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涅槃部‧故人一去不堪夢

  初生的嬰兒,肌膚皺而發紅,稀疏眉毛,微闔眼睛,裹在黃綾襁褓,啼哭一聲接一聲。這便是少桓的兒子,這細弱身軀裡已流淌著和他同樣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過那小小襁褓,雙手卻無法自抑的顫抖。抱出嬰兒的宮女只顧歡喜,將襁褓輕輕送入她環抱。

  觸手溫軟,厚厚錦緞將小人兒包裹得安穩。昀凰怔怔捧著襁褓,良久不能動,連喘息也不能。嬰兒卻奇蹟般停止了啼哭,睜眼望住她,烏溜溜眼珠,純澈得觸目驚心。昀凰猝然側過臉,不敢再看這孩子的雙眼,只恐在其中見到何皇后的影子。

  「長公主……」宮女在旁低聲提醒,昀凰驀地回過神來,似被尖針戳了一記,冷冷將襁褓送到她懷中,拂袖道,「抱走。」宮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無聲往隱入夜色。

  宮中規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後方可抱回生母身邊,以避產婦不潔之諱。

  內殿燈火搖曳,依然可聽見醫女奔走忙碌的聲音,間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喚。一名汗濕鬢髮的宮女步出內殿,低聲稟報說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廣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宮燈之下,彷彿沒聽見宮女的話。

  柔和光暈透過鳳繞牡丹屏風,醫女捧了湯藥器皿匆匆進出,每個人的影子都在屏風上晃動。昀凰微眯了眼,望著那屏風後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后誕下小公主,瑞澤萬民,普天同樂。」

  好一個普天同樂!

  昀凰微笑,漸漸笑出聲來,每一聲笑都發自肺腑,心腔裡似有什麼急欲嗆出來。

  「……殿下!長公主殿下!」驚惶的聲音遙遙傳來,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顫,自睡夢裡驚醒過來,卻被光亮晃得睜不開眼。良久才瞧見隨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燭,正惶急地望住自己。昀凰恍惚撐起身子,「何事?」

  商妤憂切道,「您方才睡夢中突然發笑……」

  原來又是夢,不知是幾番夢迴,總縈繞不去。

  昀凰撫了額頭,只覺神識昏沉,頭疼欲裂,「什麼時辰了?」

  「子時三刻。」

  倒是這不早不晚的時候。昀凰擁衾而起,環視週遭帷幔枕衾、雕窗錦簾,只覺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悶。一時睡意全無,便披衣起身,拂簾而出,想要推開緊閉的長窗透透氣。商妤忙叫道,「公主,外邊下著大雪,當心著涼!」

  昀凰縮回了手,怔忡低頭,想起身在行驛,此地已是天寒地凍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宮中。商妤見她低頭立在窗下,半晌不語不動,忙將白裘披風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時辰還早。」昀凰看一眼銅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時一過便得梳妝更衣。」商妤忙賠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諸般禮數繁冗,愈是養足精神才好對付。」

  昀凰側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見她這一笑,只覺心底酸楚,不由黯然。昀凰卻逕自轉身入內,白裘絳緞披風拖曳身後,如一道長長的影子。

  公主隨嫁女官都選自王公親貴之家,也是綺顏玉貌的待嫁女兒,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隨嫁北齊,都是長公主親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僅是侍郎之女,卻最得長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覺表妹。

  見長公主重又睡下,床幃後悄無聲息,商妤也默默退出簾外,只留一盞燭台在內間。這行驛的燭油不比得宮中,總有股淡淡味道。但長公主總要夜裡留一點光,不喜一片漆黑。

  饒是如此,也總在夜裡見她輾轉反側,時常自夢裡驚醒過來。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寧過。商妤無聲嘆了口氣,想起明日就要越過鳳鳴界,踏入北齊境內,從此便闊別故土了。一時間心生淒涼,無邊蕭索。長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牽念,自己卻連牽念誰都不知道。

  更漏點點滴滴,夜色濃重,彷彿永遠不會天明。商妤再也無眠,獨自守著孤燈,捱著時辰……正自恍惚間,聽見內間又有輾轉之聲,伴著微微囈語。想是公主又做了噩夢,商妤遲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喚醒她。

  陡然,只聽一聲驚叫,長公主淒厲聲音在床幃後響起,「少桓——」

  兩個黃綾襁褓包裹的嬰兒,乍看去一模一樣,沉睡中的柔嫩臉龐泛出紅潤。

  她站在他面前,將兩個孩子都抱在懷中,靜待他來辨認。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並無多少初為人父的喜悅,卻透出幾許負疚。她佯裝沒瞧見他神色,將唇角一揚,對兩個嬰兒輕聲笑道,「看,父皇來了。」

  他只遲疑一瞬,毫不猶豫將左邊嬰兒抱起,不錯,那正是他的兒子。

  父子親情,血濃於水,他蹙眉看著孩子,目光不知不覺溫軟下來,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時候才有。這一次終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親人。這個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襲他的姓氏,傳沿這祖宗基業。

  懷中女嬰小聲啼哭,彷彿感應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運,小小眼角閃動淚花。她低了頭,想要給這孩子一個撫慰的笑容,淚水卻不自覺濺落,滴在嬰孩唇邊——王隗挑了個極秀氣的女嬰,連啼聲也細細弱弱,此刻竟咂動小嘴,將淚水舔食進去。

  她看得呆住。

  為何人會流淚,悲傷時流淚,歡喜時流淚,生也流淚,死也流淚?

  心中欣慰淒楚交織,再無法自抑,眼前一切俱都模糊。

  「昀凰!」他低低喚她,一手抱了嬰兒,一手將她擁入懷中。

  兩人間多了一雙嬰兒,隔開他與她的距離。這怪異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從他懷抱掙脫,轉身便走。他將嬰兒往榻上一放,從身後狠狠抱住她,突來的力量令她無法喘息。

  女嬰受驚哭了起來,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號啕大哭。

  乳母被喚進來,要將兩個嬰兒抱走。她卻緊緊抱住女嬰,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他硬奪了襁褓過去,交到乳母懷中。耳聽著嬰兒啼哭聲遠去,心中最薄弱的一處就此崩塌。她軟倒在他臂彎,放任自己泣不成聲,彷彿是她的孩子被人奪走……不僅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奪走。

  他一言不發地抱緊她,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不讓任何人將她奪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償還。」他張臂抱緊她,再說不出別的話語。

  「你不欠我。」她啞了嗓子,手撫上他胸前傷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隱忍的這一句話終於脫口而出,苦痛罪疚隨之洞穿心扉,卻無語可訴,無淚可流。唇上咬出血來,一口腥甜,也渾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鉗住她下巴,迫她鬆開唇齒,那鮮血依然滴下,染紅他指尖。

  他痛極氣急,低頭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開。

  她的血她的淚,甘美生香。

  氣息紊亂交錯間,誰嚥下誰的嘆息,誰吮去誰的悲傷。

  鮮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來越濃,越來越多……她霍然抬頭,見他唇上一片血紅,唇角慢慢淌下鮮血,眼中也流出血,將胸前染做猩紅。一柄匕首赫然從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長大了口,突然間不能動彈,眼睜睜看他滿身是血!週遭陷入濃黑,血紅霧靄翻滾湧起,自黑暗最深處走出一個裊裊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淺淺笑著走到少桓身後,將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舉過頂,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斷,床幃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長公主慘白的臉上。只見她瑟縮床頭,駭然睜大眼睛,嘴唇劇顫。商妤忙擱下手中燭台,將她扶起來,「公主,您又做夢了。」

  是夢,又是夢。一次次午夜夢迴,昔日景象不斷重現,連帶著當時傷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異象。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夢非夢。

  昀凰咬了嘴唇,臉色青白得駭人,眸色深不見底。

  「夢裡都是假的,醒來了就好。」商妤柔聲勸慰,惇厚如長姊,將她冰涼雙手輕輕攏住。黑暗裡看不清長公主神色,只覺她一雙眸子灼亮迫人,語聲細弱,卻似有著莫名的力量,「不錯,那些都是假的,我絕不讓它成真!」

  商妤僵住,隱隱在她眼裡見到一掠而過的殺機。

  ※※※

  一夜北風呼嘯,地上積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驛已燈火通明。百餘名僕役齊齊在門前掃雪灑土,將公主車駕將要經過的官道都鋪灑上細細黃土,土裡摻入了喜金屑,一路鋪灑出去只覺萬點碎金閃耀,貴氣無邊。道旁樹身枝條一律纏裹喜紅綾羅,沿路陳列儀仗,鼓樂齊備。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從簇擁下緩緩行過各處,再一次檢點審視,務求盡善。清晨寒氣在老王爺濃眉長鬚上凝起白霜,昌王負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際微露的光亮,良久緘默。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終於到了鳳鳴山下。北齊為迎娶長公主,特修築鳳鳴行宮,一座宮門隔開秦齊兩界,踏入那宮門,便算是北齊的人了。

  連日大雪終於停了,長空連巒,萬里銀妝。吉日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宮,只是這幾日再也未得晉王消息,中間音訊斷絕。想來是到了這時候,更需審慎起見。雖有所忐忑,到這一步,也再無回頭路……思及皇上臨行密囑,昌王長長吁出一口氣,大冷天裡,真正是呵氣成霜。

  已近辰時,想來長公主應當梳妝完畢了。昌王沉吟轉身,乍一抬頭,只覺滿地積雪輝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豔光,耀得人不能直視。

  嫁衣紅妝的長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這般靜靜看著他。

  已不是第一次見她身著嫁衣,然而烈烈紅妝與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奪人心魄之力。

  長公主遠嫁之日,鸞駕從棲梧宮至千秋殿,拜別祖宗先人,復至辛夷宮拜別恪太妃,隨後直入金鑾殿前。文武百官與內外命婦齊至,殿前儀仗煌煌,翠羽寶扇華蓋,綵衣宮娥魚貫兩列,簇擁著鳳冠嵯峨的長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陽照耀,那一襲嫁衣似雲錦蔚蒸、霞鋪萬里,衣帶臨風飄舉,長裾步步逶迤。所見之人無不屏息靜氣,只疑當真身在天闕,得見神女。

  長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禮,俯首叩別。

  贊禮官唱頌,宣誦吉辭。

  女兒出閣,辭別家人應以哭為榮,越悲慼越表明心念親恩、純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為榮。世代傳襲的禮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眾臣之首,清楚瞧見長公主自始至終不曾流淚。非但沒有戚色,反而噙了隱隱微笑,目光直視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辭別已畢,皇上含笑囑以吉願,殿下群臣齊頌邦國永睦,萬世偕好。皇上離了御座,親自攙扶起長公主,攜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鸞車前,二人執手相顧,笑顏依依,彷彿長兄送幼妹出門踏青,日暮便會返家。

  皇上親手扶長公主登車,長公主溫婉順從,卻在登車之後仍拽著皇上袍袖不肯放開。皇上靜靜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開。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見他俯身剎那,在她耳邊極快極輕地說了什麼。她眼裡湧上淚水,卻在被人看見淚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車簾,命鸞輦啟駕。

  往後過了許久,昌王仍時時記起那驚鴻一瞥的淚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興致賞雪?」昀凰紅衣似火,踏了紛紛碎雪而來,輕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視她,目光卻不由頓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卻掩不住她眼裡紅絲,顯然是夜裡哭過。這一路來,從未見她露出半分憂色,人前總帶著泰然笑顏,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見纖弱。

  「昀凰,行驛簡陋,夜裡睡不慣罷?」昌王語聲溫和,第一次以長輩之身喚了她名字。聽他喚了這聲「昀凰」,她一時神色怔怔,微垂了臉,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賞雪,來,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開了。」

  她依言隨他轉入西苑,此間無人居住,侍從遠遠隨在後頭。昌王駐足在老梅虯枝下,轉頭看著昀凰,淡然笑道,「歲寒何懼,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終待歲月長。」

  昀凰惕然驚了,抬眸迎上昌王銀白鬚發、慈祥笑容,心頭頓時一軟,似積雪落上暖爐。

  他並未知道全盤計畫,只知少桓聯手晉王夾擊何家,卻不知另有一出金蟬脫殼。此時這句「終待歲月長」,他是言者無意,她卻聽者有心,幾疑他猜出了其間隱情。

  唯一知道這計中計的外人,只有沈覺。這出計畫需要他內外接應,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與裴令顯各有其責。少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責罰思過為名,將裴氏調離軍中,一干少壯將領都從北方撤換下來。暗中調遣部署,將陳國公手中大軍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戰事,北境大軍不得不全力迎戰,而後方援軍卻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為壁壘鮮明的兩個陣營,少桓有昌王、沈覺與裴氏相輔佐,陳國公雖在皇嗣之爭中落敗,卻另添南陽王為盟。南北兩大權臣同氣連枝,對朝廷已成挾制之勢,若真動起手來,天子廢立也不過是指掌翻覆之間。

  昌王雖是皇族中惇厚可信的長者,卻也不能將此等隱秘相托。他並不知底細,這一番勸慰之言卻切中昀凰心事——不錯,歲月猶多,來日方長,眼下算得什麼。初晨日光淡薄,風中夾著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氣,「皇太叔教誨,昀凰永銘於心,感激不盡。」

  「往後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極善辭令之人,此時也黯然無言,只得淺淺幾句叮嚀,「你母妃身在宮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務亦有我看顧,你無需掛心。」昀凰側過臉,良久沒有言語,幾縷烏黑髮絲被風吹得起伏。回轉身時,神情已澹定如初,款款對昌王一笑,「多謝皇太叔。」

  往日眾人都說長公主桀驁,連皇上恩賜也極少見她感激稱謝,今日卻已是第二次對他致謝。昌王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齊,是我自己甘願,並無牽念不甘。惟獨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脫口應了,「好,你說便是。」

  「皇兄曾答應過,待和親之後便了結此事。只是時移事異,我擔心皇兄改變心意,屆時還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說得平常,卻令昌王心中一凜,「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個字,「處死裴妃。」

  枝上積雪被風吹落,灑在樹下兩人頭上衣上,兩人一動不動,也不知避開。

  昌王非但沒有動,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雖從容如常,神色卻凜冽似冰。

  「你是說賢妃裴氏。」昌王長眉微垂,並非質疑反問,而是喃喃重複她的話。昀凰點頭,「正是皇長子生母,裴將軍之妹,賢妃裴氏。」這一次說得再明白不過,不留半分餘地。

  良久無人作聲,唯有風聲過耳,雪落簌簌。

  老王爺雪白鬚發微顫,負手望向那株虯枝老梅,沉沉嘆道,「這樹也上年頭了,撐到如今實屬不易,根脈也不剩幾許了。」皇室幾經內亂,屠戮不休,到如今也與這株老梅相似。他語中深意,昀凰豈會不懂,這正是最令她憂切之處。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畢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輾轉,心底卻牢牢記著自己的姓氏,記著自己是誰的兒子。在他心頭高高供奉著祖宗基業、萬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興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宮,長在內苑,卻不願將那龍椅上的人視為君父,也無所謂自己是不是公主。誰的江山、誰的天下,誰是昏君、誰是明主,她並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龍轉鳳的秘密就再沒有外人知曉;她死了,皇長子才能真正被視作皇室傳承之人,而非又一個外戚勢力的傀儡。若待裴令顯除去了陳國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內外獨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寧。

  若有時機,她會毫不遲疑動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與陳國公殊死相抗之際,動不得裴妃一絲頭髮;若等她從北齊歸來,只怕時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亂崛起。臨行之前,她再三向他進言,待陳國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奪裴令顯的兵權。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說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最終被她迫得狠了,勉強應允下來。昀凰心中明白,若非為了令她安心,這等刻毒寡恩的婦人之見,他自是不屑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親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們,卻信自己的眼力——何況少桓是如此驕傲,尤其不齒她父皇當年濫殺功臣的暴虐之舉。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個心懷天下、光風霽月的君子,猶如昔年被世人愛戴的懷晉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慮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經不起更多殺戮。殺了皇子母族,只怕斷絕不了外戚之患,卻引出又一個廬陵王之亂,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這株老梅根節盤曲,枯枝病瘤猶在,卻仍綻出芬芳花朵,香氣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喀一聲折斷在她修長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將梅枝將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轉過來,映了雪色,「若不將病枝折了,遲早連根腐爛。」

  彷彿一捧冰雪澆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聽身後遠遠傳來侍從稟報,稱時辰將至,鸞駕該啟程了。昀凰笑著,將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揚手擲了,拂袖轉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