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婆娑部‧箏上新弦張舊恨

  皓腕凝雪,紅袖添香,裴妃愛嬌地低了頭,任皇上握住她的手,在雲母箋上寫下「令婉」二字。少桓閒適一笑,「美且柔約,好名字。」裴妃軟軟依入身後懷抱,輕嗅他衣上清苦香氣,俏皮笑道,「臣妾還有一個乳名,原本喚作瑞應。」少桓笑容稍斂,淡淡道,「這名兒不好。」

  裴妃卻未覺察他語意的細微變化,仍一徑笑道,「是呀,後來聽說這樣的名字太重了,會叫人折福的,這才改了叫令婉。」瑞應是鳳凰的別名,尋常官宦家女兒叫這名字確是大膽了些。不過裴妃心中想的卻是,當年一語成讖,她果真伴了真龍,進了天家,可不是成凰成鳳了麼。

  見皇上笑而不語,裴妃覺得便是默認了她的心思,便湊在他耳邊吹氣如蘭,「臣妾更喜歡這乳名,往後皇上喚臣妾瑞兒可好?」孰料皇上眉頭一蹙,「喚什麼不都是你。」

  裴妃有些訕訕,轉眸一笑,便將話頭別過,「臣妾的哥哥也有乳名,更是有趣得緊。」

  「你說裴令顯?」少桓把玩著手中紫毫,對裴令顯此人似乎興趣更大。裴妃笑道,「他幼時多病,家母恐不好養,便給他取了個女氣的乳名,叫做芳兒。」少桓想起那高大魁梧的少年將軍,劍眉星目,金盔銀槍,跨坐獅子驄,偏偏名喚「芳兒」,不覺失笑。

  「你們裴家男兒英豪,女子嬌媚,倒是人才輩出。」少桓不吝讚譽之辭,喜得裴妃謝恩不迭。

  入夜的承淑宮裡,玲瓏宮燈照著御案金盃琥珀酒,佳人斟來,馥郁生香。

  時近子夜,已是就寢時分,簾外宮人悄然放下重重垂簾。

  在這裡不比皇后宮中那麼多規矩,少桓慵懶地倚在榻上,口啜美酒,懷擁佳人。裴妃已寬去了長衣,僅以輕羅薄紗蔽體,伏在少桓身邊媚眼如絲。覷著他心情甚好,裴妃委婉探問,「聽說,皇上將那興平公主賜與辛夷宮為婢了?」

  辛夷宮三個字令少桓微微蹙眉,卻眼也不抬地問,「宮中只有一位長公主,你所指是誰?」

  「臣妾知罪。」裴妃窘迫,一時嘴上叫慣,忘了興平公主已被廢去封號,貶入賤籍之事。看她囁嚅模樣,少桓似笑非笑道,「你是替裴令顯問麼?」他一語道破玄機,驚得裴妃心神大亂,慌忙在榻邊跪了下去,「皇上聖明,家兄一時糊塗犯下錯事,還望皇上開恩!」

  少桓卻笑了,幽黑瞳仁裡流轉淡淡光彩,「兩情相悅是美事,有什麼錯不錯的。」

  裴妃心中一寬,卻也暗自心驚,想不到皇上一切都已瞭若指掌,只怕沒有什麼是能瞞過他的——可恨那憨直的哥哥,還真以為此事無人知曉,央告她私下求皇上,將興平賜了他為妾。

  這也真真是段孽緣,誰看上誰不好,竟是她家哥哥看上了親手俘獲的待罪公主,更在赴京路上就佔了人家清白的身子。也虧得是如今,興平公主已廢了封號,若是長公主那樣的身份,十個裴令顯的腦袋也不夠掉!

  這興平公主雖是廢后郭氏的女兒,到底還是姓華,身上流著和皇上一脈同宗的血。以往皇室公主獲罪,至多就是幽禁賜死,從未有過貶入賤籍的先例。既是貶入賤籍,照規矩也該送去教坊樂戶,留在宮中為婢卻是聞所未聞的。宮中私下流傳說,恪太妃與廢后郭氏有舊怨,現今世事無常,郭後囚禁在天牢,辛夷宮的長公主卻比六宮哪一位主子都得勢。興平公主還只得十六歲,落在辛夷宮那位手裡,只怕是從此不見天日了。

  裴妃嘆了口氣,倒不是擔心那小妮子死活,卻是苦惱於自家哥哥找來的麻煩——這不爭氣的登徒子,節外生枝鬧出這般事情,至今還鬧著要向皇上求娶興平……裴妃貝齒暗咬,卻不敢再向皇上開口。少桓瞧著她懊惱神色,漫不經心笑道,「人已不在朕這裡,你若有心替裴令顯討這人情,不如去問問長公主。」——長公主,思及那飄飄緋衣,幽冷目光,裴妃莫名有些不安……悄然抬眼看去,只覺皇上和長公主的眼神意態,竟有種說不出的相近。

  夜來風急,拂動玉鉤珠簾,珠玉輕悄相擊,簾後一縷箏音繚繞。

  清商流轉,幽聲動弦,本已清冷的箏音裡,更夾了女子斷續低微的悲泣聲,在入夜的辛夷宮裡迴蕩。侍立簾外的宮女垂首靜聽著,彷彿有涼意透衣,絲絲滲進骨髓一般,心中不覺慼然。想來那可憐的女子還在殿裡跪著,已經大半個時辰了。

  素衣挽髻的長公主端坐案後,彈箏也已彈了半個時辰。長髮散亂的青衣少女跪在地上,啜泣著俯低了身子,不住朝昀凰叩頭。嗓子已哭得啞了,單薄肩頭不住顫抖,人也搖搖欲墜,看得左右宮人俱是惻然。唯有長公主不為所動,指尖箏音流瀉,弦依高張,聲隨妙指,似將心神都傾注在了弦上。

  遠處忽傳更漏聲,已近亥時了。俯跪在地的少女聞聲一震,猛的抬起頭來,蒼白透青的臉上涕淚交流,「母后的時辰不多了,奴婢求長公主開恩,求皇上饒母后一命……」

  箏音停歇,昀凰垂眸看向她,看她眉目清婉,猶帶稚氣,眼中卻盛滿與這稚齡不符的悲傷苦痛。見昀凰終於有所反應,她掙紮著膝行上前,哀哀拽住昀凰衣擺,卻再說不出話來,唯有淚水沿著消瘦臉頰滾落。

  她口口聲聲自稱奴婢,稱她長公主,不再叫她昀凰姐姐。

  昀凰定定看她,眼前一時恍惚,似又看見那嘟起嘴巴,為她傷口輕輕吹氣的小女孩……那年的御花園裡,長樂和臨川追著皇后豢養的獅子貓,一路追到僻靜的湖石後頭,發現了趴在那裡的昀凰。昀凰手心裡捧著只受傷的小灰雀,正餵牠吃著餅屑。長樂皺眉看看昀凰,正待轉身,卻被臨川拉住。刁蠻的臨川笑眯眯同長樂耳語了幾句,兩人便嘻笑著朝昀凰招手。昀凰遲疑走近,冷不丁卻被臨川一把奪走小鳥。臨川嘻笑著跑遠,喚出花叢裡的獅子貓,將那折了翅的小鳥扔在貓兒嘴邊……昀凰情急,立時撲上去和貓兒爭搶。畜牲護食起來最是兇猛,那獅子貓叼了鳥兒,跳起來朝昀凰手背便是一抓。

  三道血痕立時橫貫,昀凰一慌神更絆到石頭,一跤跌坐在地。臨川哈哈大笑,扮個鬼臉蹦跳著跑掉。長樂抱起貓兒,溫柔拂去貓嘴邊殘留的鳥毛,卻看也未看昀凰一眼,徑直轉身而去。片刻前啾啾可愛的鳥兒只剩地上幾片狼藉的羽毛,有些還沾染著血跡。昀凰緊緊咬了唇,拿手帕將火辣辣的傷口裹住,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昀凰姐姐。」稚氣的語聲怯怯傳來,幼小的興平從湖石後面走出來,在昀凰身邊蹲下,對著她受傷的手背輕輕吹氣,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她,「吹吹就不疼了。」

  「瑤瑤……」昀凰喃喃開口,一絲悵然笑意掠過眼中,旋即歸於沉寂,深潭似的眸底再無波瀾。卻一聲久違的「瑤瑤」卻令跪地哀求的女子一呆,顫然以額觸地,越發泣不成聲。

  廢后郭氏已經招認了私通外寇的罪行,供出了助她潛逃的兩名將領。本朝立國兩百餘年來,郭氏是第一個身受刑訊的皇后。以提刑司的酷烈,她竟也熬過了三日。最後終肯招認,卻有唯一的條件,便是赦免興平公主,賜其不死。

  通敵之罪,當處凌遲。念在她終究曾是一國之母,皇上免了這酷刑,另賜白綾三尺,今夜子時便送她上路。病榻上的興平聽得消息直闖寢殿,跪在昀凰跟前苦苦哀求。昀凰任由她跪著,既不動怒也不勸止,泰然端坐案前,只凝神彈箏。

  箏音與哀泣相應和,一個蕭瑟清冷,一個哀切斷腸。

  昀凰推箏而起,華瑤卻拽了她衣袖不放,只仰起臉來望住她,哭也哭不出聲了。經歷一番變亂,原本玉雪可人的少女變得消瘦慘淡,抱病之軀硬捱著久跪,此刻已是搖搖欲墜。

  「瑤瑤。」昀凰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你若不再哭泣,此時去天牢還能見上最後一面。若你再哭,我便不帶你去,讓她孤零零上路,連個送終的人也沒有。」

  華瑤僵住,似被整塊寒冰兜頭壓下,恍恍惚惚抬眼,見昀凰素衣曳地,臂挽冰綃,峨嵯雲髻用玉簪鬆鬆綰著,彷彿世外仙姝。眾多帝姬裡,向來要數昀凰最美,母后曾說「女子過美則近妖」,大概便是說的她了。無論當時今日,她仍是這般美,語聲柔若春水,目光卻冷如嚴霜。華瑤從不知道,卑順的清平公主也會有這樣的笑容,令她驀然想起當日的毒酒……

  宮傾之日,諸公主妃嬪被召至中宮,含淚飲鴆,以身相殉。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也有想要逃命而去的,就像陽城公主,奮力掙脫了宮人箝制卻走不出中宮的玉階,那階下早有侍衛執刀相候。華瑤顫慄地看諸妃嬪公主飲下毒酒,那酒色鮮妍,看似甘美,入喉斷腸,便如眼前昀凰的笑容。

  早知如此,不若真飲下那杯酒,乾乾淨淨隨父皇而去。

  可是母后不甘,她要親眼看著後宮的女人們飲下毒酒,一個個都死在她前頭,才肯喬裝出逃。若不是情勢危急,隨行侍衛強行將她帶走,母后甚至還要親臨辛夷宮,處死恪妃與昀凰。那時華瑤想,只怕她是永遠不能懂得母后的恨,不懂這後宮中的女人為何怨毒至此。

  亦如她不懂,最溫柔卑順的昀凰姐姐,為何會變成冷酷無情的長公主。

  「已是亥時初刻了。」長公主淡淡一抽袖子,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入內更衣。

  華瑤痴了似的跌在地上,眼淚再流不出。

  兩乘肩輿已至辛夷宮外,一乘曲柄鎏金傘蓋垂絳羅鳳帷,一乘花梨雲紋罩青羅帷。

  昀凰一身素衣,披了玄色斗篷在外頭,風帽低低掩去面容。步履虛浮的華瑤被宮人攙扶上了青羅肩輿。肩輿升起時輕微一晃,卻令華瑤眼前一黑,似天昏地暗。昀凰自鳳帷肩輿前冷冷回頭,看了華瑤一眼,眉頭微微蹙起。這目光令華瑤越發瑟縮,恰此時,宮門內傳來一聲怯弱呼喚,「昀凰……」

  竟是恪太妃,華瑤怔怔咬了唇,望著那熟悉的身影,彷彿記起恪妃昔日瘋癲模樣。然而眼前的恪太妃,弱弱倚了宮門,一雙含愁的眼裡竟是異樣的清明。昀凰回身看著母親,觸及她幽幽目光,彷彿心口一涼,被她看了個透。

  「好晚了,你別再出去……」恪妃望著昀凰,說話像尋常母親約束年幼的孩子,語氣卻滿是怯懦,甚至是哀求的。昀凰不記得母親是否管束過自己,只知她極少流露這般哀求神色。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又似什麼都知道。有時連昀凰亦迷惑,母親究竟有幾分癲狂,幾分清醒。

  「我去去便回來,你先安歇著。」昀凰對恪妃說話永遠溫柔仔細,卻絕不像是女兒對著母親。恪妃低了頭,似乎想說什麼,終究還是默然。

  賜縊,並非自縊。

  似郭氏這樣的罪人,並沒有資格自己赴死。

  四個身強力壯的老宮人進到囚室裡,兩人按住郭氏,另兩人將白綾子繞在她頸項,左右各執一端,試了試還算稱手。離子時還差些時候,早一分不成,晚一刻也是不成。

  已近中天的月光從寸許大的窗口照進,森森然,映得囚室慘青的石壁儘是寒色。

  披頭散髮的郭氏已有兩日不曾進食,身上囚衣血跡斑斑,十個手指都已腫脹變形。那白綾緊緊繞在頸上,她只木然聽任之,全無掙扎懼怕之色,彷彿早已靈魂出竅。

  幽暗甬道里卻有人漸漸行近,兩盞宮燈從濃黑裡挑了出來,團團照見個綽約人影。那人腳下停駐,立在門洞的陰影裡並不近前。另一個身影卻從她身後蹌踉撲出,才走兩步便咚一聲跌跪在地,嘶啞了嗓子哀哀叫道,「母后……」

  郭氏一震,死氣沉沉的眸子忽然活動過來,吃力地扭轉脖子,望向那囚欄外的人。

  母女相見,沒有抱頭啼哭,沒有撕心裂肺,只是隔了粗大的圓木囚欄,你哀哀看我,我切切瞧你。終於到了這時辰,死亡來臨只是頃刻間事,那麼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華瑤爬到欄前,極力伸手想要觸到她,裡頭的郭氏亦拼了命的想要撲到欄邊來。那白綾勒在頸上,左右死死拽著,她亦顧不得了,只竭盡全力朝華瑤伸出手去。

  眼看二人終於掙紮著要觸到對方了,驀然有只修長如玉的手伸來,一摔袍袖將二人隔開。郭氏抬眼,從腫脹的眼縫裡吃力看去,隱隱看見昀凰陰冷笑容。昀凰垂眸看她,一絲笑意隱現,「誰無父母子女,這生離死別,骨肉永訣的滋味,如今嘗來可好?」

  郭後早已嘶啞的嗓子裡發出噝噝聲音,眼縫裡有怨毒寒芒迸出。華瑤不顧一切哭著撲上去,卻被昀凰穩穩扣住肩頭,只得徒勞掙扎。

  「文定公被杖斃之日,你強押我母妃前去觀刑,逼她親眼瞧著白髮老父血濺當場,從此神志不清。」昀凰笑意不減,手上力道卻加重,長年習箭的腕力加諸在華瑤肩頭,「不知今日瑤瑤看你上路,觀感又會如何?」郭氏急喘咻咻,神色有如厲鬼,自齒縫裡迸出話來,「你們允諾過,絕不加害我的瑤瑤!賤婢你敢出爾反爾!」

  「母后誤會了,昀凰只是帶著瑤瑤,前來送你一程。」昀凰溫言莞爾,「往後瑤瑤就是我宮中婢女,我必定善待她終生。」

  華瑤哀哀伏在地上,已沒有掙扎哭叫的力氣,只是望住母親流淚。郭氏渾身戰抖,嘶聲喘道,「縱然我郭珺千錯萬錯,瑤瑤也未曾對不起你,你的怨恨只管報償在我身上,遷怒無辜算什麼本事!」昀凰垂眸看華瑤,搖頭嘆息,「你也知道有無辜一說麼,若瑤瑤是無辜,那懷晉太子的女兒和幼子,難道就不無辜?」

  郭後身子一顫,抬眸恰對上昀凰森冷目光。

  「才不過幾歲的孩子,你要殺便殺,偏偏挑唆父皇將兩個幼兒撲殺在辛夷宮前。」昀凰蹙著眉,信手將華瑤下巴捏起,「瑤瑤,你可知道什麼是撲殺?」

  秦刑以酷烈聞,僅殺戮之刑便有十九種。其中一項曰撲殺,便是將人裝進布袋,高高舉起,再摔打於地,如此反覆,直至骨摧筋折,血肉模糊,氣絕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