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那些神奇的日子快結束時,忽然有兩件重要的事在同一天相繼發生。那是八月二十五日,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起床給所有人準備早餐,在餐桌上,我說:「今天我年滿十五歲了。」說這些話時,我想到了莉拉在八月十一日已經過了生日,那幾天我太激動了,以至於都沒想起來。按照習俗,我們一般都會慶祝命名日,那時候生日不是非常重要,但薩拉托雷一家人和內拉堅持要在晚上搞一場聚會,慶祝一下。我非常高興,他們回房間準備去海邊的東西,我在收拾餐桌。這時候,郵遞員來了。
他從窗子探進頭來,說有一封給格雷科的信。我馬上跑了下樓去,心怦怦亂跳。我排除了父母給我寫信的可能。是莉拉寫給我的,還是尼諾?最後我看到是莉拉的信,我把信封撕開了,裡面有五頁信紙,寫得密密麻麻的。我匆匆看了一遍,但一點兒也沒看明白——現在看來,這似乎非常不正常,但當時就是如此。在明白信的內容之前,首先打動我的是莉拉的文字裡包含著她的聲音。不僅如此,開始的幾行就讓我想起了《藍色仙女》裡的文字,那是繼小學的那篇小作文之後,我唯一讀過的她寫的東西。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當時我那麼喜歡她寫的那篇小說,《藍色仙女》裡有一種品質,到現在還打動著我:莉拉能通過文字說話,她的文字和我的文字,以及薩拉托雷的那些文章和詩歌也不一樣;她和我讀過以及正在讀的很多小說家都不一樣。儘管她沒有繼續上學,但表達非常精確考究,沒有一個錯誤。還有一點,她的句子裡沒有任何矯揉造作、不自然的東西,也沒有一般書面語的矯飾。在讀她的信時,我感覺自己能看到、聽到她,她的文字傳遞著她的聲音,這讓我感覺很震撼。這比我們面對面交談更吸引我,因為寫出來的東西要比交談時更加純淨,去掉了口語中那些混亂的東西,文字栩栩如生。我想像這樣的文字應該產生於天帝宙斯的頭腦,而不是格雷科和賽魯羅之間的交流。
我寫的那些幼稚的東西,那些誇大其詞、輕浮虛假的歡快,還有做作的語調真讓我臉紅,不知道莉拉是怎麼評論我的。我對傑拉切老師也產生了鄙視和憤怒,因為她給我的語文打了九分,這讓我產生了幻覺。在我十五歲生日那天,那封信產生的第一個結果就是讓我感覺自己是一個騙子。對於我來說,學校失去了光環,證據就在那裡——在莉拉的信裡。
最後,我慢慢看到了信的內容。莉拉首先祝我生日快樂,她說從來都沒有回信給我,是因為我在度假、曬太陽。我和薩拉托雷家人處得很好,我愛尼諾,我喜歡這個島嶼還有瑪隆蒂海灘,她為我感到高興,不想破壞我的假期,因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很糟糕。她現在很迫切地需要打破沉默。在我出發後,馬爾切洛·索拉拉得到了費爾南多的許可,幾乎每天晚上都會來家裡吃飯。他會在八點半準時到達,十點半離開。每次他都會帶點東西來:麵條、巧克力、糖或者咖啡。晚飯時,她一口飯都不吃,也不和他交談,他一聲不吭地看著她。經過第一個星期的折磨之後,馬爾切洛看到她假裝自己不存在,就決定震撼她一下。一天早上,他和一位身材非常高大的夥計一起出現,那人渾身是汗,他們在餐廳裡放了一隻巨大的紙箱子,從裡面取出一個大家都認識,但小區裡很少有人擁有的東西:一台電視機。這個設備讓人們可以從它的屏幕上看到圖象,就像在電影院裡,但圖象不是通過一台放映機放映的,而是靠設備裡一個神秘的叫「陰極管」的管子,因為這個管子的緣故——那個大汗淋淋的壯漢一直在說——這個設備有幾天不能用。他們試了又試,最後電視機開始能看了,小區裡的一半人,包括我父母還有幾個弟弟,都去賽魯羅家裡看這個神奇的設備。但里諾不看,他現在好一些了,高燒徹底退了,他不再和馬爾切洛說話。當馬爾切洛出現時,他就開始說電視的各種壞話,或者過一會兒連飯都不吃就去睡覺,要麼就和帕斯卡萊、安東尼奧在街上晃悠,一直到深夜才回來。莉拉說她很愛看電視,尤其是喜歡和梅麗娜一起看,她每天晚上都來,一個人靜悄悄地看,非常專注。
那是家裡唯一太平的時刻。其他時候,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到她身上:她哥哥憤怒,因為她不再管他,任憑他成為父親奴隷,而她會通過這門婚事成為一個闊太太;費爾南多和農齊亞生氣是因為她對索拉拉態度很不好,很粗魯;最後,馬爾切洛也很惱火,因為莉拉從來都沒有接受過他,但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莉拉的男朋友,事實上是她的主人。他想通過默默的付出得到一些回報,比如說接吻。他會詢問她整天都去了哪裡、和誰見面,問她有沒有別的男朋友,有沒有人碰過她等等。她從來都不回答他的問題,更糟糕的是,她還捉弄他,跟他講她和那些不存在的男朋友之間的熱吻和擁抱。有天晚上,馬爾切洛很嚴肅地在她耳邊說:「你玩我?你記不記得你用刀子威脅我的事?好吧,假如我發現你喜歡別的男人,你要想清楚了,我不會只是威脅你,我會直接殺了你。」就這樣,她不知道怎麼逃脫那個困境,她一直隨身帶著武器以防萬一,她很害怕。她在信的最後幾頁寫道:她感覺到整個小區的罪惡都圍繞著她,在黑暗中混作一團,好壞摻合在一起,善惡相互助長。想一想,馬爾切洛是一個不錯的對象,那些好人會作惡,惡人也會行善,這種混雜讓她喘不過氣來。幾天前發生了一件事情,讓她受到了驚嚇。馬爾切洛走了,電視也關了,家裡空蕩蕩的,里諾在外面晃蕩,父母都上床了。她一個人在廚房裡收拾盤子,她很累,一點力氣也沒有。忽然間,她聽到了什麼東西碎了,她轉過身,發現一口大銅鍋無緣無故自己就裂了。那口鍋掛在釘子上,還在平時的位置,但鍋中間有一道很長的裂縫,一個非常明顯的口子,整口鍋都變形了,就好像沒法保持鍋的模樣。她母親穿著睡衣跑了過來,說是她把鍋摔壞了,但一口銅鍋即使是掉在地上,也不會變形成那個樣子。「那種事,」莉拉最後總結說,「讓我很害怕,要比馬爾切洛,要比任何人都讓我感到害怕。我感覺只要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如果沒找到解決方案的話,那種事會一件接一件地發生,毀掉一切,所有的一切。」最後,她對我說再見,寫了很多祝福我的話,雖然她渴望的是相反的東西:她迫不及待地想見到我,迫切需要我的幫助。但她最後還是希望我待在島上,和熱情的內拉太太待在一起,希望我再也不用回到我們的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