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郁蒸,時值天中,午後日光已轉熾。從中宮一路行來,潛月兩頰微紅,羅衣汗透,直至踏入辛夷宮的地界,頓覺眼前日光轉幽,夾道兩側遍植高大梧桐,深深碧葉,篩落勻勻光影。行走其下,衣帶生風,遍體生涼,竟似一片與世隔絕的凝碧之境。
潛月記得辛夷宮外原是一片幽篁,生滿堇色蘭花。數月之前,皇上下旨從南國移來三百餘株梧桐,俱是生長百年以上的青梧,高數丈,闊葉如玉,遍植辛夷宮內外。聽說尚在修築中的棲梧宮更有梧桐千株,需三年方可建成。
碧梧棲老鳳凰枝,到底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只是可惜了那片鬱鬱修竹,就連皇后初到宮中,也曾讚歎過辛夷宮的幽致。誰知長公主卻不喜竹,命人將那清雅蘭竹連根鏟了,只留梧桐與蔓草。關於長公主的傳言紛紜不息,這辛夷宮的主人卻一向深居簡出,自皇后入主中宮,潛月隨侍左右,也只見過長公主寥寥數面。
宮人引潛月進了偏殿,說公主尚在小睡,潛月便只得靜靜候著。殿裡瀰散著奇異的薰香,是別處沒有的,沉沉緲緲似一縷嘆息,無端令人心境蕭索。
環珮聲動,一個眉眼鮮靈的小宮女挑了簾子來傳潛月進去。看來長公主身邊又換了人,辛夷宮的人沒一個能久留的。潛月斂息步入內殿,卻見長公主斜倚了軟榻,似醒非醒地樣子,一時不知該不該驚擾。
「皇后何事?」長公主淡淡開口,仍是慵然倚著,手裡紈扇半遮了臉。
潛月忙回稟說,承淑宮的芍藥開了,裴昭儀設宴請皇后賞花,皇后想邀長公主明晚一同前往。長公主眼也不睜,只漫不經心道,「多謝皇后美意,我素來不喜花草,還是不去礙興的好。」
這般冷遇,潛月是早料到的。此前皇后數番邀宴長公主,欲與她多些親近,賜贈辛夷宮的珍物從未間斷。只是這位寵眷殊厚的長公主似乎並未將皇后的恩典放在眼裡,視後宮諸人更若無物,終日與恪太妃獨處辛夷宮中,鮮少有外人得見。
「此番還有皇后另一樁心意,聽聞長公主雅好音律,裴昭儀恰擅琵琶,遂想到邀公主賞花鑑樂,豈非美事。」潛月笑語婉轉,一番話說得圓泛得體。長公主將紈扇略移下幾分,一睜眼,流波照人,「哪位裴昭儀?」她問得輕慢,潛月便說是文襄侯之女,陛下新冊封的昭儀。公主靜了片刻,慵然一笑,只說知道了,便再無言語。
潛月心裡惴惴,猜不出她是什麼意思,卻見公主背轉了身,似又睡去。
自入宮以來,潛月還未受過這般冷遇,一時僵在當地。她是從陳國公府就服侍何皇后的,如今已是長信宮裡掌事的人,縱是各宮妃嬪也不敢怠慢她半分。
這寧國長公主,也不過是廢帝之女,無倚無勢,偏偏皇上仁慈,待她親厚,以至皇后也要給她三分顏面。潛月心中氣悶,卻也無可奈何,默然叩了一叩便欲告退。卻不經意瞥見長公主的紈扇掉落地上,潛月拾起來雙手捧回榻側,目光掃過扇面,卻是一震。
蟬絹扇面上繪的是《蓮華色女圖》,筆致豔冶,用色妖裊,底下題寫的「蓮華色女」四字卻是清峭出塵,彷彿聖上御筆……潛月擱下紈扇,悄無聲退了出去。
「蓮華色女?」皇后何姌並不信佛,一時有些不解。恰逢陳國公今日入宮探望皇后,正同女兒飲茶敘話,聽了潛月的回稟良久蹙眉不語。何皇后側首看他,「父親可知是何典故?」
何鑑之看了眼垂首不語的潛月,朝皇后只是一笑,「不過是佛家勸化的典故,叫女子向善知恥,莫要胡思亂想。」何皇后聽出父親話裡的敷衍,也不急於追問,只淡然一笑揭過。知女莫若父,見她這般神色,陳國公便知她心裡是不信的,「姌兒,你如今雖是六宮之主,言行仍需萬般謹慎。聽多了流言蜚語,空穴來風,於你並無好處。」陳國公說著,朝潛月含笑看去,「尤其近身之人,妄為佞言,不可不罰。」
他神色慈和,言語溫厚,潛月卻已臉色慘白,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
「女兒愚昧,父親教訓得是。」何皇后素有賢孝之名,雖只十八韶齡,言止已見母儀風範。
潛月旋即被拖了出去,廊外掌摑的聲音響起,清脆得懾人。左右都避了出去,陳國公這才斂了笑容,「你這糊塗孩子,竟如此不分輕重,眼下勁敵未除,你倒又去樹敵。」見何皇后咬唇不語,陳國公又道,「陛下厚待長公主無非是看在蘇家一門忠烈份上,給元勛舊臣做個樣子。皇室自相屠戮多年,如今陛下與長公主友愛親厚,好令天下人瞻慕,得見皇家的體面……這是好事,亦是正事,萬萬不可往那污穢上頭亂想!」
何皇后端雅臉龐浮起紅暈,被父親口中「污穢」二字弄得十分難堪。
女兒到底還是年輕了些,陳國公嘆息一聲,搖頭道,「蘇家早已散了,區區一個長公主,加個瘋癲的太妃也起不了浪。倒是裴家,如今頗受皇上看重,若再叫那裴氏先得了皇嗣,那才是大大不妙。」
送走了陳國公,何皇后默然佇立殿前,怔忡了許久。
潛月被宮人帶上來,鬢髮散亂,臉頰紅腫紫脹,唇角綻出血絲。何皇后垂目看她,嘆息一聲,「這回的教訓可記住了?」潛月眼裡含淚,伏地叩頭不止。何皇后笑一笑,平心靜氣地坐回椅中,「罷了,蓮華色女的典故,你倒從頭講給我聽聽。」
月華如水,明紗宮燈高挑,照見承淑宮裡麗影翩躚。
花開宴前,十餘位宮妝麗人隨皇后信步庭中,人賞花,花映人,紅妝猶共花爭春。
芍藥又有將離、近客、殿春之別稱,居花中富貴之次,人云牡丹為花王,芍藥則為花相。世間芍藥多開於四月,承淑宮的芍藥卻非凡種,定要蒲月之末始吐豔。
陛下登基未久,後宮尚未充實,皇后以下僅有四妃六嬪二昭儀一婕妤。何皇后素來溫柔惇厚,同各宮妃嬪相與融融,今日這賞花宴雖是設在承淑宮,眾人卻是因著皇后的顏面而來。
裴昭儀含笑隨在何皇后身側半步之遙,妝髻精心梳成,言笑間神采飛揚,本就生得極美的容貌,在眾人中愈發顯得出挑。其餘妃嬪有位份高過她的,見她如此張揚,本有些不悅。何皇后卻毫無介懷之意,依然敦柔相待,倒令旁人不便多言。
宴已過半,卻聽得寧國長公主到。眾人大感意外,裴昭儀也全未料到長公主會來,一愕之下頓感顏面生光。唯有何皇后不動聲色地一笑,欣然率眾迎了出去。
素衣宮娥挑兩盞宮燈在前,遠遠照著那緋紅身影,廣袖飄舉若行雲中,衣袂迭迭若曳月華。
長公主與何皇后見禮,眾妃嬪復又同她見禮。幾名新近冊封的妃嬪初見長公主,一時怔住,只覺那豔色迫人欲窒。也有一兩位出身世家的妃子,從前彷彿見過她,那時她尚是廢帝宮中不得寵的帝姬,偶爾在慶典宮筵上驚鴻一現,隱約也是個麗人。時隔數月,歷經一番變亂,天家易主,宮闕易色……再見這位帝姬,卻已是萬千榮寵在一身的長公主,容貌言止都判若兩人。
長公主與皇后相攜歸座,殿前絲竹樂舞又起。隔了明燭光影,裴昭儀禁不住一次次看過去,那深的緋,淺的紅,挑錦纏枝的暗金,一身的雍容與妖冶,灼灼晃著人眼。皇后向長公主一一引見諸位妃嬪,到裴昭儀時,長公主側首看過來,笑意飄忽,目光幽深。皇后笑言裴昭儀雅擅音律,彈得天音似的琵琶,嘗聞皇上稱讚。裴昭儀也不謙辭,落落大方命宮人取了琴來,正欲奏時,宮門外長長一聲宣駕,竟是皇上來了。
眾人滿滿跪了一地,何皇后迎上前去,見皇上已至殿外。
「梓童好雅興。」皇上施然負手,廣袖籠紗,沐一身冷月清輝而來。何皇后臉上竟紅了,深深垂首不敢與他相視。眼見那九龍佩玉下一綹墨色絲絛猶自顫曳,彷彿行走得甚急。皇后原是請過聖駕,皇上卻說無暇,此時偏又來了。何皇后含笑與皇上對答,儀態溫遜,似不經意退開半步,將長公主讓到跟前。
「昀凰也在這裡。」皇上像是這才瞧見,徐徐笑道,「你素來不喜花草,莫非獨愛這月下芍藥?」長公主側眸一笑,「美人賞花,我賞美人。」皇上聞言莞爾,笑容愈見溫柔,「這承淑宮的芍藥確是不及主人之美。」裴昭儀霎時霞飛雙頤,滿心說不出的矜喜。
筵前重開樂舞,座中氣氛比之前莊重了些,卻更見暗潮湧起。眾妃嬪妙語巧笑,各顯妍態,逞盡風華以引皇上注目。當著皇后之面,皇上卻讓昭儀坐在御座之側侍酒,二人不時相顧笑語。眾妃嬪暗自咬碎了銀牙,無可奈何之下,轉為皇后忿忿不平。
何皇后卻對眼前情狀毫不在意,只顧與長公主敘話。也不知皇后說了什麼,長公主將手中紈扇輕搖,不時掩扇而笑。裴昭儀看出皇后對長公主曲意籠絡,心下冷冷一哂。
宴將盡時,裴昭儀命宮人采來十餘枝碩美芍藥,請皇上分賜諸人。皇上欣然應允,正待挑選花色,裴昭儀卻指著一枝紫金芍藥,嫣然笑道,「這支名喚紫綬金章,最是珍罕,滿園也只開得一朵。」
座中聞言俱都一靜,六宮之內自是皇后為尊,最美的芍藥當賜皇后無疑。然而諸人的目光,卻忍不住掃向長公主,復又投向皇后,只見一個意態閒散,一個端莊沉靜;一個聖眷殊厚,一個統御六宮,也不知哪一個更堪得花中之花。皇上將那深紫芍藥把玩在指間,閒閒一嗅,「皇后鳳冠有金絲紫珞,與此花相映正好。」
何皇后俯身謝恩,皇上命她近前,親手將那芍藥簪在她雲鬢烏髻之間。
「這支名喚玉簪珠履,亦非凡品。」裴昭儀見皇上另挑了一枝重蕊晶瑩的粉白芍藥,便朝長公主含笑瞧去,口中將個「亦」字咬得格外清晰。孰料皇上朝淑妃一笑,「此花嫻雅,與你相宜。」淑妃喜出望外,含羞近前謝恩,羨煞了諸人。
一輪頒賜下來,各宮妃子都賞過了,惟獨長公主沒有獲賜。眾人皆感意外,唯有裴昭儀替長公主不平,嗔怪皇上小氣。皇上笑而不語,一直沉靜在側的何皇后卻笑道,「長公主自是不同的。」裴昭儀回眸去看長公主,見她似笑非笑搖著紈扇,渾若看戲一般。
「若蒙公主不棄,我倒有個冒昧之請。」何皇后柔聲笑道,「竊以為天香應襯國色,我又最怕夏日暑暄,不如就以這金章紫綬,換取長公主的紈扇,各自相宜。」
皇上聞言側目,朝那紈扇深深一眼看去。
裴昭儀覺出皇后手段圓融,既佔了聲勢,又全了長公主的顏面。
長公主卻笑道,「難得皇后喜歡,這扇子倒也有些趣味,不知皇后可識得其中典故?」
玉柄紈扇垂流蘇,雖極雅緻,倒也不出奇。裴昭儀狐疑看去,眼前一亮,認出扇面的御筆字跡,「蓮華色女?」皇后似被難住,一時茫然,「這典故,是故老傳說麼?」
裴昭儀失笑,脆聲搶道,「皇后有所不知,這蓮華色原是釋家典故。此女曾與母親、女兒共夫,嫁與親生兒子為妻,生養逆倫之子,悖盡人間倫常,罪孽深重。而後得遇目犍連尊者,乃比丘尼出家,立心修持,終證阿羅漢果,為比丘尼中第一神通。」她侃侃說來,語聲婉轉,令皇后恍然點頭,面有羞赧之色,「原來如此,昭儀果真博聞強識。」
「皇后過譽了,長公主以蓮華色女入畫,感佩其解脫之智慧、修禪之定心,取其大道終證之意,足見公主之慧心。」裴昭儀一語道中畫裡用意,見長公主亦微露笑意,不覺甚是自得。
「昭儀知其義,皇后愛其趣,所謂佛者見佛,情者見情,概莫如是。」長公主曼聲而笑,斜斜朝皇上睇上一眼,「可惜紈扇只得一把,昀凰為難,還請陛下代為定奪。」
齊紈宮扇精緻,執在她手裡,素紈冰肌相映,委實美不勝收。
少桓的目光自那紈扇移上,掠過執扇的手,垂曳的袖,含笑的唇,終落在那雙幽寂的眼裡。她笑得溫婉,眼裡卻是陰寒,一如當日繪好紈扇給他看時,那笑眸裡也是這般自嘲自棄的寒涼……子弒父,弟弒兄,父棄女,女憎父,這天家早已沒有人倫,又遑論綱常。比之殺戮鮮血,兄妹相悅又算得什麼罪孽。他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卻不是救她解脫業障的目犍連;她不是無瑕白壁,貞淑仕女,卻是誘他沉淪愛慾的蓮華色。
自知罪孽,甘之如飴,遂欣然提筆,為書「蓮華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