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俘虜

  天光一瞬大亮,湛明珩鬆了嘴和手,抬頭瞧見納蘭崢眼圈是紅的。他醒了神,翻過身放開了她,僵硬坐起。

  她因他遭人擄走,險些丟了性命不說,此後卻還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跟隨他一路風餐露宿,受罪吃苦到了此地。可他方才都做了什麼不像話的事。

  女孩家最是看重名節與儀式,他要給她的是明媒正娶洞房花燭,不是這雨夜陋室黑燈瞎火。便他是她的未婚夫也沒道理這般。何況她也太小了,再有兩月多才滿十四。

  他的喉結動了動,盯著她道:「洄洄,對不起……你穿好衣裳。」說罷竟是下了床,罩了外氅步至窗邊,翻身一躍而出。

  納蘭崢還未緩過勁來,系衣帶的手都在顫,哆嗦著合攏了衣襟,閉著眼平靜了好半晌才壓下心底那一陣戰慄。

  她並非無知懵懂小兒,不會全然不曉得方纔的意思,卻因此更覺害怕。不是她不願,而是不到時候如此交代。她的身份,她兩世為人得過的教養,都叫她不可能接受這等事。

  只是待她終於平靜下來卻懵了。湛明珩不見了。

  她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出現,心內不免著急起來。他應當不想傷她的,只是一時失控過頭了,且聽他方才語氣,想必是十分自責的了。

  她翻來覆去地等,最後實在等不牢了,就掀了被縟去點燭。好容易摸索著點亮了,忽聽窗子那頭有動靜,一回頭就見湛明珩渾身濕漉地站在那裡瞧著她。

  她嚇了一跳,趕緊拿了錦帕上前去,一面問:「你跑去哪兒了?」說罷忙替他擦拭。

  但他已然濕透了,從頭到腳都是水,睫毛也淌著水珠子,像方才從澡桶裡爬出來似的,一時半會根本擦不乾。

  納蘭崢急得皺眉:「湛明珩,你是不是腦袋壞了,淋雨做什麼,病了可怎生是好?」

  湛明珩只是一動不動僵立著,一句話不講,任她擦拭了半晌才似回過了神,捏了她的一隻手腕答:「洄洄,我沒大礙,只是去清醒清醒……」說罷猶豫問,「你好些了嗎?」

  她手上動作一頓,默了默沒答,良久後忽然抬眼道:「你是不是很難受?我聽祖母說過的……」祖母早便與她講了,太孫能等她著實不容易,必然時常難熬至極。她該早些受得那等事,否則難免叫旁人鑽了漏子。

  湛明珩渾身一僵,一時沒答,只見她低了頭,囁嚅道:「前頭因了你宮中婢女與你生氣,是我太自私了,倘使你當真難受,或者也可……」

  「納蘭崢。」他嚴肅地打斷她,「我不曾對旁的女子這般,單單對你罷了。你想什麼我曉得,但你想也不要想,除了你我誰也不碰。」他頓了頓,放緩一些語氣,「方纔是我做錯了,你安心吧,我不會了。」

  她沉默好一會兒才點點頭,伸手環抱了他的腰身,臉貼著他的前心道:「待此行回京,我們就成親吧,我沒關係的。」她活過兩世了,在乎的哪裡是年紀,只僅僅那個端正莊嚴的儀式罷了。

  湛明珩摸了摸她的頭頂心,望著窗外電閃雷鳴變幻莫測的天際,良久緩緩道出:「好。」

  兩人復又被冷雨濕了一遍,這回折騰完當真累極,爬上床雙雙睡著了,翌日照舊是湛明珩先醒,拾掇好了才喊納蘭崢起身。

  他在被縟裡塞了一袋銀錢,然後牽著她與夫婦倆道謝辭行。

  老大爺仍是一副罵罵咧咧的模樣,那婦人含笑招呼了納蘭崢到身邊,避開了湛明珩才在她耳旁悄聲道:「小姑娘,你與他尚未成親,我與老頭子都瞧得出來。昨夜那喜燭是特意給你點的,不論為了什麼才不得已,但女孩家便是不可少了個儀式,你說可是?」

  納蘭崢起頭一愣,繼而鼻子便酸了,為這萍水相逢裡的一支喜燭。她點點頭,握了婦人粗糙卻和暖的手道:「大娘,多謝您,我會記得您與老伯的。」

  「你與他身份不一般,記得咱們這些山野粗人做什麼?不過倘使他待你不好,回頭倒可與我說,我家老頭子的耙子厲害得很!」

  她再點點頭,笑說:「大娘,您放心,他會待我很好……很好的。」

  以湛明珩的耳力本該聽清楚二人對話的,卻是那老大爺不知無心或者有意,杵在他跟前一個勁地鑿地,一耙子一耙子下去,活像要與他掐架似的,鑿得他一陣耳鳴恍惚,光聽見這響動了。待納蘭崢與婦人辭別回來,只得老老實實問她二人都說了什麼私話。

  納蘭崢笑瞇瞇地瞅他:「大娘說,你這長相一看便非純良,叫我多防備著些你。」

  湛明珩沒臉沒皮地笑一聲,一面牽她往外走,一面垂眼盯著她道:「大娘只瞧見我的臉,那是誤解,你連我身子都看了,還不清楚我的秉性?」他的人性分明就凌駕於獸性之上的好吧。

  她聞言不免回憶起昨夜所見,心道這話可說反了,他的身子才是真妖孽啊,揉揉鼻子哼聲道:「我看過就忘了。」

  兩人一路笑罵著往外走,遠遠瞧見湛允已備好了馬車,卻是神情異常嚴肅,瞧見他們來就步至湛明珩跟前猶豫道:「……主子,兩個壞消息。」

  ……

  接下來一路未再橫生枝節,除卻將入貴州省境時遇見了一夥山賊。

  這伙山賊膽子不錯,太孫頭上動了土,自然被一干親衛三兩下收拾了。卻未曾料想的是,竟在其裝有贓物的車內翻出了一批官銀。

  那山賊頭子便有幸隨太孫的車駕一道去了貴陽府。湛明珩動作很快,這邊馬不停蹄趕路,一面便在車裡頭將人審完了。這才曉得此批官銀果真是前頭自國庫支出,用以下放賑濟災民的,且據此人交代,他手裡頭的僅僅只一部分罷了,還有更多流落在外。

  如此也就難怪貴州會民怨沸騰了。

  只是普通山賊劫掠百姓的錢物便罷了,以這些人的腦袋和身手如何能劫得官銀?且官銀是不可直接使的,須溶成碎銀才能在民間流通,一般的山賊拿了它根本毫無用處。與其說他們劫掠了官銀,不如講是有官員貪污了官銀後來不及處置,才想了這法子,借山賊的手先且將贓物轉移運送出去。

  湛明珩早在此前便已查到了些風聲,如今人證物證俱齊,待到貴陽府見了前來迎接太孫尊駕的貴州布政使蔡紀昌後,頭一眼就笑吟吟地說:「蔡大人的腦袋怕是安得太緊實了,本宮替你擰擰鬆可好?」

  嚇得蔡紀昌一個踉蹌滾到他腳邊。

  湛明珩將人一腳踢開了,朝後邊湛允擺擺手道:「帶人到布政使司衙門和蔡大人的府邸私苑好好遊山玩水去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納蘭崢低頭覷一眼蔡紀昌面如菜色的臉,跟上了他的步子。

  蔡紀昌原本是備了酒席招待太孫的,甚至因聽聞太孫公差帶了未婚妻,以為必是個好色的主,還盤算著替他接風洗塵後,領他去當地最妙的一處風月場子賞玩,連一打姑娘都準備好了,哪裡想得到這等禍事。大喊著「冤枉」就給人拖了下去。

  湛明珩這雷厲風行的,嚇得貴陽府的地方官齊齊徹夜不眠,生怕下個掉烏紗帽的就是自己,卻只納蘭崢曉得,他何以不得不如此地快。

  前頭湛允回報了兩個消息,他起始是心存懷疑的,因而派了探子去查,卻是臨到貴陽府時得到了證實。

  一則是說昭盛帝忽然病倒了,接連數日臥床不起,只得命豫王爺暫代朝政。二則是說西境邊關戰局有變,湛遠賀一路退守,屢戰屢敗,恐面臨全境崩潰的險難。

  這兩則消息壓得他再無閒心在此逗留,貴州事宜自然是如何快如何來。

  兩人暫且住進了當地一座新府,倒是過回了在京錦衣玉食的日子,可湛明珩卻日日早出晚歸,回府總一身風塵僕僕,甚至有時袍角還沾了血漬。

  納蘭崢但見他用過晚膳便埋首桌案處理公務。桌案上的文書疊了厚厚一摞,時常夜半醒來還能瞧見他房裡點著燭,翌日清晨與丫鬟一道提了早食進去,竟看他連坐姿都不變一個,那疊文書則悉數自左手邊到了右手邊。

  她幫不上旁的,只得一頓不落地替他熬藥膳,怕擾他公務,因而送到便走,每日只與他說得上三兩句話。卻是好幾回天濛濛亮的時候,睡得迷迷糊糊的,都覺眉心似落了什麼溫暖柔軟之物,像是湛明珩來過。

  如是這般過了大半月,一日傍晚天色將暗未暗時,納蘭崢聽下人回報說太孫回來了,便預備去書房叮囑他吃食,恰是遠遠瞧見廊子另一頭來了行色匆匆的湛允。

  他手中提了個麻布袋,看見對頭來人,立刻將那物件往身後一掩。

  麻布袋的袋口扎得緊實,卻仍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傳了出來,納蘭崢隔得老遠便嗅見。且是十分眼尖地瞧見了上頭大片乾透的暗紅血漬。

  湛允瞧她手裡拎了個黃釉粉彩食盒,似乎是裝了熱騰的吃食,扭頭就想走,卻被她一聲叫住:「允護衛。」

  他只得硬著頭皮在原地頷首等好不動了。

  納蘭崢朝他這向走來,愈是走近便愈多嗅得了血腥氣,她強自壓下胃腹間的翻湧,朝他笑道:「你避著我做什麼?我來送些吃食,你與我一道進去就是了。」說罷抬手叩響了湛明珩的房門。

  湛允只得跟在了她後頭。

  湛明珩從一堆公文裡抬起頭來,立刻嗅見不對勁,狠狠殺了湛允一個眼刀子,示意他如何能將這等不乾淨的東西帶回府裡來,還給納蘭崢撞見了。

  但湛允此番也是情急無奈,因事關重大,只得當著納蘭崢的面回報:「主子,邊關出事了,碩王爺被狄軍俘虜,這麻布袋裡頭送來的……是他的右臂。」

  湛明珩筆頭一頓,霍然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