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涅槃部‧別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盡、冬來,辛夷宮外梧桐碧影漸漸落盡,長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發數千工匠日夜修築的棲梧宮也終於落成,只剩高入霄漢的鳳影台還未完工。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為寧國長公主興建的宮室,其紛奢精巧,冠絕當世。

  興修之始,便有諫官上奏,以度量國庫民需為由,委婉勸諫無果。長公主賜降北齊的旨意頒下,卻有位鄭姓侍郎再度上疏,稱長公主既要遠嫁,宮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鳳影台。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卻令皇上龍顏震怒,當即革職降罪,從此再無人敢置喙此事。

  棲梧宮,取鳳棲梧桐之意,儘管主人即將遠去,那桐華殿上依然焚椒蘭,懸明珠,煙斜霧橫,日夜絲竹繞歌台,備極繁奢之能。然而,寧國長公主卻遲遲沒有遷入新宮。

  斜陽映入飛簷,落葉瑟瑟鋪了一地。

  辛夷宮臨水而築,殿閣錯落幽深,最美的景緻便在黃昏。從迴廊下遠眺宮闕萬間,遙對一池碧濤,落日餘暉便都熔在了深深淺淺的一泓碧裡。兩名宮人垂首攏袖遠遠立著,長公主隻身步入廊下,將一襲絳紫深絨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欄遠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臉頰被餘暉染上暖暖光暈。昀凰並不說話,在她身旁靜靜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親肩頭,陪她一起眺望斜陽。

  母女二人袖袂當風,衣帶飄飄,一雙身影綽約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嘆息,滿目沉醉,神思卻不知飄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輕輕開口,「母妃,我們搬去新宮好不好,這裡太冷清,夜裡總覺得怕人。」恪妃微皺眉頭,默然不語。她一旦沉默起來,便比搖頭更難動搖。昀凰柔聲勸道,「你不是總說夜裡聽見有人哭泣麼,我若不在宮中,你更要胡思亂想……」恪妃訝然打斷她,「你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無奈,「我不是說過,過陣子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宮中要好好的,每日聽嬤嬤的話,記得服藥……這次記住了麼?」恪妃茫然想了想,遲疑點頭,「那你要早些回來。」

  母親鬢旁銀絲又多了不少,昔日紅顏終究還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著母親,似被什麼堵在胸口,一時說不出話來。兒女離家,慈母總要密密叮囑,期盼早日歸來。然而這一走,便是去國萬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歸來的人,又何止母親一個。

  歸來,歸來,至死也要歸來。

  昀凰微笑,一字字說得鄭重,「我會的,很快就會回來。」聽她這樣講,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睞如彎月,露出少女般促狹神氣,「若是玩得起興回來遲了,要罰抄女訓!」不待昀凰答話,卻陡然聽得身後有人說,「若遲了,就再不許回來。」

  恪妃與昀凰一驚回頭,見少桓披了雪白狐裘,隻身立在廊下,負手淡淡而笑。

  初冬時節還不太冷,他病後體弱,已早早披上狐裘禦寒。這一身雪狐輕裘,襯了底下明黃龍袍,越發映得雍容出塵。昀凰凝眸看他,見他目光奕奕奪人,猶帶三分病容,臉頰與雪裘顏色相映,也分不出哪個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該退避還是叩拜,竟怔在那裡。昀凰將她扶到一旁,命宮人先攙扶她回去。如今見到少桓,她雖不再驚惶失態,也仍有些不安。見她去得遠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鬢髮,側眸似笑非笑,「不論遲早,我總要回來,你也休想變卦。」

  她同他說話越發縱肆,全沒尊卑禮數,少桓卻靜靜瞧著她,隱約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綿綿軟塌下去,什麼話也說不了,只得幽幽低了頭。恰是這一低頭的婉轉,叫他移不開目光。

  「前日新貢的紫貂裘,你還喜歡麼?」少桓別開了方才話頭,撿些不經意的閒話來說。昀凰也笑,「那百歲老貂的裘色雖華美,卻嫌絨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當不得北邊天寒地凍,將貂裘備上才好。」

  見他絮絮囉唆這些瑣事,猶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覺莞爾,「一應事宜都備妥當了,等到了那邊已近初春,最遲夏末便回來……況且堂堂北齊,會令太子妃飢寒交迫麼?」少桓被她揶揄得無言以對,低咳一聲轉過頭去。

  昀凰低頭輕笑,心中如飲飴蜜。

  少桓緘默片刻,再開口時聲色已冷淡了下去,肅然只說一句,「萬事有備無患。」

  初綻的一絲笑容,凝在了昀凰頰邊。良久無人作聲,餘暉卻已沉入煙水深處,天色已暗下來。只覺他一襲白裘身影,孤峭地籠在暗影裡,四圍都是陰晦。昀凰再也隱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湧,驀地從身後緊緊擁住他。臉頰貼著柔軟狐裘,仍能感覺到他身子的單薄,淚水無聲泅濕裘絨,「沒什麼患不患的,你允諾過我,要好好等著我回來……你,不許騙人。」

  少桓低笑一聲,溫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將她輕輕攥住,「我自然是守諾的。」

  暮色中的九重宮闕平添幾許寧定,殿閣綿延遠去,隱入天際。

  如此黃昏,平靜似逝水流年。

  南秦宮廷朝堂在這秋冬交替時節,卻是風平浪靜,格外寧和。

  息了邊患、安了民生,朝中黨爭似也隨喜事將至而平息。

  大赦之後,軍中少壯將領受到警誡,收斂了往日輕狂,風頭不再咄咄。佔盡上風的陳國公卻在不久後稱病,接連三月不曾上朝,只在府中閉門休養。

  他這一歇,黨中老臣也紛紛疲怠了政務,相繼稱病的稱病,敷衍的敷衍,終日碌碌無為。聖意定奪下來,竟著落無人。雖有沈相一力支撐,畢竟官場脈絡盤根錯節,層層實權最終還是落在老臣手中,緊要處還得仰其鼻息。

  皇后受制於宮中,朝政牽制於老臣,一時間誰也不能進退分毫。陳國公以退為進,以靜制動,這一番不動聲色的威懾,雖未能撼動少壯君臣的根底,卻也給九五至尊狠狠還以顏色。

  仲秋,南陽王次子迎娶陳國公幼女,皇親與國戚再攜姻緣,宗室又添佳話。

  婚筵上文武百官齊集,宴間豪奢無極,喜慶盈天,坊間皆云帝后大婚也不過如此。更有人將婚宴上一段巧事傳得神乎其神,稱當日喜堂之上,有百鳥齊來,繞室翻飛,異香縹緲不散。隨後寧國長公主駕臨,群鳥竟驚飛散去……

  一方翠色織金羅帕疊得齊齊整整,被銀盤託了上來。

  兩名白衣宮女用長柄玉鉤將面前墨色錦帷徐徐拉開,露出高過丈餘的巨大金絲籠子。

  突來的光亮驚動了籠中各色珍禽異雀,撲棱棱上下翻飛,啾啾爭鳴不絕。惟獨籠中最高處金樑上,亭亭棲著一對雉鳥,對這亮光絲毫無動於衷。宮人開啟了金絲雀籠,將粟粒投灑進去。籠中鳥兒撲啄搶食,惟獨那一雙雉鳥傲然居高俯視,儼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斕,尾翎修長,頭冠高高聳起,眼下一痕血色,濃豔欲滴。

  邛夷高山雪嶺之上,產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寧肯不食不喝,自盡而絕。

  纖纖玉指將銀盤中的翠色羅帕拎起,指尖蔻丹鮮豔,碩潤的翡翠指環映得手上越發白皙。那羅帕輕輕一抖,頓時異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黃色香粉勻勻散落。那香氣竟有著奇異效力,令金絲籠裡飛撲啄食的鳥兒如痴如醉,連食物也顧不得,只被這異香吸引,紛紛撲至跟前。連那對血雉也終於展翅落下,悠悠踱了過來。

  「南人心思奇巧,專會弄鬼唬人。」宮裝雍容的美婦慵然一笑,拈起鳥食灑向那對血雉,「什麼百鳥齊來,不過是點馴鳥的彫蟲小技,也能大做文章。」身後一名金冠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麼,那南秦君臣也真沒見識,竟被這點名堂唬住。」

  「你懂什麼。」美豔婦人回過身來,金鳳冠垂下八寶瓔珞,映出眉眼間斜飛一睨,「人家那是做戲,真假都不打緊,讓人瞧明白了就成。」少年俊朗臉龐猶帶幾分稚氣,聞言撇了撇唇角,「母后,你既說陳國公厲害得緊,為何卻與他的對手為盟?那病怏怏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來倒是一味退讓。兒臣只擔心,到了舉事之日……」駱皇后秀眉一挑,將手中引鳥的羅帕擲回銀盤,只一記冷冷眼風,便阻住他話語。

  左右雖都是心腹之人,也難保沒有萬一,此等機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議論。駱後冷冷瞥了瑞王,心中只惱這孩子年過弱冠還不醒事。同為皇子,那賤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竅玲瓏,若不是打小養在身邊,還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稟皇后,晉王殿下到。」內侍尖細語聲悠悠傳了進來。

  駱後一笑,「正想著他呢,來得倒巧。」

  ※※※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過雕樑砌玉的暖閣,兩側懸滿各式精巧雀籠,鳥鳴不絕於耳,層層疊疊的花甌裡,錦簇繁花開得姹紫嫣紅。重簾隔開了外間三九寒氣,夾壁中設有炭格,將整座暖閣烘得溫暖如春。透過窗櫺所嵌的琉璃格,隱約可見鵝毛大雪,正紛紛揚揚。

  左右宮人正侍候著剛進來的晉王褪下玄狐裘風氅,一名綠衣宮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撣去鬢旁灑上的雪粒子。晉王含笑俯身,烏黑鬢髮上一點雪花飄落,融在宮娥掌心,驀地令那美貌宮娥羞紅了臉。駱後遠遠覷得這幕,不由嗤一聲輕笑。

  晉王回轉身來,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裡一襲素白錦衣,輕袍緩帶,清貴器宇更兼曠達不羈。綠衣宮娥是駱後跟前得寵的人兒,見她到來也不惶恐,低頭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晉王廣袖一拂,將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什托在掌心。

  駱後定睛看去,不由又驚又喜,「這是什麼鳥兒?」

  只見他修長手掌中端端托著個朱漆描金鳥籠,竹絲織成,只比蟈蟈籠略大。裡頭一雙鳥兒只有寸許大小,羽毛明豔異常,乍看竟以為是蝴蝶。駱後最是痴愛花鳥,一時間愛不釋手。瑞王也看得嘖嘖稱奇,轉而對晉王笑嚷,「這般稀罕玩物,也只有你能尋到,難怪母后最是偏心,方才還說掛唸著你。」

  晉王笑而不語,看他倜儻謙謙,又這般孝順體貼,駱後滿意地嘆一口氣,嘴上卻輕輕數落,「你那玲瓏心思盡花在這些地方,被人知道,又該說你玩物喪志了。」晉王一面笑,一面攙扶駱後落座,「母后高興,便是兒臣的福分。」瑞王嘻嘻笑道,「我看五哥的心思才不在花兒鳥兒,只怕對付府中姬妾還忙不過來。」

  綠衣宮娥奉了茶上來,聽得瑞王這話,不免斜了眼風偷覷晉王。見他端起瓷盞,唇角帶笑,眼光卻淡淡垂下,尾指微微朝她一拂。這女子久在駱後跟前服侍,心思最是伶俐,見此情狀頓時斂了眉目,悄無聲息退下。左右諸人也在轉瞬間退了出去,重簾輕輕落下。

  駱後仍是不動聲色飲茶,瑞王略一詫異,猛省得他來意,「南秦有消息了?」

  「今早八百里加急傳了信來。」晉王信手擱了茶盞,揚眉朝駱後一笑,「南秦大喜,何皇后已誕下公主,次日凌晨,裴賢妃誕下皇長子。」

  瑞王長吁一口氣,立時喜形於色,「好極了,總算落下這塊大石頭!」駱後這才將第一口香茶徐徐嚥下,滿意地點了頭,「香氣清遠,這茶不錯,回頭捎些給晉王妃嘗嘗。」晉王欠身謝了恩,又聽她嘆道,「此時聽來容易,只怕是費了不少工夫罷。」瑞王起身踱了兩步,難掩快意,「總之諸事順遂,萬事俱備,下來便要真刀真槍拼一場了!」

  駱後也不睬他,只對晉王搖頭嘆道,「也難為那少年皇帝,你且將所知始末說來聽聽。」

  「是。」晉王恭然應了,擇要將此事娓娓道來——

  何皇后臨盆是在初九日未時,午後宮門便禁了出入,只限御醫入內。豈料戌時剛過,天色黑盡,宮中一座廢殿突然起火,火勢來得蹊蹺猛烈,濃煙騰騰將皇后所在的中宮也籠罩。

  宮中一時大亂,羽林騎封鎖四下,奔走救火,卻發現水龍車的鉸鏈均被拆卸下來,要逐架重新分裝,絕非一時半會能辦到。宮中越發亂作一鍋粥,禁中侍衛紛紛忙於救火,卻不料一隊羽林騎突破宮禁,直奔中宮而去,聲稱保護皇后,將宮室團團圍了。

  瑞王哎的一聲,「圍魏救趙!不對,這該叫調虎離山,必是何家故意縱火,想要趁亂將皇后帶走。」晉王頷首一笑,「可惜撲了空,皇后早已不在中宮。」

  瑞王大奇,「怎麼說?」

  「何皇后已被暗地移至棲梧宮。」晉王頓了一頓,語聲平緩,「即是寧國長公主的居處。」

  饒是著意放緩語聲,駱後也聽出他話音中隱約欽賞之意。

  「這長公主倒是個厲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過來,怕是有得消受了。」這話說得孟浪,晉王剛啜了一口茶,險些噴在地下。駱後蹙眉斥道,「滿口渾話!」瑞王一愣,不覺面紅過耳,「我說消受,不是那個……那個,意思!」不解釋倒好,一解釋越發令駱後氣結,晉王再也忍不住,朗聲大笑起來,直笑得瑞王無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還笑!」

  兩位親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謔,駱後也忍俊不禁,搖頭笑看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長大,年歲只差幾年,性情卻是迥異,一個英華內蘊,一個飛揚跳脫,看來倒是手足情深。駱後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來回,終是落在晉王身上。

  「既已萬事俱備,更加不可疏忽。迎親之日怕是千頭萬緒,大小事都要設想周全,稍有閃失便是滿盤皆輸。」駱後淡淡開口,令兩人神色一肅,齊聲稱是。她雖用「迎親」二字輕描淡寫帶過,一句千頭萬緒卻隱伏了縝密算計、無邊肅殺。晉王沉了神色,眼底鋒銳奪人,「母后教訓得是,眼下內外部署妥當,兒臣明日將往南轅大營巡視糧餉,武威將軍隨行,此番當再做檢視,待到最後時刻定下人選,以免走漏消息。」駱後緩緩點頭,「宮中有我,諸事太平,只是武威將軍那裡,倒不能全然放心,還需有個人從旁盯住才好。」

  她一雙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晉王臉上,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神色。他劍眉入鬢,眼尾略挑,生就俊雅無疇容貌,此刻靜靜抬目,深褐色瞳仁裡映出她身影,澄淨如天湖之水,不見雜質。

  「既然母后憂心,不如由兒臣親往督察,從旁制掣。」晉王平靜開口,神色如常,「迎親之日,便由尚鈞替我陪同太子,往鳳鳴行宮迎接公主,主持一應事宜。」未待駱後開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晉王笑看他,「如何?」瑞王怔怔看一眼駱後,為難道,「向來是皇兄主持大計,母后定奪決策,此番如此要緊,倒叫我來拿捏,這……這怎麼使得?」

  晉王溫言笑道,「這也不難,諸事都已就位,你只需依計號令,餘下事自有旁人去做。」瑞王遲疑還欲反駁,駱後已淡淡開口,「你皇兄言之有理,總要讓你歷練歷練,此番有他護著,你便放膽去做,諒你這點能耐也捅不出什麼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