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婆娑部‧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龍腦,一室馥郁縹緲。水霧氤氳的湯池四周,各跪著一名宮婢,將五色花瓣與香片勻勻拋灑水面。絹繪屏風隔開了外室,珠簾不動,靜謐無聲。昀凰闔目半倚在整塊漢玉雕出的蓮台上,烏黑濕髮散在雪白雙肩,酥胸半露出水面。池中蘭湯輕漾,濡濕了髮梢,絲絲縷縷貼在頰上。四名宮婢捧著空的香奩悄然退出,一名青衣醫女卻低頭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邊跪下。繪著合歡紋的匣蓋揭開,濃郁麝香氣息撲入鼻端。

  昀凰仍閉著眼,臉上紋絲不動,蒼白雙頰被水汽蒸出淡淡紅暈。青衣醫女以銀匙挑起一點麝香膏,輕輕攪入蘭湯……琥珀色的香膏漸漸融入水中。

  驀地,長公主睜了眼,一揚手將那銀匙奪過,狠狠擲了出去,一時帶起水珠四濺。

  醫女跌在一旁,驚駭地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素日裡都是這啞女侍候長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舉一動都已熟稔有素。長公主敏銳多疑,這辛夷宮裡誰也算不得她親信,能近身侍候的啞女已算難得。然而這毫無預兆的發怒,令啞女驚駭欲絕,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長公主看著池邊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厭棄,隱隱憤懣,漸轉為悲苦。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備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間有個聲音縈繞耳畔,「朕不許你再用麝香。」

  不許,不許又能如何。空有萬千不甘,這麝香還是一日日用了下來。旁人苦求不得,她卻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聲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裂聲裡碎玉濺跳,香脂狼藉,一室儘是濃郁香氣。醫女駭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長公主蒼白扭曲容顏。

  外頭侍女慌忙聞聲入內,卻見長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潔胴體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視。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長巾、束帶,長公主看也不看,徑直拽過一件絲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宮人急趨近前,低聲稟道,「中宮來人傳了幾次話,說是皇后鳳體違和,一直不肯進藥,整日也未進膳,御醫甚是憂切。」長公主厲色未消,冷冷道,「不肯進膳就撤了,隨她去熬。」宮人囁嚅道,「皇后終日以淚洗面,對左右不假辭色,說只認得從前的宮人。」

  長公主駐足蹙眉,「不是留了一個叫潛月的麼?」

  「是。」宮人低聲道,「潛月隨嫁入宮以來,最得皇后倚賴。如今更替了中宮上下,只剩她陪伴皇后左右。」長公主側身,眸色淡漠,「將潛月逐出宮去,如若不從,就地杖殺。」宮人一驚,見長公主面色如霜,一時間殺意撲面,掠起陣陣寒慄。

  晨光漫透小軒窗,昀凰安然端坐妝台,宮女巧手為她梳起雲鬟霧髻,仍作待嫁女子髮式。

  身後近侍宮人恭然立著,將內外事務細細稟來,記下長公主的吩咐,末了低聲道,「昨夜裡已將潛月從小門遣出。」小門是諱稱,犯下過錯或患了病的宮人,不能從宮門出入,專有一個供她們遣出的地方,俗稱小門。從小門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層皮,終身不得踏入宮廷一步。

  長公主淡淡問道,「可曾費過周折?」

  宮人明白這「周折」的含義,忙道,「起初皇后不從,內侍將潛月拖下杖責,打到第六下,皇后便允了。」覷著長公主臉色,宮人又小聲道,「皇后也肯進膳了。」長公主聞言一笑,把玩著手裡一支玉簪,似漫不經心道,「哪裡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宮人不敢答話,直待長公主吩咐預備車駕,這才鬆一口氣,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長公主神情話語,陡然有寒意從心底透出。

  鏡中秋水生輝,昀凰看著自己,心頭卻浮現何皇后的面容。那一雙秀狹丹鳳眼,敦柔中暗蘊城府,嫻靜裡難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樣。

  想起方才一掠而過的殺意,昀凰凝視指尖,默默將手握緊。

  不是沒起過殺心。趁眼下宮禁還在掌控,讓皇后連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併死於偶然,不失為釜底抽薪、永絕後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費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龍轉鳳。來日皇子「誕下」,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難逃一死。左右都是殺,早早一刀斬斷亂麻,未嘗不是乾淨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麼……昀凰閉了眼,指甲攥進掌心,滿心都是澀痛。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兒,終究是少桓的血脈,只怕也將是唯一血脈。私心裡,不是不憎那何家,卻也暗自期盼皇后生下麟兒。若不然,日後一手扶了假皇儲登基,少桓捨命打下的江山又當落入何人手裡……何鑑之那老匹夫有恃無恐,必是看準她不能對皇后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后頓感自危,她也須作出殺氣騰騰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虎狼,她視人如虎狼,人視她亦如蛇蠍。

  昀凰垂眸笑,緩緩將最後一枚珠釵斜插入鬢。

  鸞駕已候在外邊,時將正午,離子瑤賜鴆的時刻已近了。

  門上鐵鎖鏗啷作響,數名素衣宮人魚貫而入,行止如無聲暗影,卻驚起陰森天牢裡一片哀呼冤告。甬道兩側鐵欄後,陡然探出一雙雙枯槁曲張的手,遍佈猙獰傷痕,竭力探向來人,欲挽住最後的生機。領頭的宮人目不斜視,對週遭哀呼只作未聞,徑直走向盡頭的囚室。

  獄卒打開牢門,陰森霉爛氣息撲面。一束微光從方寸天窗照入,正照著牆角陰潮石壁前,一個瘦弱身影靜靜坐著,木然凝望那石壁,神魂彷彿游弋已遠。

  還是當日的囚室,曾送母后上路的地方,時隔未久,換了她囚衣加身,散發待死。是誰在喚「公主」,遙遠語聲似幻似真。子瑤茫然回過頭,望一眼身後那人,聽她翕合嘴唇間果真喚出那兩個字,公主,她喚她公主,久遠得好似上一世的稱謂……宮人捧了妝鏡衣飾上前,有人將她扶起,有人為她淨面梳頭,有人替她寬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軀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瑤驀地瑟縮,抬手擋在胸前。宮人朝她欠身,「公主請更衣。」

  一襲錦繡華衣赫然展開在眼前,宮錦鸞紋,瓔珞玉帶,燦若雲霞,色作流嵐。子瑤怔怔瞧著那宮裝,眼裡迷茫,木然任憑左右擺佈。少頃妝成,宮人捧了銅鏡近前,映出個秀雅絕倫身影,恍然是仙闕中人。子瑤怔了片刻,緩緩抬袖,輾轉顧盼,唇角有笑意浮上,「我好看麼?」左右宮人一言不發,上前攙扶住她虛弱身子,徑直往外而去。

  見子瑤出來,囚欄後的人似乎看見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聲響徹天牢,一雙雙嶙峋枯手探出囚欄,極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華服盛妝的子瑤步態從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淒厲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許久,天牢甬道錯綜周折,一重重門閘通向遠處。終於有禁中侍衛仗劍立於門前,明光鎧甲耀人眼目。子瑤駐足,垂眸良久,緩步邁了進去。門在身後無聲合上,裡頭竟沒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風石牆,明燭照耀著黑漆案几,照著案後負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轉過身來,雙鬟高挽,額繪梅妝,恰是昔日宮中風行的妝容。子瑤在霎時恍惚,似回到少年時光,父皇喜豔色,帝姬嬪妃紛紛著紅妝,入眼儘是繁華昇平……她和她俱是錦繡年華,一切都還未曾發生,抑或永遠不會發生。子瑤朝她揚起廣袖,淺淺一笑,「我好看麼?」

  「好看。」昀凰亦笑,語聲溫柔,似個愛護家人的長姊。燭光暖暖籠著一雙玉人,也照見案几上璃紋金盞,盞中酒已斟滿。子瑤低頭撫過袖口繡紋,那鳳羽繡得巧奪天工,只有帝姬可著的服色,華貴無倫。「他若能瞧見就好了。」子瑤垂下眸子,神情恬柔,「他總說我傻,沒半點公主的樣子。」

  昀凰凝眸看她,見她低了頭,笑容分外恬美。

  「裴將軍替你向皇上求情,極是誠摯。」昀凰只說了半截話,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記鞭笞。子瑤輕輕點一點頭,並無動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會吃苦頭的。」

  緘默片刻,昀凰終究還是問了,「你是自己甘願的?」

  燭影忽的跳動,在子瑤姣美臉龐掠起一片陰影。

  「是。」子瑤只說這一個字,便緊緊抿住了唇。

  「裴令顯不曾恃強凌辱,原是你自願委身?」昀凰語聲清冷,令子瑤微微瑟縮,低了頭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裡漸換了哀憐神色,「我不能還你名分,只銷去賤籍,以皇家體面送你上路。」

  那個被削奪的姓氏,她曾視為畢生驕傲的姓氏,至此賜還。然而子瑤淺淺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沒有面目見父皇母后了。興平公主已死在當日,子瑤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後請你將我遠遠埋了,面覆白絹,不留一字。」

  「瑤瑤……」昀凰動容,脫口喚了她名字。子瑤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說得不錯,他不曾凌辱我,是我誘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個誘字從她稚嫩唇間吐出,輕巧從容。昀凰再也聽不下去,猝然拂袖轉身,卻被她哀哀拽住。子瑤眸色迷濛,宛如昔日嬌痴女兒,「凰姐姐,再陪陪我好麼?」

  昀凰心頭劇顫,耳邊似有個脆甜語聲,一下下喚著——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凰姐姐,你若瞧見我當日的樣子,一定好笑極了。母后同我都裝作農婦,抹一臉黃泥,像足了花臉貓……他便那樣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子瑤笑語軟軟,一顰一笑都是蜜意,不見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著瑤瑤期待目光,終究勉強一笑。

  瑤瑤眸光晶瑩,忽而輕聲問,「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願?」子瑤咬唇看她。

  剎那怔忡,瞬時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紅浮上蒼白臉頰,更顯淒楚。

  「皇上對你這樣好,你也是甘願的罷。」子瑤仰面看她,並無譏誚之色,滿眼都是渴求認同的無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個人承受太重,或許還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這其間幾分甘願、幾分不甘——彷彿是回應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面容果真有了一絲笑意,「命裡有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著,語聲輕軟下去,「十五歲我便遇著他,無從退避,也未想過甘不甘願。」

  子瑤驟然睜大了眼,「十五歲?那是父皇在時……你從未踏出宮門,怎會,怎會……」昀凰垂眸笑,目光藏進深深睫影裡,「我不曾出去,他卻曾經來過。」子瑤驚駭到極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昀凰笑意漸深,緩緩而清晰地說道,「就在這宮裡,他來過,又離去。」

  誰又能想到,被追殺了十餘年的王孫胤,曾兩次藏匿在宮中,從天子身側擦肩而去。

  天祐三年,懷晉太子與太子妃雙雙罹難,僅二子一女脫險匿去。及至四年後,文定公蘇煥事發,連同王孫胤在內,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撲殺。十餘年間,廢帝暴戾嗜殺,凡與懷晉太子相關事皆被抹去,無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見異變,關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餓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間多有暴亂;這一年,清平公主華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篤;五月,皇家射典,帝后攜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獵。此時惠太妃已至彌留,御醫稱老太妃壽數已盡,隨時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無後人侍奉善終,終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廢帝不肯推遲行期,郭後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為太妃送終。說來淒涼,在這宮中卻也仁至義盡。昔日先帝宮人大多已逝,在世無嗣者也遣入冷宮,惟獨惠太妃一人獨享善終。

  先帝惠妃,出於淮陰望族,十四歲入宮,美而溫惠。自廬陵王生母華妃失寵之後,先帝便疏遠了後宮,只有性情溫婉的惠妃偶爾得幸。華妃因罪賜死時,只有惠妃一人為她求情。廬陵王弒兄逼宮,先帝被迫遜位,臨終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側。不久先帝駕崩,惠妃因當年善待華妃之恩,被尊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齡,依然留在宮中,及至七歲病亡。

  久遠記憶裡,依稀有著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終日幽居,皇家宴典從來不見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只怕她再不會記起這個名字。子瑤恍惚半晌,低聲道,「惠太妃的兒子死得這樣早,她定然很傷心……」

  「小皇叔本不會夭折。」昀凰語聲平靜,「只是,有人將他毒殺,與毒殺先帝是一樣的法子。」

  子瑤駭然抬眸,聽見昀凰一字字說,「這人,便是我們父皇。」

  嚴刑峻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弒兄殺父留下的血腥氣,即便斬草除根,也抹不去廢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漸長成,有人傳言,先帝臨終前傷心懷晉太子之死,深恨廬陵王,曾有意傳位幼子。這不知真偽的流言傳入廢帝耳中,立時成了那七歲幼童的催命符——就寢前飲下的一盞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過去。

  「小皇叔雖死得無辜,父皇卻也無意中毀去了文定公的計畫。」昀凰神色淡淡,生死殺戮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平淡不過。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讀少年,自幼挑選入宮,日後便是貼身侍從。惠妃之子暴卒,身邊宮人盡被牽連做了替罪羊,幾個侍讀也被逐出宮禁。這其中,便有一個少年,被人秘密接應離京,倉促投奔豫州,由當年豫州刺使何鑑之護送前往安全之地。

  「父皇做夢也想不到,與世無爭的惠太妃會冒此奇險,幫文定公藏匿起懷晉太子遺孤,讓他混雜在侍讀當中。」——當年京城封閉,太子遺孤來不及逃出城去,蘇煥情急之下將三個孩子分頭藏匿,臨危將長子胤託付給惠妃。奉命追殺懷晉太子遺孤的鐵衣衛無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御賜金牌皆可搜查。他們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宮。

  廢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宮中安然避過了風聲最緊的幾年,一直受惠妃照拂,直至陰差陽錯,被迫倉促離宮。在他逃出不久,鐵衣衛終於發現了藏匿在蘇家的三名幼童。被撲殺的一男一女確是懷晉太子兒女,而在蘇家因反抗被格殺當場的少年,卻是胤的替身。

  「那時我三歲了,卻不知道他曾與我同在一處,或許我們見過,卻還不認得彼此。」昀凰微帶笑意,語聲柔滑如一幅鋪開的絲緞,「這一錯過,便等上了十二年,我才又遇著他。」

  「元嘉元年……」子瑤喃喃低語,神色有些恍惚,「臨川公主下嫁沈覺,也是這年。」

  比起元嘉二年發生的諸多大事,這一年並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筆墨也是寥寥。宮廷裡照例還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樂,有人得勢、有人失寵;老太妃薨了,臨川公主嫁了……辛夷宮裡寂寞無聞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