不見動靜,忽聽得一聲脆響遙遙傳來,彷彿摔杯裂盞,隨後再無聲息。

  四下靜得窒人,惟覺夜幕漸沉。

  終於等來內侍一聲悠細通傳,「宣清平公主覲見。」

  不知何時下起的雨,淅淅瀝瀝轉急,雨水漫過琉璃雕瓦,簷下垂落細流如注。從益清閣到御書房有曲折迴廊相連,廊下一池碧水,入夏有紅蓮盛開,清芬香遠,故名菡池。三月黃昏,煙雨裡只有稠稠濃綠的浮萍,綠得太深,看一眼便似要墜入此中去。

  在前引路的內侍也穿皂衣綠袍,袍擺青得近墨,映入眼裡也似廊外浮萍,帶了化不開的濕意。恪妃被昀凰扶了,一路欣然而行,不時去踩地上玉磚所雕的蓮花。菡池本是明帝為孝誠皇后所築,每塊磚上都精雕了千瓣蓮花,行走其上宛若步步生蓮。父皇性好奢麗,嫌此地清冷陰重,鮮少前來。漸被遺忘的菡池,卻是昀凰從前喜歡的地方,如今新皇偏偏選中這裡做了御書房。

  恪妃咦了一聲,昀凰抬眸看見淨植齋已在眼前,那清苦的藥香似更濃了,沁人的濃。恪妃卻忽然瑟縮害怕起來,扯了昀凰袖子直往後縮。昀凰安撫地輕拍她手背,令她稍稍安靜了些。

  青衣雙蟬髻的宮娥撩開層層垂簾,次第宮燈,柔光氤氳成霧。昀凰扶了恪妃一步步行來,卻不知淨植齋裡面是這樣的幽深。最後一層明黃煙羅後面,宮燈轉柔,映出一個朦朧人影。

  恪妃茫然四顧,未及回過神來便被昀凰牽住,隨她一同跪了下去。

  「叩請陛下聖安。」昀凰跪在簾外,輕輕啟齒。

  簾後良久無聲。

  昀凰掌心滲出微汗,深深俯首下去,更斂低聲氣,「叩請陛下聖安。」

  裡頭終於傳來低沉帶笑的男子語聲,「為何如此惶恐,以為朕會吃人麼?」

  這聲音落在耳中,微啞的柔,倦淡的暖,卻似一聲驚雷劈在耳邊。

  昀凰一抬頭,失魂落魄。

  驟然間身不由己站起,顫顫伸手,挑起了那道明黃煙羅——

  新皇斜倚錦榻,玄色繡金團龍外袍披在肩上,底下白綾單衣似雪。

  蒼白的臉,鴉色的鬢,笑若熏風,吹不散春夜露寒。

  淒然一聲嗚咽,恪妃眼裡滾下兩行淚,喚一聲「太子殿下」,身子竟搖晃不穩,踉蹌靠向昀凰。昀凰卻似痴了一般,定定望住眼前人,對恪妃的異樣渾然無覺。

  新皇看向淚流滿面的恪妃,目中有惻然之色,伸手欲扶她。未待他指尖觸及,恪妃驟然後退,「不,你不是殿下!」這尖叫聲驚回昀凰的魂魄,轉頭見恪妃神色若狂,竟掙脫她朝外殿奔去。昀凰待要追去,腕上卻是一緊,被一隻修削的手緊緊握住。

  他近在咫尺,氣息拂上耳鬢,有清苦的藥味和極淡的杜若香氣,溫熱掃過她肌膚,卻令昀凰如墜冰窖。

  「不認得朕麼?」他收緊了手指,含笑迫視她,薄唇褪了血色,猶帶三分病容。

  昀凰直勾勾看他,神識在剎那間游離身外,彷彿已不屬於自己。眼前容顏出塵清雅,眉梢眼角都是夢裡曾見——認得,或不認得,是他,或不是他,都已無可更改。

  四目相對的僵持,一瞬卻似一生那麼長。

  終於,昀凰僵直的肩背頹軟,一屈身朝他跪下,語聲空洞縹緲,「臣妹昀凰,叩請陛下萬安。」

  這一聲「臣妹」令他眼裡笑意愈深,而她跪地垂首的姿態如此順從。他托起她下巴,白衣廣袖垂落,綾羅的冰涼掃過她臉頰,「朕說過會再回來,昀凰,你可記得?」

  記得,彷彿是記得。

  惠太妃榻前驚魂一劍,染血屏風後奪魄一眼,長秋宮廢殿前臨去一瞥,他的體溫、他的氣息、他的血,依稀仍留在昨夜。他說他會歸來,她卻道,此生天各一方,永不復見。

  「臣妹記得。」昀凰低了頭,眉眼寂寂,無波無瀾,「陛下天命所歸,萬民同慶。」

  「朕不想聽你叫陛下。」他溫柔凝視她,在她耳邊說,「從前怎樣,現在也一樣。」

  一樣,豈得一樣。

  昀凰沉默,他亦冷冷等待她開口。

  「臣妹不敢。」昀凰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字字咬得清晰。他笑起來,抬手摁了胸口,嗆出幾聲咳嗽。昀凰看他以手按著胸口,正是昔日傷口的位置,一時目光凝住,再不能移開。

  「不敢什麼?」他緩過氣來,仍是笑著,一伸手將昀凰拽入懷中,「不敢再叫少桓?」昀凰一顫,唇上咬得發白,頰上卻是紅透。他撫上她的臉,細細審視這濃膩脂粉遮不去的絕色。她用濃妝掩飾的悲傷,以粉黛遮掩的倔強,通通在他唇下瓦解。

  他的唇薄而軟,帶了涼涼的一點藥味,清苦甘香難辨。他流連在她顫顫緊閉的唇上,並不急於襲掠,只是久久流連,彷彿孩童貪戀著心愛的飴糖。她顫抖得越發厲害,卻不再掙扎抵擋,只茫然睜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看他。那眸子裡漸漸凝起水霧,瀰散了深濃的淒涼,彷彿雨天的菡池,亦如少桓的笑容。

  翌日聖旨下,晉清平公主為寧國長公主,尊恪妃為恪太妃。蘇文定公以忠烈入祠,蘇氏一門自文定公以下皆追賜名爵,賜葬文定公衣冠冢於皇陵。寧國長公主賜邑三千,為築棲梧宮、桐華殿、鳳影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