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紈扇,究竟與誰,何皇后同裴昭儀四目相對,一時間杏眼流波,鳳瞳轉輝,好不精彩。
「昀凰,且將你這畫扇收好,莫叫人以為朕刻薄後宮,連扇子也不捨得。」少桓睨著眾妃嬪,薄唇如削,挑一絲戲謔的笑,「傳旨織造司,將新貢的齊紈裁了,賜各宮篦絲、玉版、合歡、七寶畫扇各一。」
如此皆大歡喜,爭無可爭,皇后白皙臉頰卻透出微紅,不動聲色垂下眸子,領了眾宮妃謝恩。裴昭儀心裡不屑,也只得無奈俯首。皇上似也意興闌珊了,拂袖推杯而起,「罷了,朕有些乏了,都散了吧。」眾后妃又是伏跪一地,恭送聖駕。那雲鬢霧髻纍纍的梳著,金釵翠翹顫顫的綰著,低伏下來亦是各色花式琳瑯,如同月下芍藥,錦繡簇擁,滿目繁華。
少桓目光掃過,卻無處可堪停留——惟有跟前的一人,婉轉低首,徐徐抬眸,沉靜而張狂地與他對視,似孱弱枝頭開出熾烈的花,媚色縱肆,直灼進人心裡去。
昀凰一直笑,一路笑,直至回到辛夷宮裡,仍有笑意漾開在眉梢眼角。身邊宮人極少見過她笑,偶有愉悅之事,也只得一絲淺淡笑意。驟見這般笑容,反叫人打心裡透出涼意。近侍宮女悄無聲上前,替長公主更衣卸妝。侍候太妃的老宮人至簾外回稟,說太妃已經歇下,今日的藥也服過了,一應安好。
昀凰默然移步窗下,朝恪妃所居的靜廬望去,只見燈火已熄,唯有鎏金宮燈明滅搖曳於煙波水上。自淨植齋裡見過少桓之後,母妃的病勢又更重了,終日惶惶,夢裡也驚叫著一個名字,醒來淚流滿面。御醫說,太妃宜靜養寧神,皇上便在辛夷宮臨湖的北側築起曲橋,連通湖心靜廬,以做太妃靜養之所。
微風動搖,入夜總有潮意,彷彿又要下雨了。
青衣宮女侍候著長公主寬衣,轉身之際,袖底有物飄墜。宮女忙俯身將那齊紈合歡扇拾了,雙手奉起。長公主接過手裡,將紈扇定定瞧了半晌,忽一轉身遞向那妝台明燭。火舌舔上,雪白扇面立時現出一痕焦黃。那宮女失驚,不假思索搶前移開燭台。長公主身子一顫,終究頹然垂了手,緩緩跌跪在地。
小宮女嚇得呆了,慌不迭退出去,將殿門輕輕帶上。
昀凰仰面倚上貴妃榻,將那燒去邊緣的紈扇覆在臉上。
扇面「蓮華色女」四個字縱肆飛揚,墨跡深泅扇面,也似銘入骨髓。那執筆題畫的手白皙修長,也曾撫過她赤裸肌膚,寸寸流連。扇子被燒燬的邊緣已然焦脆,一觸而裂,彷彿是心頭的某一處,觸不得卻又躲不過。
月光被濃雲遮蔽,殘餘一抹昏黃照進銀鉤珠戶,照見尊貴無雙的長公主茫然蜷縮,長髮凌亂紛覆,華美宮裝褪盡,只餘素衣裹豔骨,愈發伶仃。
夜色這樣濃黑,宮闕高且遼遠,彷彿再看不到盡頭。
悶雷聲裡,這雨終於下了。
屋裡仍是窒悶,更瀰散鬱鬱沉香,繚繞出紛紜幻影。玉磚的冰冷透過衣衫,驅不去心底潮熱,是什麼呼之慾出,是什麼淺淺舐咬……昀凰靜靜仰躺,躺在人人踩踐的塵埃裡,散一地青絲,輾轉;纏一身慾孽,栗顫。
殿門吱呀地響,有一道淡淡影子投進來。
綾錦細簌聲近前,昀凰卻不睜眼,蒼白面容映著紛亂青絲,寂若睡蓮。
杜若清苦的香氣浮動,衣擺拂過臉頰,錦緞柔軟而冰涼。他俯下身來看她,離得極近,隱約觸到彼此肌膚的溫熱。昀凰閉著眼,似一尊沒有生氣的玉像,臉頰卻有異樣的嫣紅。兩人氣息交織,於靜默裡,只聽得彼此漸漸凌亂的心跳。
少桓拾起那燒焦的紈扇細細把玩,迎了月光,那焦痕也似有極致的美。
兩人私下裡題畫的扇子,她公然張揚人前;當著後宮諸人,她以蓮華色女的典故試探皇后,戲弄他的寵妃……這般費盡心機,不計後果,引來悠悠眾口,后妃之妒,只為逼他放手,放她生也由己,死也由己。
「既然憎惡,怎不燒個乾淨?」他語聲帶笑,笑裡纏綿,綿裡卻有淬毒的針,「是捨不得,還是燒不盡?這般罪孽深重,你倒想一人解脫離去?」少桓笑著,以那焦黃殘扇摩挲在她臉頰,扇柄斜斜挑入她交襟領口,那薄絹貼著肌膚,隱透一段膩光如玉。
昀凰彷彿不曾聽見他的話,緊閉了眼,任那冰涼扇柄滑過頸項,探入乳間……所到之處,輕攏慢捻,徐徐挑動。看她氣息紊急,胸口起伏,於無聲裡煎熬輾轉,少桓眸色越發深沉,氣息漸漸緊促,「昀凰,朕不會放過你,萬般罪孽你都要陪朕一起消受!」
扇柄驀地一沉,抵在她咽喉,迫出她緊閉唇間的呻吟。
那呻吟裡混著嘆息,似嚶嚀又似悲吟,昀凰睜開眼來,喘息而笑,「如何消受,你要同我白首偕老,還是與我江山與共?」月光涼薄,照見她青絲繚繞,媚顏如毒,少桓的臉色卻驟然蒼白,似被鞭子抽中傷口,牽出支離破碎的痛。
近有何氏外戚,遠有悠悠眾口,他卻是中興之主,開明仁君,如何能留她,如何能相守?
「父皇築辛夷宮,囚母妃一生,如今你築那棲梧宮,是要鎖我一世麼?」昀凰半撐了身子,婉轉迎上他,幽幽笑道,「皇上有後宮三千,母妃尚且有我,昀凰又有什麼?」
「你有朕。」少桓語聲低啞,昀凰卻笑出聲,看他目光深寒,益發笑不可抑——朕,他要她視皇上為少桓,卻口口聲聲放不下這一聲朕。這宮裡已沒有少桓,只有皇上,而她所有的,不過是三千梧桐,萬丈深碧,一世慘淡。
「臣妹要不起。」昀凰長髮披散,薄衫半敞,笑容淡淡斂回眼底,「皇兄若真憐惜昀凰,不若找個不相干的外臣,將臣妹遠遠打發了,從此各安天命……」語聲窒斷,少桓修削手指驀地扼住她頸項,蒼白手背綻出青筋,眼底戾氣大盛,齒間吐出冷冷二字,「休想!」
昀凰掙扎喘息,半掩的衣衫褪下,雪白肩頭連同酥胸盡裸。少桓看著她凌亂模樣,眼裡怒色漸轉為悲哀,悲哀裡透出絕望。他伸手攬了她腰肢,將她緊緊箍在懷中,一低頭在她肩頭咬下。昀凰呻吟,卻不掙扎,任他從肩頭細細齧吻,直吻至耳珠。他含了她小小耳珠在口中,輕咬,深吮,啞聲喚著她的名。昀凰的回應卻是涔涔淚水,無聲無息落下,濕了他的唇,咸苦直抵心間。他身上杜若香氣清苦,彷彿是和她一樣的哀傷,一樣的癲狂。她淒涼淚眼令他絕望若狂,裂帛聲裡,斷了衣帶,散了瓔珞……他狠狠將她抵上身後妝台,拂袖揮落一地珠玉碎濺。
男子肌膚的灼熱,身軀的沉重,將她圈禁在愛慾掙扎的囹圄裡,不得動彈,不能呼喊。浮動在杜若香裡的氣息如此熾熱,彷彿幽碧之火,在交纏的軀體間肆烈蔓延。驚雷滾過天際,簷下急雨如瀑,雨聲風聲雷聲,奪去天地萬籟,只剩衝撞、撕裂與滂沱。
宮燈寂滅,明燭吹盡,昏冥暗色裡,唇與舌抵死糾纏,孽與欲絕望爭奪。她的呻吟斷續,被封緘在他唇間;他以舌尖度入清苦,卻吸入她的媚毒。她身子懸在妝台邊沿,雙手被他高抬在上方,弓起腰肢迎就,最屈辱的姿態竟蔓生出極致的妖嬈。
暗夜遮蔽了羞恥,瀰散了渴求,昀凰仰頭望著眼前的少桓,看他赤裸胸膛起伏,男子的身軀碩頎,蒼白肌膚染上欲色,胸口傷痕宛在,暗紅而猙獰,似被撕裂了心房。
雷聲震動了琉璃重瓦,雨勢更急,刷刷抽打簾櫳。
欲焰焚燒,寸寸吞噬彼此。這馳騁在她身上的男子,妖異癲狂,再不是那溫雅雍容的君王。他喘息漸漸沉重,汗水濡濕了鬢髮,沿著臉頰頸項滾下。那狂躁掙扎的獸,在她身體的樊籠裡衝突掙扎,掠起她陣陣顫慄。被情慾摧折的呻吟,再不能抑止,昀凰喉間逸出哀求的尖叫,驀然攀緊他肩頭,目光迷亂,如痴如狂,「少桓——」
這名字終於衝口而出,攜了千般淒涼,萬般痴妄。他緊緊抱住她,疲乏地伏在她胸前,微微顫抖,似一個任性的孩子,「朕不會放你走,生生世世也不會!」
金絲架上綠毛鸚鵡輕啄玉鉤,陳國夫人拿了細銀勺往那食盅裡添著金粟,一派沉靜專注,似乎全未將皇后的焦灼神情看在眼中。何皇后端著茶盞,一下下撥著水面飄浮的茶葉,良久也未喝一口。
「紅豆這張嘴,被你慣得越來越挑了。」陳國夫人笑吟吟逗弄著那隻名喚紅豆的鸚哥。皇后將茶盞重重一頓,茶水潑濺在案上,「都這時候了,母親還有閒情管這鳥兒!」潛月屏息斂聲立在一旁,悄然上前將茶盞收拾了,卻聽陳國夫人悠悠開口,「姌兒,你這浮躁的性子總是不改。」
皇后氣悶,在母親面前也沒了風範儀態,倒流露小兒女的蠻性,「不浮躁又如何,父親處處講個沉穩,卻還是讓裴家有機可乘。如今這事,是哥哥犯下的過失,卻丟了整個何家的顏面,叫我在皇上跟前也無臉。你看那裴家的丫頭,如今張狂成什麼樣子!」陳國夫人臉色略沉,「過錯犯也犯了,你哥哥也閉門思過了……朝堂上的事,自有你父親處置,這宮裡才是該你操心的地方。」何皇后無言以對,心中卻是氣苦。
前日裡鎮守西疆的撫遠將軍裴令顯,截獲一道傳往烏桓的密信,跟著密信追蹤而去,竟被他掀出一宗大事——當日城破宮傾,廢帝宮裡后妃公主俱都飲鴆自盡,唯有寧國長公主和恪太妃被保了下來。廢后郭氏也已自裁身亡,屍首驗明無誤。當日率領前鋒最先攻入宮門,發現廢后等人屍首的,正是何皇后的兄長何鉞。
皇上曾下旨令他嚴查宮禁,勿使一人趁亂走脫。然而時隔數月,裴令顯擒獲那一黨私通外寇的逆賊,發現竟是昔日大內侍衛,幕後正是喬裝逃出的廢后郭氏。當日飲鴆死去的只是一個替身宮女,與郭後面貌略似,毒發後屍身紫脹走形,竟瞞過了何鉞。親信侍衛接應郭後逃出宮去,藏匿民間兩月,悄然潛入西疆。
出了關外,便是東烏桓,亦是郭後長女遠嫁之地。昔日長樂公主下嫁東烏桓太子,太子尚未即位即病故,其弟即位,尊長樂公主為太妃。郭後潛逃西疆,欲投奔長樂公主,向東烏桓借兵復國。那密函中已約定,東烏桓將遣出人馬至關外迎候,先將郭後救出,再謀大計。與郭後一起被捕獲的還有興平公主華瑤,已被裴將軍連夜押赴京中。如此一來,裴家立下大功,當日何鉞之失卻險些釀成後患。皇上重重嘉賞了裴令顯,而責何鉞閉門思過。
裴家本已漸漸受到皇上器重,在軍中與何家頗有分庭抗禮之勢,此番更是揚眉吐氣,連帶裴昭儀也晉為賢妃。何皇后素來心氣高傲,又如何能嚥下這一口氣。若再被裴妃搶先得了皇嗣,非但後位可危,連帶何家也將陷於敗局。
這也是陳國夫人最憂慮之事,朝堂紛爭,各有輸贏,然而誰能先握有皇室血脈在手,誰便握住最牢靠的勝券。陳國夫人又再提及子嗣一事,反覆耳提面命,終於令何皇后惱怒了,「皇上冷落後宮已久,我這中宮皇后也僅朔望得見,更何況……何況……」
「何況什麼?」陳國夫人將眉一蹙,看皇后欲言又止,臉色難堪,不由脫口追問。
垂簾重重落下,潛月領著左右宮人悄無聲退了出去,靜室裡只餘皇后與陳國夫人母女。
皇后冊封未久,仍是新嫁少婦,低頭間流露惶惑窘態。她這般神色,閱世已深的陳國夫人隱隱有些明白過來,「姌兒,究竟有何難處不能開口,對為娘還需隱瞞麼?」
「子嗣之事,不是我一人做得主的。」皇后聲若蚊蚋,白皙臉頰紅得似欲滴出血來。陳國夫人心往下沉,試探問道,「皇上不願駕幸中宮?」皇后胸口起伏,纖細手指緊絞著腰間一段流蘇,將那珊瑚綴珠生生扯散下來,「只怕是哪一宮都不肯駕幸。」
「這是為何?」陳國夫人失驚,不由壓低語聲,「難道皇上的身子……」皇后搖頭,窘困地咬了咬唇,「御醫說,皇上龍體雖有舊疾之困,卻無礙敦倫,只是子嗣也未必易得。」陳國夫人蹙眉道,「既是無礙,你便多下些工夫,遲早會有所成。」
工夫,這話令皇后驀然覺得恥辱。世家淑媛恥言床闈之事,堂堂一國之母與誥命夫人,卻要關起門來說這等難堪之事。但比這更難堪的,卻是芍藥宴罷的那一晚——
每月朔望帝臨中宮,歷代帝后都是這樣的規矩。那日恰逢十五,承淑宮裡宴罷,皇上啟駕回了御書房,仍要披閱完當日奏疏。皇后在中宮沐浴薰香相候,夜近深宵終於等來皇上。帝后合寢是大事,有尚寢女官專掌天子燕寢之儀,司設掌床幃茵席,女史掌執文書。彤史在案,每有臨幸都以硃筆題記,鉅細靡遺。
那日皇上卻已乏了,直入內殿,命隨侍宮人都退下。以往都由宮人侍候帝后寬衣,從未由皇后親自服侍皇上就寢。自帝后大婚之後,皇上時有駕幸中宮,然而何皇后性情莊淑,於這闈第間事始終拘謹羞澀……宮燈照得亮如白晝,她屏息上前,為他寬去外袍,手指觸上盤龍腰帶玉扣,卻怎麼也解不開。他眯了眼看她,目光飄忽,漸漸灼熱,分明落在她身上,卻又不似在看她。她怯怯低了頭,驀然被他壓倒在身下,糾纏情濃間,她忘情輕喃,低低喚著皇上,他卻啞聲說,「叫朕少桓。」
她從不知道,他還有這樣一個名諱。今上單名一個胤字,為避天子諱,將天下胤姓改為了應姓。他卻說他是少桓,迴旋在舌尖上的兩個字,溫柔萬端。她有剎那遲疑,試著喚了一聲,「少桓。」他驀然停下,蹙緊眉頭定定看她,似在看一個不相識的人。「少桓?」她又喚他,不待話音落地,他竟是一震,狠狠拂袖抽身,狼狽離開她的身子。雲猶未布雨已斂,片刻前猶是溫柔鄉,轉眼已作陰霾天。
她呆在那裡,不知因何觸怒龍顏。裸著身子擁衾而起,顧不得羞赧,張口卻不知該喚皇上還是少桓,終究只惶然望著他背影遠去。
第二日才知道,當晚皇上離開中宮,便去了長公主的辛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