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初潮

  湛明珩與湛允齊齊看向她,眼色疑問。

  納蘭崢的指腹來回摩挲著袖紋,默了許久才下了決心道:「杜才寅殺的或是公儀府的四姑娘,公儀珠。」

  兩人神色俱都一變,隨即相視一眼。

  湛明珩先問:「洄洄,你如何會生此懷疑?」

  納蘭崢已在心底斟酌好了說法,答道:「我方才去牢裡探望長姐,她與我說,長姐夫是清白的,杜才寅此人絕非善類,早年就沾染過人命,便是那公儀府早亡的四姑娘。」她說及此處一頓,「此事理當為家族密辛,長姐也是偶然聽聞,若非到了這節骨眼絕不會往外說。當然,陳年舊事的,也不確切就是了。」

  納蘭崢只有這麼說了。湛明珩在查案,她不能知情不報,可她畢竟只心存懷疑,不敢篤定杜才寅便是兇手,因而說了「不確切」。至於她的身份,事出緊急,她哪裡做得準備道明,只好暫且推給長姐。

  湛允聽罷想了想,道:「主子,納蘭小姐此言並非沒有道理。此前您命我去查公儀小姐的案子,但屬下死活找不著一星半點線索,彼時您猜是被誰人刻意處理掩藏了,如今可不恰好對上?杜才寅的確也在當年的宴客名單裡。」

  納蘭崢聞言一愣,湛明珩查她……不,查公儀珠做什麼?只是方及要問卻想通了。此前她被請去圓祖母臨終遺願,後來哭了一通,憑湛明珩的性子,雖答應了不問她,卻怎麼也得查查吧。

  她就不與他動氣了,畢竟他也是關切她。

  湛明珩思量一番蹙眉道:「公儀珠是十三年前春夜死的,但杜才寅卻在此後照常科考,直至第二年得了進士名頭才被送往涼州……」他說及此停了停,「如此反而說得通。」

  湛允點頭以示贊同:「倘使他在公儀小姐死後立刻遠走,便會叫人生疑,如此安穩地過上一年才可謂明智之舉。這樣說來,或是有人在保他了,他卻為何心生怨氣,倒打一耙?」

  他說罷就見主子擱了茶盞,起身道:「備車,我親自審他。」

  納蘭崢也跟著站了起來,嚴肅問:「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湛明珩自然回絕了,關押杜才寅的並非一般牢獄,莫說那裡頭異常污穢雜亂,光審訊犯人的場面便血腥殘暴,絕不是她該看的。

  納蘭崢極力堅持,眼看嘴皮子都磨破了他也不答應,只得不與他嚴肅說理了,換了個法子,死乞白賴抱住了他胳膊。一副他若不帶她,有本事就甩開她的樣子。如果他捨得的話。

  湛明珩沒法,心道這妮子無賴起來也是頗有一番功夫,若非事態緊急必然要好好磨她一頓,但現下沒時辰瞎鬧,只好捎上她,叮囑她一會兒只可在他身後。

  她點頭應了,在路上順帶說明了長姐的事。湛明珩便立刻安排人去接了納蘭汀回國公府,竟是說,如此也算省了他一樁事,他原本還打算買通了醫官,叫她長姐來個假孕的。

  納蘭崢真被他這膽子給嚇得後怕。

  牢房的獄卒見太孫光駕,自然預備好生招待一番,但湛明珩沒這心思,也不要那些人備什麼好椅子,只叫他們將裡頭整頓乾淨些,免得嚇著了納蘭崢。又給她披戴好冪籬,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實,這才往裡去。

  牢房已被匆匆處理了一番,但血腥氣與鐵銹味一時去不掉,納蘭崢進到裡頭便皺了皺鼻子,隔著面黑紗也幾欲作嘔,卻是不敢表露分毫,怕湛明珩立刻將她攆出去。

  她跟在後頭落了座,並不東張西望。這酷刑場面的確可怖,反正她也認不得杜才寅面孔,想知道的用聽便夠了。

  晦暗非常的牢房裡點了火燭,然那火苗突突地跳,時明時滅的,反不過將此地襯得更陰森。獄卒給吊在刑具上的杜才寅潑了桶鹽水,將他弄醒了,道:「太孫殿下親自來問你話,老實著些!」

  杜才寅那身囚衣都被血水浸透了,面目猙獰地「嘶嘶」直抽氣,聽見太孫來了卻放聲大笑起來,失心瘋了似的。

  湛明珩不願浪費口舌,開門見山道:「杜才寅,十三年前公儀府四小姐落水溺亡,此事與你可有關係?」

  杜才寅只顧盯著他笑,笑夠了才答:「此話殿下如何來問我,該問您九泉之下的父親才是。」說罷繼續笑。

  納蘭崢眉心一跳。

  一旁的獄卒一銅鞭抽打下去:「你這賊子死到臨頭還敢胡言!」

  湛明珩稍一蹙眉,淡淡道:「不必打了,你們先下去。」

  杜才寅「呸」一聲吐了口血沫子,眼看獄卒們都退下了才說:「殿下支走他們做什麼,可是替您父親心虛了?」

  他豈會與個階下囚議論亡故的父親,只冷冷地道:「說。」

  「殿下既能查到我頭上,如何會不知曉,當年陛下曾預備將公儀小姐許配給太子作繼妃,但您父親對您早逝的母親一往情深,為此竟抗旨不從……」他說及此似乎覺得好笑,頗是輕蔑地冷哼一聲,「是啊,您該猜到了的……當年我杜家曾是太子一系的暗樁,我受太子指使去玷污公儀小姐的身子,原本沒想要她命的……但我的確喝上頭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公儀府也非小門小戶,便當夜賓客眾多,情形雜亂,卻豈可能容我一個外男隨意出入內院……若非太子派人暗中替我開道,支走旁人,我如何近得那園子?」

  納蘭崢呼吸一緊,掩在冪籬內的手都顫了起來,後背似乎淋淋漓漓下了層冷汗。

  湛明珩一動不動坐在那裡,渾身的線條俱都繃緊了。指關節被捏響的動靜十分清晰,納蘭崢覺得,便是他此刻上前一刀結果了杜才寅,她也一點不會意外。但他只是毫無平仄地道:「此事是誰人交代於你的。」

  「自然是杜老爺子。」杜才寅不稱呼那人為「父親」,冷笑一聲道,「他老人家說,太子承諾,一旦我辦成此事,但凡考中進士便可前程似錦。我有什麼不願的……仕途,美人,都有了……!」

  他說及此深吸一口氣:「可後來呢?我失手殺了公儀珠,太子便出爾反爾,稱未曾有過此等荒唐言論,甚至有意治杜家的罪……我那怕死的父親便犧牲了他兒子的前程,懇請太子放杜家一馬,主動要求將我發配邊關,以此息事寧人,轉頭就去培養我的好二弟……杜才齡那狗東西!他如今的一切本該是我的……」

  湛明珩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杜才寅已沒必要再審,他的動機一目瞭然,現下便是報了必死決心要拖家中人與他陪葬,恐怕一時不可能改口。

  他站起來,笑一聲道:「杜才寅,憑你的腦袋,恐怕還賣不了國,也偽造不出那些信件……我知你不怕死,也不會拿死痛快了你。你會一直活著,活到你肯說出,你背後究竟還有何人,活到你親眼看見,你父親與你二弟沉冤昭雪。」說罷牽了納蘭崢轉頭出去。

  他的步子太大了,納蘭崢被他牽著走,只覺腳下虛浮,似有些難以平穩,待到階下便是一個踉蹌。湛明珩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情緒失控,走得太快了些,忙扭頭看她是否有事,這才發現她冪籬下的臉慘白,額頭冷汗涔涔。

  他心內一緊,攬了她疾步向外走,一面問:「可是被那刑具嚇著了?我與你說了不要跟來的。」

  納蘭崢渾身的重量都交託於他,一點氣力也使不上,也不知怎麼了,竟被杜才寅那些話激得頭暈目眩,連帶小腹也一陣陣地墜痛。

  湛明珩眼見她連還嘴的力氣都沒有,忙打橫抱起了她,一面吩咐湛允:「回承乾宮,宣太醫來。」

  納蘭崢靠在他懷裡,腦袋卻還一遍遍過著方才聽見的話,忽然揪了他的衣襟,勉力道:「太子殿下不會做這等事的,是不是?」

  湛明珩將她抱上馬車,摘了她的冪籬,一面替她拭汗一面皺眉道:「你這時候還管這些做什麼,公儀珠的案子與你究竟有何緊要?」

  她的小腹太疼了,幾乎都要疼出淚來,卻還執拗地道:「你告訴我,太子殿下不會做這等事的……是不是?」

  他拿她沒法子,只得道:「父親軟弱了一輩子,只為母親違抗過一次聖意,便是那樁婚事,杜才寅說的前半是真。但父親絕不會那麼做,這其中必然還有隱情,且是連杜才寅甚至杜老爺也不知曉的。」

  納蘭崢這才點點頭,竟不知為何哭了:「我知道不會的,不會的……」她渾身一陣陣冒虛汗,意識都不清了,只攥著湛明珩的衣襟一遍遍重複這句話。

  她的確是難受得沒法思量那些事了,實則方才身在牢房就有了不適,只是一直忍耐,以為出了外頭便會好,可如今小腹的疼痛竟絲毫不減輕,身子反是愈發地軟綿了。

  這是得了什麼怪疾?她心內不解,直至馬車停穩,湛明珩一把抱起她的時候,身下湧動起一股熱意。

  她一下子醒過神來,好像明白了什麼,忽然有了力氣,推了湛明珩一下:「你……你不要抱我了,我沒事!」

  她臉都白成那樣了還能沒事?湛明珩被她嚇得魂都飛了,二話不說繼續抱著她往臥房走。納蘭崢只得拚命給一旁的婢子使眼色。

  虧得那婢子是個伶俐的,見狀竟反應了過來,忙要從太孫手裡接過她:「殿下,您將納蘭小姐交給奴婢便好了。」

  湛明珩哪裡肯放,非將她抱上了塌子不可,完了還往那兒一坐,一副風雨不動安如山的模樣,催促道:「太醫呢?」

  那宮婢眼見納蘭崢似快急哭了,只得心一橫咬牙道:「殿下,太醫這就來了。您還是……您還是候在外頭吧……」

  嗨喲,這婢子膽子大了!湛明珩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的耳朵長反了:「你眼下可是在趕你主子出他自個兒的臥房?」

  那婢子嚇得「噗通」一聲給跪了:「殿下,奴婢不敢!實在是……實在是您在此地,會耽擱了納蘭小姐的『病情』啊!」

  「你倒是眼力好的,這太醫都還未來,你便已診出了究竟?」

  納蘭崢哭笑不得,心道不是人家眼力好,是他自己太沒眼力見了!她揪著他的被縟,勉力道:「湛明珩,你再不出去我便要死給你看了!」

  這丫頭說什麼胡話呢?湛明珩眼睛都瞪大了,還欲再說,卻被她撓了一拳,聽得她吩咐旁的婢子們:「你們趕他出去,我在呢,他要不得你們腦袋!誰趕他趕得最快,回頭便給誰陞官發財!」

  一干婢子一下子蜂擁而上。

  殿下只是一時未反應過來,想來等弄清真相,必然不會責怪她們,現下還得聽准太孫妃的才是。否則得罪了納蘭小姐,她們也是沒好果子吃。

  眾婢女齊心協力,好歹將湛明珩推搡了出去。

  一臉不解的太孫殿下孤零零傻在了房門外,只覺秋日的風寒到了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