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嚇了一跳。
照湛明珩此前所言,這位杜知州的確不是什麼好人,因而進士出身卻沒走上光明仕途,反被配到涼州為官。但貪色歸貪色,卻理應不至於有通敵叛國這等惡劣行徑才是。他是得了什麼好處,才敢冒險搭上性命,甚至不顧身後的家族。
通敵叛國,按律當凌遲處死,甚至絕大多數情形都得累及滿門抄斬。而她的兩位姐姐……都嫁進了杜家。
湛明珩稱此事尚未查清,暫且不與她多言,只叫她安心,即便事實當真如此,亦會盡力少牽扯魏國公府,至少保下她的長姐。
他這話一講,納蘭崢卻是更心寒了。他來護她的家人,誰來護著他?
此樁事顯然被動了手腳,顛來倒去無非是有人要拿魏國公府開刀,好撬動湛明珩的勢力。就像此前秦閣老的工部底下莫名其妙出了個陷害忠良的蛀蟲一般,所有看似迂迴曲折的暗箭,最終的矛頭皆指向湛明珩一人。
甚至此番更是為難,若揪不出奸細,父親便要蒙冤,若揪出了奸細,又是與魏國公府牽連甚深的杜家。他一面要應對邊關外敵,一面要防備居心叵測的碩皇叔,得是如何的殫精竭慮。
值此國難當頭之際,大穆卻禍起蕭牆。卓乙琅此前不懷好意的警示一點沒錯,對大穆而言,朝廷與皇室內裡的潰爛腐朽,才是比他們這些異族更可怕的。
納蘭崢真的有點心疼湛明珩了,伸手環了他的腰悶聲道:「像今日這般的事,以後叫人給我傳個信就是了。你不用分心顧我,我會顧好自己的。」她能做什麼呢?大概也僅是不給他添亂罷了。
湛明珩垂眼靜靜瞧她一會兒,低頭在她眉心落了一吻,沒有說話。
……
納蘭崢回府後照湛明珩交代的,只與祖母與母親二人澄清了父親無事的真相,並囑咐她們不可聲張。胡氏與謝氏曉得關係重大,自然守口如瓶,連貼身的下人都不曾與言道。
但納蘭崢瞞下了杜家的事。既然湛明珩說此事尚未查清,她便不能叫家裡人先自亂陣腳。
直至半月後瞞不住了,杜家滿門下獄的消息一夕傳遍京城,胡氏與謝氏才知其中究竟。
納蘭崢聽聞消息也很驚訝。杜才寅是在半月多前被看守起來,一路秘密押解入京的,到此也就前兩日的事。可通敵叛國的大案豈能輕易定罪,那是要經過三司會審的,實在不該如此快便牽連杜家滿門。
她為此打聽一番,這才知,杜才寅招了一份供詞,裡頭說到他與羯人合作由來已久,甚至羯商偷摸入境也是經由他手辦成,而這些所有,皆是受了在京為官的二弟及父親指使。
除這份供詞外,杜才寅還呈了與京城往來的信件,經比對,確是杜才齡的字跡無疑。
納蘭崢這下明白了。不論真相如何,人證物證俱在,朝廷必然要將相關人等通通扣押起來審問,至於一併抓了杜家女眷,那是為平息眾憤,暫且給朝臣與忠義伯府一個交代。
胡氏聽說後嚇得險些暈去,被眾人百般安撫才穩了心神。謝氏當即便要去尋謝皇后,幸而納蘭崢及早吩咐岫玉看了她,將人給攔了下來。
她哄好了祖母,就趕去與謝氏解釋:「母親,現下情狀,咱們國公府最好的作為便是不作為。後宮本不干政,何況是此等通敵叛國的大罪,您這時候去尋姨母一點用處沒有,反會給有心人落了把柄,說咱們納蘭家失了主心骨,沉不住氣了。」
謝氏聽了這番話才生出後怕,攥了她的手問她:「那該如何,那該如何……汀姐兒如何能受得那般牢獄之苦?還有……還有沁姐兒,不說杜知州已被秘密押解入京了嗎?為何不曾聽聞沁姐兒的消息?」
這個納蘭崢也不清楚,只得繼續安撫她:「您莫急,杜知州既是被押解入京,二姐理應也跟著來了的,我這就入宮悄悄打聽打聽。」
謝氏這時候哪還記得什麼恩怨,只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待了,急迫地抓著她的手道:「崢姐兒,你可千萬得救救你的兩位姐姐……!」
「我會想辦法的,您放心。」
納蘭崢說完就走了,只是方及步至影壁便見府上丫鬟抱了個一歲多的男童來,說是皇家網開一面,將大小姐的哥兒先且送回了國公府安頓。
她點點頭,也沒多理會,只囑咐她好生顧著孩子。可那孩子一直在哭,丫鬟沒大有經驗,心急忙慌兜著哄,與她擦身而過時抖落了一個什麼物件,聽得「叮」一聲清響。
納蘭崢停下垂眼一看,見是一塊白如截肪的玉珮,上頭鏤雕繁複,正中刻了個「昀」字。
孩子鬧得厲害,掙紮著不肯給生人抱,嘴裡一直喊著爹爹娘親。眼見丫鬟騰不出手來,納蘭崢便彎身去替她撿那玉珮,卻是指尖方才觸及便覺異樣。
玉珮光亮無暇,細膩溫潤,瞧著摸著都像頂好的羊脂,更要緊的,她覺得這觸感似曾相識。
這些年她接觸過太多上佳的玉質首飾,其中亦不乏做工精緻的玉珮,卻獨獨只這一塊,叫她生出了如此別樣的熟悉來。
太像了……與十三年前那名年輕男客腰間懸掛的玉珮太像了。
她一遍遍撫捋著手中物件,只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頓了良久才起身問:「這玉珮可是小少爺的?」
那丫鬟是國公府裡頭的,因而也不十分清楚,但仍是點點頭:「奴婢想,應是小少爺的無疑,小少爺名中有個『昀』字。」她說及此神色更肯定一些,「奴婢聽聞,凡杜家子孫,滿週歲時皆要配一塊這樣的玉珮。」
她說完就見小姐出了神,似在細細思量什麼,忽聽她緊張問:「長姐夫這一輩裡頭,可有誰人名中有『田』的?」
那丫鬟想了想搖搖頭:「四小姐,這個奴婢不清楚。只是奴婢愚見,杜家書香傳世,理應不會取『田』字為名才是。」
納蘭崢皺了下眉頭。對於當年真兇,她這麼久了始終無從查起,一面是因不宜暴露身份,不可尋旁的幫手,一面則是因京城多權貴,佩帶羊脂玉珮的公子哥實在太多了,她畢竟沒能分辨出那字形,只隱約覺著像個方正結構的。是直至方才憑藉手下熟悉觸感生出聯想,靈光乍現才想到了「田」字。
但這丫鬟說得不錯,杜家怎會拿「田」字給子孫取名呢?杜才田……這也太古怪了罷。
納蘭崢將玉珮還了回去,叫丫鬟把孩子抱走了,只是方及二人離去卻霍然抬首,似想通了什麼。
田字是行不通的,但她未必就摸著了完整的字形,倘使那根本不是「田」……而是「寅」呢?
……
納蘭崢經由湛明珩安排,悄悄走了一趟天牢。眼下形勢嚴峻,她做不得太多,頂多保證姐姐在獄中少遭些罪。
見她出示了太孫的諭令,獄卒便領她去了關押納蘭汀等人的女牢。
此地已比旁處好許多了,四人一間牢房,女眷們好歹有張床鋪能輪著躺,而非一卷破稻草鋪蓋了事。只是獄中難免陰濕,那氣味更是污濁不堪,著實不好聞。納蘭崢已是較能忍耐的人了,也不得不掩了口鼻。
她到時看見長姐蜷縮在床鋪一角瑟瑟發抖,另有三名女眷在旁,似乎是在照料她。她皺皺眉頭,請獄卒開牢門放她進去。
那三名女眷不認得她,只是瞧見有人來探監便生出希望,都眼巴巴地瞧著她。
她向她們點點頭,隨即走到納蘭汀的床鋪邊蹲下:「長姐,我替母親來看看你,你可是身子不舒服?」
納蘭汀從前沒少欺負她,但到底是小打小鬧,不曾像納蘭沁那般。這麼些年過去,她早便不記這仇了,眼見她一身囚服,披頭散髮,心裡也不大是滋味。終歸是自家人。
納蘭汀聞聲睜開眼,看見她竟忍不住哭了出來:「崢姐兒……」
納蘭崢拍著她的手背寬慰道:「你別怕,你先告訴我,是何處不舒服?這邊戒備森嚴,不說明白情狀是不會給請醫官的。」
納蘭汀卻狀似未聞,只哭著道:「崢姐兒,你長姐夫他沒有通敵叛國……他便只貪色一些,卻素來膽小,哪敢做這等勾當呢……你要太孫信他,信他啊!」
納蘭崢眼見她情緒激動,只得安撫道:「你放心,太孫會查明真相的,你先保重身子,咱們才有後頭的話說。」
一旁一名女眷聽出納蘭崢身份,忙上前道:「納蘭小姐,嫂嫂自打來此便一直犯暈喊冷,我倒忽然有個猜想,嫂嫂或者可能是懷了身孕?」
她這話一出,納蘭崢心內也是一驚,趕緊請來醫官替她瞧,果不其然是如此。
納蘭汀這下哭得更厲害了,緊緊捂著小腹,害怕得臉色煞白,一直嗚咽問這孩子該如何是好。
牢房裡頭鬧得亂哄哄一團,眾人聽她哭得慘,也都跟著哭起來,連帶隔壁幾間的杜家女眷也給驚動了,還得納蘭崢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家主持大局,好容易叫她們穩了心神,最後才蹲到納蘭沁身邊悄聲道:「長姐,罪不及小兒,何況是未出世的孩子,你且放心,天黑前一定有人來接你回去。但此前你切莫聲張,這麼多女眷,我當真救過不來的。」
納蘭汀冷靜一些,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咬著唇點點頭。
納蘭崢就塞了些銀錢給獄卒,囑咐交代幾句後往承乾宮去了。進湛明珩書房時正碰上湛允行色匆匆趕來,似預備向他回報消息,她便不好打擾二人,先在一旁坐著聽。
湛允說的恰好是杜才寅的事:「主子,您說得不錯,杜老爺與杜員外郎沒道理通敵叛國,倒是屬下似乎猜到杜才寅呈上那份偽供,栽贓陷害的動機了。」
「你說。」
「此人十二年前考中進士,原本理該仕途坦蕩,誰想還未走馬上任便牽連進了一樁命案。被害的是京城茗香坊的一名歌妓,據傳杜才寅要人家身子,那姑娘抵死不從,他便一時失手鬧出了人命。不過死了個歌妓,原本是很容易將事情壓下去的,但偏偏杜才寅那時方及考中進士,正是上頭考察他的時候,出了這等事,京官便做不成了,能被配到涼州為官也已是給了杜家面子。」
湛明珩點點頭:「此事我從前便有耳聞,可是裡頭還有隱情?」
「有。」湛允的神色愈發嚴肅起來,「此為眾人知曉的情形,但屬下此次重新查探一番,卻發現,什麼茗香坊,什麼歌妓,什麼命案,皆是子虛烏有的。杜才寅沒犯過那等事,是吃了冤枉虧了。」
湛明珩蹙起眉來:「你的意思是,或可能是杜家不知出於何故要捨棄這名嫡長子,因而杜撰了樁子虛烏有的命案。而杜才寅多年來始終懷恨在心,此番自己下了獄,便要家裡人與他陪葬?」
湛允點點頭:「屬下是這樣猜的。可屬下想不通,杜才寅是杜家嫡長子,十八歲便考中進士,才學理應不差,原本也該順當入仕的……杜家何以捨棄他?」
湛明珩緊蹙著眉頭,煩悶地籲出一口氣來。
良久的沉寂後,一旁的納蘭崢咬了咬唇,忽然道:「倘使杜才寅的確殺了人,但殺的卻不是什麼茗香坊的歌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