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則是戰事。關外狄人來犯,大舉進兵大穆西境,幾度將破邊城。領軍的正是狄王庭的世子,此前大鬧承乾宮的卓乙琅。
儘管西域使節進京時,為免給揪得錯漏,遭來發難,大穆儘可能以禮相待了,卻終歸難敵狄人狂妄,竟連起兵的由頭都不曾尋。
或許這便是君子勝不過小人的地方了。
納蘭崢為此不免生出一絲後怕來。
狄羯合作使了一招聲東擊西,朝廷已是及早察知,將原本預備北上的援軍安排去了西境的。然即便如此,邊關的守備竟仍只堪堪過得去罷了。由此可見,倘使湛明珩的決策稍有偏差,狄人的鐵騎如今必已踏破了大穆的關門。
且除此外,北面羯人也絲毫未有鬆手的意思,甚至直至西境戰事爆發,那些野蠻狡猾的異族人才不再藏拙,拿了真本事來。因而父親是不可能有餘力在這節骨眼脫身回援西境的。
她很快收著了湛明珩的來信,寥寥幾筆,說是朝廷已派遣數員大將領軍北上了,叫她不必擔憂。
可她現下最擔憂的哪裡是父親呢。
大穆的境地太為難了,兩頭開戰,就須得合理統籌分配戰力及將領。派去北邊的必然是早年便有對羯經驗的幾位公侯伯,可因此造成的局面卻是,如今最適合領軍西征的只剩了頗具對狄經驗,曾一度叫狄族士兵聞風喪膽,退居千里的碩王。
湛遠賀從前勢大,與其早年攢下的軍功不無關係,這些年之所以備受打壓,除卻天子爺與太孫一系朝臣的手筆,另有一方要緊的因素,便是邊關無戰事,他亦無用武之地。如今卻是天賜良機了。
甚至納蘭崢以為,卓乙琅或許是有意利用了這一點來挑撥分化叔侄二人的。畢竟作為皇位繼承人的湛明珩不可能以身犯險,上前線攢軍功回來。
可這是個躲不過的陽謀。外患當頭,內憂豈可在先,湛遠賀確能平息戰亂,即便天子爺不願他立了功回來,也沒法放任異族不管,叫邊關失守,何況其中還有一系朝臣的意思。
沒過幾日便生了如納蘭崢所料的事,碩王果不其然領急行軍出徵了。與此同時,第二則消息也傳開了來:貴州省境內多地興起了暴-亂。
繼昨年陝西乾旱後,今夏貴州亦爆發了小規模的災情,而朝廷下派的官員賑災不利,紕漏頻出,以至民怨沸騰,最終鬧得揭竿起義的局面。此事一直被下邊壓著,竟是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了才上報朝廷。
昭盛帝聽聞此事,險些一怒之下摘了戶部及貴州承宣佈政使司一干官員的腦袋。內閣輔臣為此被連夜急召入宮,待商議完了出來,天都濛濛亮了。
納蘭崢也是在那濛濛亮的天色裡被岫玉喚醒的,說是太孫在府門口的馬車內等她,叫她走一趟。
實則她也一夜未得好眠,頂著青黑的眼圈,匆匆穿戴一番就去了。到時便見湛明珩的臉色不好看,想是許久未曾睡過覺了,見她來,就招呼了她在身旁坐下,起頭第一句便說:「我得離京一段日子。」
她心內一緊,不免擔憂道:「可是因了貴州的賑災事宜,要去平定暴-亂的?今次貴州的災情遠不如前頭陝西乾旱來得厲害,那地方官員行事沒譜也便罷了,可戶部卻是方才經過了整頓的,如何能生此知情不報的事端?且時辰未免太巧了,我擔心其中有詐……」她說及此忍不住攥了他的寬幅袖邊,「我擔心你。」
湛明珩默了默,卻不說此事,先道:「洄洄,我的確並非大穆最合適的繼承人。當年父親不在以後,朝臣多舉薦碩皇叔,幾次三番聯合上書懇請新立太子,但皇祖父何嘗不忌憚他在朝中的人望與地位?父親忌憚兒子,這般聽來不可思議的事,卻是皇室當中常有的。皇祖父知他非良善,心內更想冊立的是素與父親交好,行事謹慎內斂的豫皇叔。可豫皇叔顧念手足情誼,不忍父親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了,也不願我那般孤苦伶仃毫無依仗,因而說服皇祖父力排眾議,冊立我為太孫。」他說及此處一笑,「我這太孫之位是豫皇叔求來的,皇祖父疼愛我,又何嘗不是將對父親的愧疚彌補在了我的身上?」
納蘭崢靜靜聽著,忍不住握住了他撐在膝上的手。那隻手仍舊是滾燙的,可他好像一點也不暖和。
「碩皇叔的勢力並非一朝一夕可去,這些年能做得如此,已是皇祖父與豫皇叔替我殫精竭慮。但有些事終歸得我親手來才是。我已做了七年的太孫,倘使再坐享其成,誰還能給我第二個安穩的七年?何況如今我並非孑然一身,坐不穩這位子又如何能護得你。」他說及此處一頓,這才答了納蘭崢前頭那問,「這世上難躲的從不是陰謀,而是陽謀。我知今次內憂外患之下必有蹊蹺,但碩皇叔去前線了,一旦他大勝而歸,這些年的軟刀慢割皆可能付諸東流。便是出於朝爭,在此之前,我也必須有所作為,我手底下的朝臣亦多有此意……何況貴州暴-亂是真,我身為皇室子弟理該前往安撫人心。這並非我一人的大穆,京城之外尚有我的臣民與百姓,他們在水深火熱裡。」
他說罷似乎怕納蘭崢與上回那樣心生誤會,就補充道:「我說這些可不是覺得你不識大體,只想叫你別瞎操心罷了。」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你擔憂的這些我也看得通透,我既已知前路有險,必做好了防備。倒是你父親尚未凱旋,魏國公府無人堪能主事,我不在京城,你得顧著些自己。」
納蘭崢點點頭,斟酌了滿嘴想寬慰他的話,卻最終只笑著說:「那你何時啟程?我去送你。」
湛明珩趁她乖順,捏了把她的臉蛋,也跟著笑了一聲:「就今夜,你估摸著都該睡沉了,還是別來的好,我怕我見了你便走不成了。」
她聞言瞪他一眼,捶了他腰腹一拳:「還嘴貧。」
湛明珩被她捶得發癢,躲了一下:「好了,趕緊回去,可別杵在這兒美色誤國了。」
他這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換了平日,納蘭崢必得生氣了,卻是此刻心內終歸有些捨不得,只囑咐他好生歇一覺再啟程,她會在京城等他回來的。交代完了便走,也不再擾他的時辰了。
湛明珩倒是答應得爽快,卻在她走遠後便沒了笑意,吩咐湛允道:「去顧府。」
他這是頭一遭登門拜訪「情敵」,顧池生見他來也頗感意外,招待了茶水,再要備點心的時候被他攔了:「顧郎中不必客套了,叫人都下去吧。」
顧池生便揮退了下人,恭敬地坐在堂屋下首位置等他開口。
他的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沿,良久才道:「實則我一直很好奇,顧郎中是如何看待你的老師的?」說罷補充一句,「不必與我打官腔,我既私下尋你,便是不想聽虛言的。」
他未自稱「本宮」,似是有意與他談心了。顧池生聞言稍一頓,道:「實話與殿下說,臣看不懂自己的老師。」
湛明珩一笑:「那我來幫你看看。此前你遭人陷害下獄,你的老師非但不替你申辯半句,反還親自刑訊逼供於你,甚至將為你求情的一眾官員拒之門外……可他並非當真如此不近人情,鐵面無私,恰恰相反,他是信你,幫你,愛重你。」他說及此頓了頓,「他不願你的仕途沾染污點,哪怕這污點是旁人假造了加之你身,它存在過,便必要有損於你。因而你的老師要替你翻一樁漂亮的案,先掩藏證據,叫你受夠了刑,博夠了一眾官員的同情,最後關頭才令真相水落石出……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如此,才是上佳之選。」
見顧池生未有驚訝之意,也未有出言否認,湛明珩便曉得他的確是知情此事的了,繼續道:「身在朝堂,耍些心計手段無可厚非,不論你是先知此事,配合於你的老師,或是事後才曉得他的苦心,只須你的確未曾做過貪贓枉法之事便夠了,我並不看重過程。但有一點我很奇怪,倘使公儀閣老並非表面看來那般清正廉明,那麼他當真只做了替您鋪路……這一樁事包含了私心的事?」
顧池生眉心一跳,霍然抬起眼來。
「顧池生,近日我總在想,倘使你我二人皆能早出世二十年……不,或者十年也夠了,這朝局可還會是如今這副模樣?」他說罷笑了笑,「我是沒法比旁人快上十年的了,你卻可以。戶部侍郎的位子是你的,我去到貴州後,秦閣老會在恰當的時機舉薦你。你既願不移本心,便不要成為任何人的棋子,我叫你比旁人及早十年功成名就,只望這是戶部最後一次被人鑽了空子。
他說完便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顧池生抿著唇,跟著站起來頷首行默禮,聽他頭也不回,老遠地道:「還有,你這狀元府是時候添個女主人了。」
顧池生聞言抬起頭來,正見他順手摘走了院中樹上一顆艷紅飽滿的石榴。
他記得,納蘭崢喜歡吃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