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丫鬟嚇了一跳,忙擱下手裡頭七七八八的物件去攙扶,問她可是身子不適。納蘭崢雙目空洞地癱軟在椅凳上,半晌才緩過勁來,抓了打頭那名丫鬟的手道:「允護衛呢?我聽聞他留在此地,未隨殿下出征。」
那丫鬟見她神色慌亂,也跟著緊張起來,迅速答:「允護衛天未亮便替殿下去點兵了。」
她點點頭,起身就跑了出去,一路疾奔出府卻恰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湛允在她跟前一勒韁繩,緊步上前道:「您如何出來了,可是府裡頭生了什麼事?」
納蘭崢擺擺手,一面喘息一面道:「大軍開拔了嗎?」
他點點頭:「約莫一刻鐘前。」
她頓覺一陣暈眩,極力克制才定了神色道:「我直覺豫王爺或是與卓乙琅勾結了,此事湛明珩心中可有數?」
湛允聞言一滯,隨即往四面望了兩眼,伸手一引道:「納蘭小姐,裡邊說話。」
納蘭崢見狀霎時籲出一口氣來。
卓乙琅此人的心思實在太難猜了,說話顛三倒四難辨真假,她彼時雖留意了一番,卻當真未曾明白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也沒太當回事,因此竟錯過了如此要緊的線索。倘使湛明珩毫不知情地上了戰場,她不敢想自己將多悔恨。
虧得看湛允神色似乎並無意外。
方才一路狂奔叫她此刻腿軟無力,因而跨過門檻便是一個踉蹌。虧得湛允反應快,趕緊伸了手臂去穩她。
她在他小臂上借力一搭便放開了,擺擺手示意無事,待回了湛明珩的書房才平復一些,聽得湛允問:「納蘭小姐,屬下冒昧請問,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卓乙琅此前與我留了隻言片語,我也是偶生聯想才猜得。」她蹙起眉道,「身為狄王庭的世子,卻頻頻干涉大穆朝的家務事,此人時敵時友,實在詭譎莫測。」
湛允聽罷卻點點頭:「如此卻是說得通了。以狄王庭的立場,必然願意瞧見我朝皇室內鬥不斷,自相消耗。卓世子一面與豫王爺串通合作,一面留線索與您,恰是希望將主子與豫王爺控制在一處微妙的平衡下。於他而言,主子與豫王爺皆非是友,卻也皆非是敵。」他說到這裡一頓,「只是主子心中有數,您也不必太過擔憂了。事已至此,主子絕無退路,唯有破釜沉舟,全力一搏了。」
她神情恍惚地點點頭:「如此說來,他早便知曉豫王爺的手腳了?」
湛允苦笑一下:「也是您被擄之後了,您彼時提及了公儀府那樁事,叫主子不得不對這位皇叔產生了疑慮。可對主子而言,命裡頭從沒有『早』字。這些年不論他如何追趕,如何成長,都不可能快得過他的皇叔們,因而再早也是晚了的。」
納蘭崢默了許久才煩悶地籲出一口氣:「既然布設此局之人是豫王爺,他的心思顯然並非一朝一夕的了,甚至或許早在太子在世時便已暗暗謀劃了起來。只是我不大明白,他既心有此意,論說才幹也的確堪為繼承人的候選,早年亦甚得陛下愛重,何必繞那一大圈,非得推湛明珩上位呢?」
「納蘭小姐,早些年的事您或許不大清楚。彼時碩王爺權勢滔天,尤其在邊關一帶威名遠播,連陛下都萬分忌憚。太子殿下甍逝後,朝臣亦多舉薦碩王爺。如此情狀,倘使豫王爺坐了那位子,豈非是背臣者之意,迎逆流之勢而上?何況那樣一來,兩相角逐難免各有損傷,朝中尚存旁的皇子,豫王爺不願當鷸蚌,而想做漁翁。」
納蘭崢聞言不禁捏緊了袖口:「這些年來,碩王爺多將矛頭指向湛明珩,而他則躲在後邊得以安然保全,甚至因派系間的針鋒相對,一干朝臣決策不下,僵持得爭紅了眼時,最終往往是作為中間人的他能夠被認同……」她說到這裡頓了頓,幾乎咬牙切齒地道,「他竟卑劣至此,拿自己的侄兒作擋箭牌。」
「可這些也不過是如今回頭看了才有所察覺。豫王爺的偽裝著實高妙,早年打了勝仗便急流勇退,從不自恃功高,甚至拒絕了陛下的冊封,拒絕了那個位子的誘惑。這些年亦始終以慈父姿態悉心教導主子,替主子出謀劃策,幫襯主子一點點清除碩王爺的勢力。」
「陛下對他也絲毫未曾起疑嗎?」
湛允點點頭,又搖搖頭:「陛下與主子說到底是不同的。屬下愚見,陛下身居高位多年,實則並不可能對誰人擁有全然的信任。陛下或許也曾懷疑過豫王爺,但如此懷疑,就與懷疑朝中每一位臣子,每一位皇子皇孫是一樣的。」
他不敢不敬陛下,將話說得太直白,但納蘭崢也聽懂了。
多疑或是上位者的本性,可一旦對所有人皆設防,便很可能反叫其落入盲區,抓不準真正的威脅。
「何況豫王爺此前多針對碩王爺,即便陛下察知他暗地裡的些許動作,也道他是忠君事主,反要對他多些信任。他這些年來不斷穿針引線,實則是站在最有利無險的位置對付碩王爺,直至碩王爺氣數將盡的如今才真正轉向主子。」他說到這裡嘆一聲,「豫王不仁至此,可對主子而言,懷疑這位皇叔,比這些手段與心思本身還更叫他痛苦。」
納蘭崢喉間一哽,一時竟說不上話來。湛遠鄴假仁假義地教養他,深入骨髓地瞭解他,潛移默化地滲透他,一點點控制他的處事,影響他的判斷,從他尚只是個孩子的時候起。
於他視如親父的長輩內裡卻是那樣一張面目,他究竟是如何一點點慢慢接受這一切的?從懷疑到確信,他始終未曾與她提及半分,甚至這一路走來,在她跟前多嬉笑之態。
她閉起眼來,竭力平復著心緒,深吸一口氣道:「允護衛,自今日起,勞煩你將京城傳來的密報與前線軍情一道報至我處,另將湛明珩尚未來得及處置的官員草擬一份名單和罪狀與我。」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他臨走應有東西交給你吧。」
湛允眼神閃爍一下,猶豫道:「納蘭小姐,主子的確留了信物在屬下這裡,只是卻是要您萬不得已時才使的。」
「萬不得已時拿來逃命?他一日不凱旋,我便一日不回京。」納蘭崢笑了笑,清晰而平靜地道,「我就在這裡等他,沒有什麼萬不得已。」
她被他保護了這麼久,也想保護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