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的內心宛若一萬匹烈馬一剎間奔騰呼嘯而過。納蘭崢揉著眼睛,哭喪著臉退了出去。
聽她走了,他的臉色便愈發地陰沉下來,但顯然氣的並非納蘭崢,而是不爭氣的自己。他低頭看一眼,隨即攥緊了拳頭。
這東西,竟不能有一日是安安分分不抬腦袋的!
他苦兮兮地自力更生,待沐浴完畢便累倒在了床上。
幾乎整整一月不得安眠,哪怕闔眼也是提心吊膽。一路征伐,多露宿山林,為此睡過馬背、草地、樹枝,當真是摸爬又滾打。如今身下換了柔軟的被縟,反倒有股不真實的恍惚之感。
將將沉沉睡去時忽聽外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這些時日已養成了風吹草動便睜眼的習慣,因而一下恢復了清明,問是生了何事。
外頭的丫鬟告訴他,是納蘭小姐做了噩夢,白佩姑娘出來打水,便自作主張地來帶個話。
這丫鬟是前頭沿途買來的,兵荒馬亂的也未來得及立規矩,因而倒歪打正著地合了湛明珩的心意。要換了旁人,哪敢拿這事擾他。
他立刻披衣起身去了納蘭崢房裡。到時便見她坐在床角,額間皆是細密的汗珠,嘴唇也微微泛白。
湛允還在外頭奔忙,未來得及回報先前軍營的事,因而他並不曉得她究竟經歷了什麼,只是光瞧這七日的戰績也知有多艱難了。
京城哪家的千金活得像她這般?她不過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該被他放在心尖上疼愛呵護的,如今卻被迫肩負起一城百姓的性命,為此殫精竭慮,吃盡苦頭。
她說不會有一日叫他在大穆與她間做抉擇,當真說到做到。
他在她床沿坐了,伸手去探她的腦門,叫她的名字:「洄洄。」
納蘭崢著實出了好大的神,這下才瞧見他,張嘴時下意識想說她沒事,與前頭在軍營一般假作一副平靜姿態,卻忽然記起跟前的人是湛明珩。
他回來了啊。
她向前挪了挪,靠他近一些,終於能夠道出這些日子無論如何也不敢對誰講的一句話:「湛明珩……我害怕。」她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能夠害怕,現下卻可以了。
他將她摟緊了,一下下拍撫著她的背脊,垂眼瞧著她道:「都夢見什麼了?與我說說。」
她點點頭,緩緩道:「劉逞不守軍紀,散佈謠言……實則也未必罪大惡極。但我不曉得他是否是被安插在貴州前衛裡的奸細,為防萬一便叫人將他當眾斬首了……」
湛明珩喉間一哽,拍撫她的動作都停了停。他沒想到還出過這等事。
她說及此聲色愈發哽咽:「我是不是做錯了?這些天,我日日夢見他的至親來向我討命……都是血,都是血……」
他默了一默,死死攬緊了她:「洄洄,你沒有做錯。軍令如山,這句『就地正-法』並非為將者的涼薄,更非為將者的罪孽。心慈手軟網開一面的下場,便是更多的將士、百姓無辜喪命。」他頓了頓,面不改色地繼續道,「何況湛允早已向我回報過了,這個劉逞的確是奸細,貴陽的百姓都在感激你,你何必為個惡人給自己添堵?」
納蘭崢紅著眼抬起頭來,盯著他問:「……此話當真?」
他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自然當真,不過湛允那小子不懂女孩家心思,才忘了與你說的。」一臉「還是我好吧」的神情。
她點點頭。
湛明珩從侍候在旁的白佩手裡接過了錦帕,替懷中人將額頭的冷汗擦拭掉,而後遞還回去,給她使了個「下去」的眼色,再與納蘭崢說:「好了,今晚我陪你睡。」說罷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鼻尖,似乎也不是徵求她意見的意思。
納蘭崢默了默,倒也沒斷然拒絕,只半抬起頭:「我現下有些睡不著,你若是不大累,還是與我說說話吧。」
「累啊,怎麼不累?」他說著便挪了身位,將她抱到床的裡側,攬著她躺下來,長手一拉被縟把倆人給蓋了個嚴實,「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納蘭崢一個人躺著的確心內不安穩踏實,加之前頭也有過一次了,便沒拘著推拒他,只是不大好意思地拿被縟蒙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對眼瞧著他,確認道:「這樣……你不難受嗎?」
他被氣笑,乾咳一聲道:「我困得很,這會兒沒力氣禽獸,你安心罷。」
「我是說……」她清清嗓子,指指他的衣裳,「你這般和衣睡不難受嗎?」
「……」
湛明珩噎了。
這是怎得,他不過走了月餘,這妮子如今卻這般的通情達理且沒羞沒臊了。軍營竟是如此磨礪人的地方?竟將他家的小白菜給養肥了。
這等時候,他若還無所作為,豈不枉為了男人!
他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地扒了衣裳,復又躺下去,十分驕傲地扯了扯身上薄薄一層褻衣:「滿意了?」
這是將她當真什麼人了?
納蘭崢撇撇嘴:「我這不是怕你難得有個安穩覺睡,還被我給攪和了?說得像我多想看你似的……」說罷揉揉眼睛,一副很疼的樣子,背過了身去。
卻是聽得身後一聲大喝:「回來!」
這床榻籠統那麼大點,回哪個來啊。納蘭崢偏過頭去,瞧見湛明珩一臉陰沉,就怕他像上回那般發作,只得主動一些,蜷縮成一團挪進了他懷裡。
如是折騰一番,倒也的確乏了。兩人很有默契地俱都沒再說話,一齊闔上了眼。卻是方才朦朦朧朧要睡過去,便聽窗外風聲大作,搖得院中老樹的枝椏咯吱咯吱響。
兩人一道醒過神來,驀然睜眼便見彼此眼底皆是一樣的清明與機警。
戰事陡然結束,只是深陷戰局多時的人又如何能輕易抽身而退,恍似什麼也沒發生呢。
湛明珩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黑黢黢的窗外,嘆了口氣道:「竟像亡命天涯似的。」
納蘭崢何嘗不想嘆氣,卻曉得他此番必然自責連累了她,便不說那些喪氣話,笑了笑道:「那也是兩個人的天涯。」
湛明珩聞言一滯,摸索著尋到了她的手,緊緊扣了她的手指:「洄洄,此戰或許只是個起頭,我尚有很長的路得走……跟了我,你當真不怕?須知我甚至無法預料翌日睜眼會發生什麼。」
她彎起眼睛,一句句糾正他:「首先,是『我們』尚有很長的路得走。再者,刀山火海也好,阿鼻地獄也罷,正是因為『跟了你』,我才不怕。還有……我能預料,翌日睜眼你必然覺得手臂麻木酸脹。」她說罷湊上去,親了一口他的下巴,笑得狡黠,「被我壓的。」
湛明珩被她逗笑,揉揉她的腦袋,將她往懷裡按去:「你倒是敢。」
兩人這回才當真睡了過去。
納蘭崢毫不忸怩地任他抱著,似乎也不覺這般同床共枕有失禮數了。不曾歷經過生死一瞬,又豈知如此相擁的意義。眼下的每一日皆是上天的恩賜,如何能畏縮不前,不懂得珍惜。
但湛明珩翌日是被癢醒的。納蘭崢抱著他的手臂,氣息都噴在他的皮肉,傳來陣陣鑽心的癢。他睜眼便見自個兒的小嬌妻縮在床角,背對他這向睡得安穩,而他似乎因睡夢裡下意識要攬她,也跟著一路從床沿追到了床角。
偌大一張床榻,兩人竟一道擠成了一團,只佔了三分鋪子。
他瞧著她精緻小巧,如珠如玉的耳垂,有一些凌亂的鬢髮,白裡透紅的臉蛋。忍不住便是一顫。
納蘭崢便跟著醒了。睜眼瞧見自個兒抱著條手臂,尚且未反應過來,便被手主人大力一拽,給拽了過去。
她低呼一聲,後背一下子抵著了他結實的胸膛。他的臉倒是瘦了一圈,身板卻感覺不大出來變化。
湛明珩摟緊了她,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道:「納蘭崢,你是小狗不成,要這麼抱著我睡?」分明語氣裡透著一股得意。
說罷又不大滿意地道:「還有,你是多喜歡犄角旮旯,總要往那兒鑽?可是逼得我睡到裡側去?」上回雨夜借宿,那床榻小,無處可挪,他是如今才發現她這習慣。
眼下青天白日了,納蘭崢思及昨夜竟趁著月黑風高壯膽,說了那些沒羞沒臊的話,還主動親了他,便不好意思起來。只是她那嘴一道里硬,便說:「我抱你與抱床柱是一樣的,你可別多想了!」
湛明珩兩隻手頓時收緊了:「納蘭崢,你有膽再說一遍?」說罷便去撓她癢。
納蘭崢哪裡受得住這般折騰,倒想還手,卻礙於這般姿勢壓根撓不著他,只得一面笑一面蜷縮成一團向他告饒:「我不說了成不成!湛明珩,你快停手,別鬧了!」
他停下手來,陰測測道:「你喊我什麼?」
「湛明珩啊。」她不是向來這般叫的嗎?他是出了回征,改頭換姓了不成。
「是了,此事我早便有意與你提了,是誰允許你總連名帶姓喊我的?」
納蘭崢回過身來看他:「那我喊你什麼?」
「你自己好好想。」一副想不出來便要繼續撓她的樣子。
她好好想了想:「太孫?」
湛明珩的臉黑了。
她再想:「殿下?」
他吸口氣,忍耐。
「太孫殿下?」
湛明珩湊上去,一口叼了她的唇,一面咬一面含糊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堵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