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春日,魏國公府嬌滴滴的小姐們圍坐在湖心亭的漢白玉石桌邊,稍年長的兩位一針一線做著刺繡,稍年幼的兩位一個往嘴裡塞肉脯,一個往嘴裡塞蜜棗。
水紅色窄袖褙子的十四年紀,正是如花似玉的好顏色,如蔥般細嫩的手指穿針引線,一面跟隔座淡粉白底裙裝的人討論花樣。過不了一會兒,後者似乎繡累了,將小繃擱在一旁,跟前者道:「姐姐,我聽母親說,前幾日有人來給你說親了?」
「是有這麼回事。」
納蘭沁看一眼姐姐恬淡溫婉的眉眼,又好奇問:「是京城哪家的公子?」
「我也不清楚,母親說對方位份低,當場便婉拒了,叫我不必放在心上。我才十四,還不急著嫁呢。」
納蘭沁托腮沉默一會兒,半晌道:「也不曉得姐姐將來會嫁怎樣的人家。」
納蘭崢將一顆蜜棗塞進嘴裡,瞥一眼她滿面的憧憬,心道納蘭沁是個格外早成的,其實是在好奇自己日後會嫁怎樣的人家吧。她雖不過十歲年紀,五官卻是比長姐納蘭汀還出挑可人,這方面的心思自然就活絡了。
納蘭汀聞言羞澀一笑,沒有說話,垂眼繼續繡花樣。
納蘭沁就跟八歲的納蘭涓道:「三妹妹不好奇嗎?」
忽然被點到名的老三抬起一雙迷茫的眼,嘴角還黏著點肉脯的碎屑。納蘭崢覺得她好笑,便伸手替她揩了揩:「三姐,瞧你這吃相。」
納蘭沁神色陡然一變,看向納蘭崢:「何時姐姐們說話,你能插嘴的了?」
她合該是個擺設就對了。也是,若非今日父親叫她們幾個姐妹多熱絡熱絡,她們又怎會如此心平氣和湊一桌吃吃喝喝呢。
納蘭崢太習慣這樣的語氣,自然沒有要還嘴的意思,倒不是她多心善,實在是覺得被說幾句又不會少塊肉,沒有利益損害的時候,她才懶得跟小屁孩計較。她畢竟活了這麼些年,雖說由奢入儉難,起初的確是有些受不得從嫡到庶這落差,後來卻也不礙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記起了明三。同樣都是小屁孩,為何她能容忍姐姐這般言辭,卻獨獨嚥不下對他的那口氣?
她這下有點後悔了。
她都做了什麼啊,魏國公府若就此與宣遠侯府結了樑子,那可是劃不來的啊。
納蘭涓將肉脯嚥了下去,瞧了正在出神的納蘭崢一眼,什麼話也沒講,又塞了一塊肉脯到嘴裡。
她是個小心翼翼的性子,儘管年紀小,卻早早懂得察言觀色。其實她不討厭納蘭崢,可自個兒的母親和兩位嫡親的姐姐都不喜歡她,她便只好跟著她們一道排擠這個妹妹。有時候看不下去了,就乾脆像眼下這樣沉默。
納蘭沁見沒人應話,冷笑了一聲:「崢姐兒如今倒是好脾氣,小小年紀便對姐姐們視若無睹了。」
納蘭汀聞言也抬起眼來,語氣倒仍是溫和的,說的話卻比納蘭沁還難聽:「二妹妹,咱們國公府的姐兒都是『水』字輩的,只有崢姐兒跟了哥兒的『山』字輩,那自然是不同的了。」
兩人一唱一和,納蘭崢卻不氣不惱吃著蜜棗,假裝聽不見她們話裡的刺,笑得比這棗子還甜:「長姐說的哪裡話,妹妹也姓納蘭就是了。」
如是這般僵了一會兒,納蘭沁大約也覺得欺負納蘭崢沒意思,畢竟她從來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就復又回到了先前的話題:「姐姐,你覺得顧家那位公子怎麼樣?」
納蘭汀聞言險些一針戳到指頭上,好歹是穩住了,笑得有些不自然:「二妹妹說哪個顧家?」
「還能有哪個?自然是江北淮安顧家出的那位少年解元了。姐姐不是一直很仰慕他的嗎?」
納蘭崢這下倒變了神色,驀然抬頭,眼底幾分訝異。
納蘭沁一眼瞧出她的不對勁,又道:「怎得,崢姐兒也曉得他?」聽語氣是有些鄙夷的。
納蘭汀也跟著看了她一眼,隨即道:「那是名動京城的人物,崢姐兒書唸得好,聽過他的名聲也不奇怪,想來是與我一樣,仰慕這位顧解元的才華了。」
她這話看似在替納蘭崢解釋,實則卻是為了撇清自己,納蘭崢自然聽出來了,也就替她遮遮羞:「確實,我聽父親說,就連陛下也對這位顧解元讚不絕口。」
納蘭沁聞言就悻悻道:「陛下最是寵愛皇太孫,對他人的讚揚也就是嘴上的說辭罷了。」
納蘭崢近日裡頻繁聽見這個響亮的名號,又實在對明三有些疑慮,便想趁機打聽打聽,難得主動問道:「二姐見過太孫嗎?那是個怎樣的人物?」
納蘭沁的眼色頗有些得意:「年前有一日我跟著父親外出,是有遠遠見過一面的,依我看,那才叫天人之姿。」
納蘭崢有些無奈。
她的這兩位姐姐啊,都對她看不順眼,可她們相互之間又好到哪裡去了。納蘭沁可不就是擺明了想拿自個兒的意中人與納蘭汀的比較一番嗎?可這有什麼好比的?顧池生與納蘭汀如今是八字連個點都沒有,皇太孫與納蘭沁就更不可能了。
心裡是這麼想的,臉上卻還是笑,她繼續套話:「陛下那麼喜歡太孫,想來那也是個愛唸書的了。」
納蘭沁皺了皺眉:「那倒不是,聽聞太孫是個頑劣性子,最是不愛唸書了。」她說罷又覺得好像丟了自己面子似的,補充道,「不過太孫聰明,便是不學也比別人優秀,尤其是他那手瘦金體,真真是妙極。」
納蘭崢剛好放了顆蜜棗到嘴裡,聞言一口咬下,竟是咬著了舌頭,疼得臉都抽了,捂了半晌才道:「你說什麼,瘦金體?」
……
納蘭崢也不曉得自個兒是如何從湖心亭回來的,待緩過勁來,她人已在去往雲戎書院的馬車中了。
是了,她見宋嬤嬤要去接嶸哥兒下學,便謊稱有急事,跟著一道去了。
其實也說不得謊稱,可不真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嗎?
她得罪貴人了啊!
初見那人時,他自稱皇太孫,這是其一。
明家三少爺叫明珩,皇太孫也叫明珩,這是其二。
周太傅親自到書院關照孫掌院,孫掌院又稱某個實情只有自己知曉,這是其三。
照納蘭沁的說法,皇太孫性子頑劣,不愛唸書,卻又寫得一手漂亮的瘦金體,這是其四。
若說前頭三點還叫納蘭崢以為是巧合,那麼這第四點,就幾乎能讓她肯定了。瘦金體可不是館閣體,慣寫這字的人並不多。且創立瘦金體的宋徽宗在歷史上風評不佳,人皆道字如其人,因而當世少有模仿其書法的,寫得好的自然更是稀少。
所以眼下就只有一種可能了:明珩就是湛明珩,明家三少爺就是皇太孫。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稀里糊塗的巧合啊!
納蘭崢不得不承認,湛明珩的瘦金體雖不比宋徽宗,卻也是寫得極好的,他畢竟不過十二年紀,假以時日必將更有神-韻。至於那番批評的話,那是她氣不過,故意找茬的啊!
當時她還以為他是宣遠侯府的少爺,自然覺得瘦金體這樣的帝王筆觸對他而言太精貴了……這能怪得了她嗎?
畢竟就連父親都沒想到。
納蘭崢一路揣著顆心,回想著自個兒曾經對金尊玉貴的皇太孫做過的那些事,一張小臉皺得跟苦瓜似的。
在雲戎書院裡,論起位階來,該是魏國公府與晉國公府並列第一,正因如此,那日她才敢在不知來人身份前便出言不善,又膽向橫生拿對方擋刀子。
這下子大禍臨頭了。
但願……但願他至少還沒看見那卷書罷!
納蘭崢急急跳下馬車,剛巧見到下學了的嶸哥兒與他的兩名小書僮一道朝外走,趕緊奔過去問:「嶸兒,姐姐給你的那卷書呢,你給明家三少爺看了沒有?」
納蘭嶸不意姐姐會來,愣了愣才笑著答:「姐姐的話嶸兒哪裡敢不聽的,自然是給他看了。只是書卷不見了,也不知去哪了。不過,姐姐的註釋我全記下來了,不要緊的!」
要緊啊,哪會不要緊呢!
納蘭崢覺得自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