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婆娑部‧為誰斫斷紅絲腕

  時近子夜,兩列精甲騎衛簇擁一乘繡幰四望車沿官道急馳回宮。沿途巡夜禁軍見是尋常仕宦人家車騎,或欲截下盤查,待至近前瞧清當先一人所持的九龍令牌,無不駭然退避。

  南郊崎嶇路遙,馬不停蹄趕了三個時辰,才踏上通往宮城的官道。從車簾裡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遠遠近近的宅邸屋舍從道旁掠過,連成一片灰霧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臉倦容,默然倚著車壁,透過車簾間隙將目光投向夜色深處。

  「只怕終有一天你會後悔」……這溫潤低沉的語聲不知從何處傳來,隱約遙遠,隱約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閉上眼,仍覺那雙銳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彷彿天空中盤旋的獵鷹遙遙覷準獵物,精準、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裡不知何時滲出冷汗,想起往後,想起少桓,恍惚只覺身懸虛空,週遭儘是一團團濃霧。今晨去時,以為萬分艱難,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為之;此刻歸來,才知真正的艱難不是面對晉王,而是面對少桓。

  他尚不知她與那人私訂盟約,不知她已擅自做下這大膽決斷,將最後一點相守的指望盡賭了上去。當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馳卻是為著同一番切切心念。

  宮門漸已近了,森森宮闕,遙遙高牆已自深濃夜色裡凸現輪廓,飛簷似刀鋒挑向天際。

  車駕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見長公主被宮人攙扶下來,風帽滑落,露出蒼白容色,顯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極。王隗叩拜,只說皇上進藥後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長公主在殿階上駐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躑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稟。

  然而巍峨寢宮深處,隱約仍有燈影搖曳。

  昀凰望著那朦朧燈影良久不語,纖削身影彷彿化在了夜色裡。月至中天,濃雲漸漸散開,清輝復又照徹玉京。昀凰心中涼一陣熱一陣,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說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對那雙清寒的眼。

  這一位躑躅不前,裡面那位閉門不見,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兩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長公主今日執意前往行苑,雖是禮賓之道,情理之中,卻已令皇上大為不悅。

  這一整日裡,皇上面色陰鬱,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長公主回宮言和……王隗思忖著抬頭,卻見長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發轉身,吩咐車駕回返辛夷宮。

  王隗張著口,喃喃欲言,耳中卻聽得軋軋車軸聲漸遠,只覺這夜裡寒露越發涼沁。

  辛夷宮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昀凰悄然至靜廬,隔著垂簾佇立許久,內殿裡沉香氤氳,母妃也已熟睡。這樣的夜裡,人各有夢,只剩她一人無處依憑。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絲睡意也無。

  屏退了宮人,獨自沿熟悉的宮室殿閣一步步走過,昀凰恍惚失笑,曾以為一輩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宮,原來是這樣小。流連於深深桐影間,仰望高的牆,暗的瓦,忽覺方寸亦是天涯。

  露濕衣袂,三更已過了。

  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夢魘不絕。似醒非醒裡,只聽得紛亂人聲,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誰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驀然一驚,周身冷汗地醒來,聽得床幃外真切傳來宮人惶急呼喚,「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稟奏。」

  昀凰心頭一突,立刻掀了帷帳,「何事?」

  宮人怯怯道,「奴婢不知,傳話的內侍候在外頭,說是中常侍大人急……」話音未落,已見長公主猝然起身,將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內殿,摔了珠簾在身後兀自搖曳。

  候在外殿的綠衣內侍只聽步履聲急,還未見人影,便聽得清冷語聲傳來,「出了何事?」

  內侍忙屈膝一跪,顫著嗓子道,「稟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兒一早陳國公率幾位老臣闖宮,硬要求見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參奏了什麼,皇上龍顏震怒,即刻便召沈相與裴大人入宮,將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罰鞭笞二十,這會兒正跪在御書房外頭領罰!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趕緊來請公主……」

  「陳國公眼下何在?」昀凰強自穩住心神,急問陳國公的動向。內侍忙道,「在,陳國公還在御書房內,其他人都在外頭候著。」

  鞭子響亮的甩過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卻是悶而沉的一聲。

  昀凰下得鑾輿,一眼瞧見那白玉階下跪著的兩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著一記接一記的鞭子。身後行刑的內侍執了長鞭,待前一記餘勢方歇,便又高高揚起鞭子。

  宮中笞刑不同於外頭隨便鞭打奴僕,南海蛟繩擰就的烏梢鞭,抽一記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卻不會輕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裡。抽一記需緩上半晌,待劇痛剛剛緩過,接著再是一記,猶如潮湧而至,密密湮沒上來,叫人全無喘息之機,又不至一下子痛厥過去。

  「諸位大人瞧得還熱鬧麼?」

  階下眾臣驚愕回首,見長公主肅著臉色,冷冷步下鑾輿。那一襲深紅宮衣曳地,烏緞似的長髮也未挽起,從雙肩垂覆下來,襯得唇頰蒼白,寒意更甚。長公主勾起唇角,目光自眾臣臉上一一掠過。她軟軟語聲聽在一眾老臣耳中卻是狐媚恣肆,憎猶不及。車騎將軍性子剛烈,率先硬聲駁了回去,「君臣議事,還請長公主迴避!」

  「國事不在朝堂上議,倒把內廷攪得一大早就不安寧?」長公主微笑,並不理會車騎將軍漲紅的臉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後。車騎將軍怒不可遏,重重哼一聲道,「好一個不得安寧,公主說得甚是。裴令顯治下無方,耽迷女色,縱使軍中內眷私相營營,不思皇恩浩蕩,反暗藏怨憤,懷廢帝而非今上,實乃大逆不道!為臣者不思忠義,有負聖恩,何堪棟樑之任!」

  老將軍怒目相視,昀凰無言以對,一顆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著,去冠戴,脫纓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兩人肩背俱是血痕縱橫,鮮血蜿蜒淌下,將褪至腰間的素錦中衣染成殷紅。行刑內侍見了長公主,一時不敢動手。沈覺只將頭深深低了,烏髮散落,冷汗順著髮梢滴進玉階磚縫。長公主的語聲近在咫尺,他卻並不抬頭向她求救,渾若石頭人似的跪著,紋絲不動。

  然而禍端所向的裴令顯,卻突兀抬頭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戰煉就矯健身軀,膚色異於南人男子的白皙,顯得深暗。四十記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錯密佈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與他赤紅的雙目相映,分外駭人。

  幾十記鞭笞常人或許難捱,領軍打仗的武將卻未必在乎這皮肉之苦。昀凰緊鎖眉頭,見裴令顯直勾勾盯住自己,滿目惶懼,薄唇無聲抖動,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車騎將軍猶在痛斥裴氏治內無方,縱容女眷非議朝政……昀凰冷冷看去,驀然自裴令顯的唇形翕動間,瞧出兩個字來。子瑤,他說的是子瑤。

  素日裡英姿颯爽的少年將軍,狼狽跪倒在地,渾身傷痕地望著她,無聲念動一個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瑤性命。他不敢公然為子瑤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無論這長公主對子瑤是憎是憐,眼下卻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長公主的眸色冷而迷離,只與他對視一瞬便背轉了身去,將廣袖一拂,「行了,老將軍省些力氣罷,你說這許多,我一介女流也聽不明白。」

  長公主笑得疏懶,淡淡截斷老將軍的話頭,「什麼君臣忠孝,那是你們廟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宮有宮規,外臣不得在內宮喧嘩。況且如今非同尋常,皇后妊身,正是寧神靜養之時,最忌驚擾。前日僖嬪責打下婢,鬧騰了些,便被罰去三月俸祿。這又打又嚷的,驚擾了中宮如何是好,皇上一時盛怒,你們也不勸著些。」

  早知長公主狐媚詭智,見她言語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車騎將軍勃然大怒,當下一聲重哼便欲發作。卻覺袖底一緊,被身後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穩慎,已經覺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今日聽了眾臣參劾卻是震怒非常,將這一將一相當眾鞭打,彷彿著意鬧得沸沸揚揚。如此一來,看似重重責罰了二人,卻不提如何貶謫。

  此番蓄力一擊,一本參奏三人,陳國公妙計旨在將眼中釘連根剷除,首當其衝便是這位不守宮規、結黨營私、私通外族的寧國長公主。當此關頭,萬不能因意氣壞了大局。

  廷尉思及宮宴上大司農被貶斥的一幕,不由背脊陣陣發冷。眼看車騎將軍性子暴烈,險些又中激將之計,若在御前衝撞長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兩人眼神一觸,老將軍到底也是久歷戰陣的人,頓時省得輕重。看這情形,長公主有恃無恐,只怕還不知陳國公彈劾她的罪狀。車騎將軍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虛拜,「老臣糊塗,望殿下恕罪。」

  昀凰也不理會,拂袖直往殿前去,卻聽一聲「且慢!」

  車騎將軍闊步而上,徑直擋在階前,聲若洪鐘道,「請恕老臣無狀,陛下與陳國公尚在殿中商議國事,殿下不宜入內,且在此處稍候!」長公主斜斜挑眉,彷彿吃了一驚,「這是什麼話,議事要緊還是陛下龍體要緊?」

  「陛下龍體……」車騎將軍一愣,還未明白這同龍體有何關係,卻見長公主將手輕輕一拍,身後上來一名素衣宮人,手托金盤,內盛脂玉瓶與琉璃盞。長公主親手接過金盤,冷冷道,「這是陛下每日要進的梧桐甘露,佐以參丸,由我親手侍奉。老將軍的意思是陳國公位極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連進藥也不能?」

  這句「位極人臣」驚得眾人相顧失色,分明是直諷陳國公功高蓋主,以下犯上。車騎將軍漲紅了臉,「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絕無犯上之心……」不待他說完,長公主已負氣轉身,「也罷,你要攔著,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時從內殿急急奔出,撲通跪倒在長公主身後,「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還未進藥,已等待殿下多時了。」那跪地受罰的沈覺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眾老臣面面相覷,一齊望向車騎將軍,誰也不敢出頭擔當此等罪責。昀凰駐足回眸,目光掃過一干老臣,停在車騎將軍臉上。老將軍紫脹了臉,心知長公主有備而來,與中常侍早有溝通,眾人卻只知明哲保身,當此關頭不敢開口,心中一時大恨。眼看著長公主手托金盤,衣袂拂動,一步步走上階來,車騎將軍跺腳長嘆一聲,終究側身讓過。

  走過了無數次的殿廊,惟覺此次最是漫長。一重重深垂密掩的簾子,擋住外頭初升的晨光,將諾大寢殿掩在昏暗裡,彷彿已是暝色四合。晨風吹拂,垂簾微動,投下些許光亮在蓮華宮磚上。昀凰低了頭,一步步走過,看自己鳳羽絳錦綴珠繡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過無窮晨昏歲月。

  四下宮人盡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聲響都格外清晰。昀凰靜靜捧了托盤,在最後一重九龍屏前駐足,聽著裡頭蒼勁渾厚的老者語聲,一句句擲地有聲,痛陳她的罪責,直陳國事多蹇、蒼生多難,內憂外患一齊湧上眼前,天災人禍黨亂統統都是她華昀凰招致的禍患。

  「前月閔單二州連日水患,決堤千里,毀舍萬間;同日單州雷電下擊,三聖塔隕,民皆以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牆垣深裂數尺,人畜驚恐;聿州海上匪盜橫行,劫掠往來商旅船隻……」聽著陳國公抑揚語聲,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異象叢生。昀凰無聲地笑,將唇緊緊抿了,愈發抿得薄削失色。向來不曾過問政事,竟不知民間戰禍方歇,又生出這許多禍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瘡痍滿目。

  昀凰咬唇想笑,卻聽見一聲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間。饒是低不可聞,卻已驚動了九龍屏風後面的人。裡頭語聲一住,片刻寂靜後,少桓的咳嗽聲低低響起。

  「臣妹昀凰,叩請聖安。」這裊裊語聲自外傳來,令陳國公覺著後背一涼,轉頭望去,見那碧玉屏風底下只現出深紅宮錦一角。「皇兄,這時辰該進藥了。」那語聲輕裊,隨之環珮聲動,長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內殿,託了金盤玉盞,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參奏到此處,她便來得恰是時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頭幾個老朽能擋得住她。陳國公泰然抬目,見斜倚軟塌的皇上微闔了眼,將那洋洋千言的奏疏執在手中,臉上不見喜怒,只啞聲道,「藥先擱著。」

  長公主依言擱下了藥,仍是低頭斂息跪著,也不朝陳國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掃過,凝定在長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線笑意,「也好,你來得適時,且瞧瞧這摺子。」

  陳國公抬頭便見皇上廣袖一揚,將那摺子劈面擲在長公主跟前。

  覆褚綾的摺子散開來,墨跡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只覺陷入無邊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彷彿吸去了昏暗室內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見廢帝女瑤的字樣映入眼中——

  廢帝女瑤便是去姓更名,以賤籍侍婢之身嫁與裴家的子瑤。如裴令顯這般佔了前朝貴眷為姬妾的新貴權臣並不在少數,有以裴家軍中青年武將為多。當日陳國公部將與裴家軍從東南二門合力殺入京師,諸多舊臣閤家遭戮,女眷落在兩軍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陳國公治軍手段嚴苛,嗜殺戮,好斂掠,入城之日下令將逆臣家眷一概殺盡,婦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處以腰斬。睿王自盡後,王府陷落,年僅十六的安樂郡主遭陳國公部屬凌辱至死,新帝獲知震怒,頒旨禁絕虐殺婦孺;而裴家軍中多為少壯將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擄掠回營,納為姬妾。亂世若此,隨後雖有禁令,此前被擄去的女子卻木已成舟,將其逐出反而只剩絕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軍中,多有舊臣女眷為妾。自裴令顯納了子瑤為妾,對其寵愛非常,常邀軍中部屬女眷入府相陪,盼舊識女伴能令子瑤一展笑顏。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細細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諱。

  「張氏明慧、楊氏月樓、孫氏眉娘、薛氏幼淑、陳氏韞言、魏氏靈蘊……」統統都是私聚裴府,心懷廢帝,挾怨非議今上,何月何日何處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記載在案。作供的婢女僕婦多達三十餘人,亦有名姓。最要緊一人便是子瑤身邊婢女,昔日郭後乳母的孫女田氏,因受牽連而閤家遭貶,罰入賤籍。裴令顯特意贖出此女,由她陪侍身側,令子瑤萬分倚賴,視若姐妹一般。卻也是此女,將子瑤一言一行秘報於陳國公,供出其餘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個個名姓上掠過,彷彿瞧見蘊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鮮活身姿、顧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淺吟低詠風情。只是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許再也見不到下一回的春開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