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鬧了納蘭崢半晌才肯罷休,還是被忙了一整夜方得回府的湛允給叫起的。
他身上一股鐵血氣息,內室的房門一開便嗅得分明,納蘭崢從偷來的半刻閒情裡回過神,斂了色起身穿衣。一面聽外邊湛允回報,說是狄人已退兵了。湛明珩則吩咐他盡快整束軍隊,集結至貴陽,以免此地被人鑽了漏子。
這番決策不無道理。經昨日一場苦戰,貴陽此地僅僅只餘數百將士,若非黃昏時湛明珩的援軍來了,必得落個全軍覆沒的慘局。如今的貴陽幾乎可說一攻即破,毫無抵抗之力。兩人也因此無法在這關頭拋下百姓回京去。
湛明珩交代完了便回內室,一眼瞧見納蘭崢已穿戴好了。一身簡素的月白窄袖直裰,倒是遮掩了纖妙的腰身,卻因頭頂束了男式髮髻,青碧色的髮帶飄落在耳後,襯得那頸項格外修長秀美。
瞧得他頓時有些恍惚。
實則昨日他便想說了,她扮男裝也好看,那唇紅齒白的模樣不知何故十分刺激他的神經。只是真要唬人還欠些火候,她的五官生得太明麗,相貌若不經整改,便太容易露餡了。
納蘭崢正吩咐白佩替她畫粗眉,被湛明珩給伸手攔下了:「你這模樣是想叫我當真斷袖了不成?得了得了,臉就不必改了。」
她便不折騰了。實則穿這一身是因如今形勢緊迫,怕有個萬一,行動好便宜些,倒不真要矇騙誰。畢竟白佩那個點妝手法也太次了,軍營上下皆認出了她的女兒身。
她叫白佩下去了,坐在妝鏡前問湛明珩正事:「卓乙琅如何便輕易退兵了,你此前可是做了什麼?」
他點點頭:「家裡老王遇刺了,趕著回去繼承大統呢。」
納蘭崢眉心一跳。聽他這輕鬆口吻,那狄人的老巢難不成是他皇太孫的承乾宮,竟能打個來回全身而退,眼也不眨一眨?
她起身盯著他看了一圈,像在確認他當真無虞。
湛明珩一笑,彈了下她的腦門:「自然不是我親手刺的,否則我昨日如何趕至貴陽?」
她是關心則亂了,鬆了口氣再問:「那是怎麼一回事?」
「卓乙琅並非王庭世子,他有個孿生兄長。」
納蘭崢一時驚駭萬分,聽他頓了頓後繼續道:「那位才是真正的繼承人。雙生子在王室素來忌諱,卓乙琅是弟弟,因而甫一出世便被秘密送出了宮,留得一命都算老王仁慈。王庭上下無人知曉那一夜出世的是對雙生子,但或者是血脈相連,做哥哥的卻漸漸有所察覺,此後多年一直費心尋找胞弟。找到後,他將胞弟偷偷從山野接回,養在了宮外,教他唸書,教他做人。」他說到這裡笑了笑,「但後來,這個胞弟想替代他成為王庭的世子。」
「兩人的相貌、身量俱都一模一樣,卻有十分關鍵的一處不同。卓乙琅自幼體弱,習不得武,而他的兄長卻是王庭赫赫有名,征伐沙場的大將。如此一來,但逢戰事必要露餡,卓乙琅無法在短時間內輕易替代他,因此將兄長囚禁起來,甚至是……」他說到這裡捏了捏拳頭,「拿他的未婚妻作要挾,逼迫他替自己出兵打仗,一面暗中培植勢力,直至能夠站穩腳跟的今日。」
納蘭崢看了一眼他捏緊的拳,曉得他何以動怒。
她默了默道:「因而你此次出征,碰上的並非卓乙琅,而是他的兄長。卓乙琅拿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來迷惑你,自己則帶著心腹勢力來了貴陽。這是一石二鳥之計,除卻拖延你的腳步,或還可借你之手除掉他的兄長及其手底下的忠誠將領。他這些年已將勢力培植穩妥,不再需要他的兄長。由你來做這事,能保證他的手腳乾淨,到時全軍覆沒,理當無人知曉內裡真相。王庭只道他卓世子使了金蟬脫殼,兵分二路之計。至於為此造成的兵損,亦不過爾爾。」
湛明珩點點頭:「卓乙琅的兄長的確不如他心機深沉,甚至表面看來有些愚鈍,但熟通兵略,取敵三千首級不過眨眨眼的人豈會當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莽夫。他小看了他的兄長。」
納蘭崢聽到此處也便明白了:「你與他合作了。」
「他主動與我做了筆交易,向我提供了狄王宮的守備圖與機關圖,並承諾偷放我的軍隊入王城,唯一的條件是希望我救出他被困深宮的未婚妻。」
納蘭崢微微一怔。
「關外久無音訊,卓乙琅必然猜到我與他兄長合作了,卻大抵不曾料想是這般方式。是他親手將自己的兄長逼上了這條路,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叫他得以偷天換日,卻也是他的致命傷,倘使他眼下還不趕回去收拾爛攤子,恐怕便得落個叛國弒父之名了。」
他說到這裡攬過了她:「邊關至王城那一路行動機密,我不能對外透露,叫你擔心了。」
納蘭崢卻在想別樁事,問道:「那你替他救出未婚妻了嗎?」
「貴陽形勢日益緊張,我怕你撐不住便及早折回了,將剩下的交給了親衛。」
見他轉移視線,她便執拗地繼續問:「你的親衛呢,替他救出未婚妻了嗎?」
湛明珩沉默了一會兒,在她眉心落了一吻,而後道:「洄洄,她不是你,你也不會是她。」
納蘭崢便知道那女子的結局了。
二人在府裡頭待了整日,商議貴州此地戰後事宜,夜深了方才預備歇下。卻是尚未解衣忽聽牆外起了一陣騷亂,一名親衛急急奔到了房門口,向裡道:「殿下……!咱們被敵軍包圍了!」
湛明珩移開了房門,目光一縮,緊盯住來人:「敵軍?」
親衛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釋道:「是叛軍!假扮成狄人的畢節衛、平壩衛與龍裡衛,籠統一萬五千餘人,竟無聲無息將整座城圍了個水洩不通!稱您不仁,致王庭老王身死,此番是為討伐您而來,倘使您不現身,便要屠乾淨這一城的百姓!」他說及此抬起頭來,「殿下……允護衛出城整束軍隊,尚未得歸,恐怕是半途遭遇了叛軍,如今城中守備皆空,隨時可能城破!」
他話音剛落,牆外便傳來一陣震天動地的喊殺聲,納蘭崢也跟出來了,一聽便知:「西城門破了!」
湛明珩點點頭,嗤笑一聲:「終於按捺不住了。」殺他或許有許多方式,但那人要賜予他最隆重而轟烈的一種。但凡他此刻有一絲一毫求生的意思,便是做了逃兵,便是置這一城百姓性命於不顧,縱使僥倖不死,也再無資格做這太孫。
如此情狀,真可謂進退兩難。
那親衛猶豫一下,咬咬牙勸說道:「殿下,豫王爺意圖陷您於不義,可叛軍有萬餘,您留在此地絕無生機!且這一城百姓歸心於您,亦曉得此戰前因後果,他恐怕本就欲盡數滅口,無可能因您現身便心慈手軟。您不必做徒勞犧牲,趁現下還來得及,帶納蘭小姐走吧,屬下們替您殺出去!」
湛明珩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
「殿下!陛下病重,您若殞身於此,大穆便要落入他人之手。以豫王爺的殘暴手段,到時遭殃的便不止是這一城的百姓,而是整個天下!請殿下大局為重,三思而行啊!」
城中已殺開了,僅存的數百將士在拚死護衛百姓。卻恰在此刻忽然響起一陣哄鬧,像是誰拿了鍋碗瓢盆出來,敲鑼打鼓似的,一面喊:「老李家的,咱一道殺了這幫狗娘生的賊子既愛則安!」
納蘭崢與湛明珩心內齊齊一震。
繼而有更多百姓蜂擁而出,其中似乎混雜了各式鈍器、銳器的敲打聲。人聲鼎沸裡,有個老頭在喊:「太孫殿下,您千萬別聽了這幫狗賊的話!咱們死便死了,不是您,咱們早就死了!來啊,殺他娘的——!」
還有婦人在鼓動旁的百姓:「太孫妃是咱們的巾幗英雄!咱們拚死也要護她周全!」
湛明珩牆外聽著雜亂的響動,最終艱難地道:「我一個人帶洄洄走,你們留下來護衛百姓,能撐多久便是多久,湛允若能突圍趕至,貴陽尚有一線生機。」
納蘭崢聞言偏過頭看他,不曉得自己是否看錯了。她分明瞧見湛明珩的眼裡似乎有淚光。或者這一刻,深居東宮的皇太孫才第一次真正懂得了何為民,何為擁戴。
那親衛還想再勸說,被她抬手打斷了:「備匹馬來,放心吧,我與殿下出得去。」
他頷首應是,忙就去了。
一刻鐘後,兩人身在疾馳的馬上。臘月的天,風吹在臉上便如同刀子在割,涼骨透心的寒。湛明珩從後邊圈著納蘭崢,將她緊緊裹在披氅裡。
納蘭崢微微仰起頭,瞧見他下頜的線條繃得極緊,月色照得他神情冰冷。
此地是一處偏巷,叛軍尚未攻過來,看這方向,她似乎曉得他預備去哪裡。大概也只有那裡了。
她在顛簸中勉力道:「咱們走水關嗎?」
湛明珩點點頭:「別怕。」
怎會毫不緊張呢。她對水是有陰影的,尤其夜裡的水。但她仍是點點頭,咬緊了牙關。
叛軍圍攏的速度極快,半刻鐘後便有搜查隊靠近,此時再往前奔馬便得暴露了。湛明珩勒了韁繩,拿了柄匕首狠狠紮了一刀馬屁股。馬吃痛疾馳而出,立刻吸引了附近一隊士兵的注意。
他牽了納蘭崢,向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從另一邊走。卻不想兩人方才貓著腰拐進一條烏漆墨黑的小巷,便被不知從哪躥出的人大力一拽。
湛明珩險些反手就是一刀扎過去,虧得對方也是反應快的,忙叫了一聲:「太孫殿下?」似乎也是黑燈瞎火的,不大確定他們的身份,因而出口疑問。
兩人一愣,才看清是個老伯。
那老伯嚇得不輕,借月色看清了兩人,順了順心口才低聲道:「太孫殿下,咱們都替您佈置好了,我家裡頭有個酒窖,底下挖了個地道,可通到城西那方娘子的燕春樓附近。燕春樓裡頭又有機關,進去再出來,便是城外了!」
兩人齊齊將信將疑地瞧了他一眼。
那老伯只得撓撓頭解釋道:「我張家世世代代販假酒的,不能沒點地下的活。至於那燕春樓,起頭是被上門抓包的夫人們砸怕了,便在各個廂房皆設了藏人的機關。後來機關越做越厲害,便有幹地下買賣的老爺尋方娘子偷運商貨出城。現下那地方,不僅是個聯絡點,還是出了名的放心嫖!」他說罷憨厚一笑,「太孫殿下,您來日可別將咱們拘起來,咱們都是良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