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深藏功與名

  湛明珩自然早便料知今夜會走水,只是營地四處皆有狄人把守,以他與卓木青二人之力絕無可能阻止得及。倘使及早暗中知會眾人,以這些新兵的魯莽行事,亦只會適得其反。且照卓乙琅燒營的意圖看,應當並非是要置全營於死地,也無意明著與他們幹起架來,因而才預備等火勢起了,儘可能不顯山露水地救得眾人。

  上百間營房,六百來號新兵陸陸續續被驚起,很快便有人發現,營房的門被人從外邊落了鎖,窗柵欄也牢不可破,他們出不去了。

  煙氣氤氳,火光幾乎將整個營地照得亮如白晝 房的牆面雖以磚石砌成,樑柱卻多木製,如此火勢之下必要被燒塌。這時候也無人得閒去管軍營是如何會走水的,一個個都慌手慌腳急於逃奔,喊話求救,卻未曾得到半點回應。

  新兵們入營前,行李包袱皆經搜查,銳器已統統收繳到了上邊,營房內也無旁的物件可撞破門窗。有人欲意使蠻力,拳打腳踢地上去,卻不想那木門竟一片滾燙,壓根觸碰不得。

  七十八號營房裡頭也鬧成了一鍋,叮叮光光一片嘈雜,尤以吳彪的喊聲為甚。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這間運道不好,窗子外邊已被大火堵了路,恰有一縷火苗自窗柵欄的縫隙裡躥進來,燒著了耿丁的被縟。耿丁一下躥起,一不留神帶了被縟下來,火勢便蔓到了錢響的床鋪。

  錢響嚇得臉色發白,掏了水壺就要去澆,虧得被卓木青橫起一腳給踹了。他連人帶壺翻倒在地,一頭霧水,張口就罵:「你做得什麼!」

  卓木青踹翻了人便站在窗柵欄邊瞇眼望外頭火勢,自然懶得多言。納蘭崢怕這時候起內訌,只得替他道:「那是猛火油!」

  猛火油遇水愈旺,這道理錢響也懂得,只是方才不知情罷了,聞言便噤了聲,哆嗦著爬起來,不敢再說。

  吳壯撞了幾次門,發覺太結實了撞不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沖吳彪喊:「阿彪,你前頭拿回來的刀呢?」

  吳彪停了嚎叫,恍然大悟地去拿刀,一把搡開了預備提刀上陣的湛明珩,搶了那苗刀就朝營房的門一頓猛劈。「啪」一聲響,什麼東西碎了。

  吳壯還道他砍破了門,心內一陣驚喜,垂眼仔細一瞧卻發覺只是刀鞘裂了。

  原是他忘了拔刀。

  湛明珩被氣笑,靴尖一抬,踢起地上的雁翎刀,出了鞘上前道:「讓開!」

  吳彪已然是傻了,接連「哦」了好幾聲,趕緊側身讓他。隨即便見他一個手起刀落,寒光一閃,「轟」地一聲大響,厚計兩寸的木門被攔腰斬破,霎時四分五裂。

  除卻納蘭崢與卓木青,滿屋的人俱都傻在了原地。他們不曉得細巧的雁翎刀還能當斧頭使。

  湛明珩牽過了納蘭崢,當先跨出去,回頭朝杵在裡頭的卓木青道:「出來救人。」

  吳彪還道是在說他,渾身的氣血登時就激湧上了腦袋:「娘得,忒刺激,上啊!」說罷提了刀,精神抖擻地奔了出去,隔著面牆沖隔壁營房的道,「弟兄們,我吳彪來救你們了!」話畢則照湛明珩那般,朝門一個攔腰猛砍。

  卻見此門紋絲不動,無絲毫破損之相。

  跟在他後邊的卓木青緩緩上前,輕輕抽過了他手裡的苗刀,嘆口氣,完了隨手一揮,砍斷了門上的鎖鏈。

  湛明珩一間間營房砍了過去。納蘭崢跟在他身後,一面觀望四周情形一面低聲道:「火勢如何能蔓延得這般快,瞧這架勢,莫不是搬來了猛火油櫃?」

  猛火油櫃以猛火油為燃料,熟銅為櫃,經人力抽拉可噴出形似火龍的烈焰,一般可計數丈之遠。被此等火焰灼燒之人,便是滿地打滾也難以覆滅其燃勢,幾乎可說必死無疑。

  湛明珩聞言蹙眉「嗯」了一聲:「恐怕是。」卓乙琅下的血本,比他預料中要猛。

  他話音剛落便聽「彭」地一聲,似是哪處的猛火油櫃噴出了火龍,一大片人應聲滾倒,栽在泥地裡頭哀嚎。大概是得救後慌不擇路的新兵們。

  納蘭崢的心跟著揪了起來,朝這一片營房喊道:「前頭有猛火油櫃攔路,先往後撤去練兵場!」

  眾人得以破門而出,原本自然都湧去了營門,瞧見跑在前頭活生生被火龍燒成焦炭的弟兄,再聽了這話,只得趕緊往回跑去。

  營房籠統上百間,鎖鏈也非條條皆能一刀砍斷,湛明珩一間間救過去頗費時辰,眼見火勢越來越大,有幾間將將要被燒塌。

  耿丁不知從哪跑了來,盯著那一片火舌翻捲,濃煙四起之地問納蘭崢:「顧小兄弟,我懂開鎖,或能幫上些忙,你可帶了細些的簪子?」

  納蘭崢聞言下意識往頭頂摸,摸著個男式髮髻才記起不對。他如何會問一個「男子」這等話?

  她一愣過後道:「我沒有簪子。」

  湛明珩利落地揮下一刀,瞅了眼耿丁:「你去尋王木,他身上亂七八糟的物件多,或有能使的。」說罷補充道,「若是瞧見吳彪,叫他去練兵場等我。」

  耿丁應一聲,忙扭頭跑了。

  砍了最末一條鎖鏈,救得人後,湛明珩擰了擰發酸的手腕,眼見四面營房就要坍塌,牽了納蘭崢就往外頭奔。

  火勢尚未蔓延至練兵場,逃出生天的新兵們俱都簇擁在此,亂作一團。其中多是聚在一道破口大罵的,還有的嚇得癱軟在地。稍有頭腦的一群操了兵械藉以鋤地,鑿了幾桶砂漿欲意滅火。

  湛明珩與納蘭崢到時,聽見幾個險些遭猛火油櫃毒手的新兵在說,營門前滿地皆是狄人的屍首,抽拉猛火油櫃的是蜀地的衛所留下的老兵,一個勁地罵他們叛國投誠,說要將這斷鳴營燒個乾淨。

  兩人聞言對視一眼。此前湛遠鄴曾在貴陽冒充狄人,如今卓乙琅也故技重施,反過來假作大穆的士兵。這戲做得可真逼真。

  湛明珩等了一會兒,眼見卓木青還未趕來,便低聲與納蘭崢道:「火勢太猛,就快燒過來了,我得去毀火器,你在此地當心。」說罷拎起兩面大弓與一個裝滿了重箭的箭筒,揪了一旁的吳彪就走。

  納蘭崢點點頭叫他安心去,回頭與吳壯道:「吳壯大哥,您聲氣高,管著些弟兄們,如此鬧作一團,倘使敵人這時候殺了來,咱們可都沒活路了。」

  她並非不可整束眾人,只是身份特殊,能不出頭便不出頭,且據她此前察看,吳壯此人倒頗有幾分領袖風範。

  吳壯聞言覺得有理,立刻回頭喊起話來,叫眾人挑了順手的兵械操好,以備萬一。完了再問納蘭崢:「顧小兄弟,照你看,這敵人何時會殺來?」

  納蘭崢不好講太深的東西與他聽,蹙眉想了想,揀了個說辭道:「敵人數目不多,因而才不與咱們廝殺,而要趁夜深火攻。只要咱們能毀了猛火油櫃,他們未必敢正面殺來。」

  「那這猛火油櫃該如何毀?咱們這麼多人,可能幫得上什麼忙?」

  她搖搖頭:「人多眼雜,反倒不好辦。你且安心,我表哥與吳彪大哥已去想法子了。」

  吳壯「哎」著應了一聲,回頭將這話原封不動地傳達給了新兵們,叫眾人莫再吵嚷,好存蓄了氣力。

  練兵場漸漸靜了下來。那邊湛明珩揪了吳彪欲意悄悄繞上哨台,被匆匆趕至的卓木青給攔了下來。

  湛明珩瞧他背上扛了個人,方才要發問,就見他將人擱了下來,解釋:「他慢。」

  耿丁內疚地笑了一下。他是去幫忙的,倒也的確開了幾把鎖,卻是後來屋瓦坍塌,險些砸了他一頭一臉,反叫卓木青不得不分神顧他,背他衝了出來。

  湛明珩點點頭:「那你攔我做什麼?」

  卓木青一指前邊哨台:「太近了,得十丈。」十丈之內,一旦暴露,則很可能會被猛火油櫃所傷。

  湛明珩的臉黑了,那冒火的眼神裡透露的意思是:我大穆的猛火油櫃至多夠噴七丈,你西華何時這般能耐了的?

  卓木青難得扯了扯嘴角,示意:我造的。

  這搬起石頭砸自個兒腳的,真叫人氣得想揍他!

  兩人一來一去打了串啞謎,吳彪瞧不懂,急道:「倒是上不上了!」

  「上,怎麼不上。」湛明珩咬咬牙,與卓木青道,「你先帶耿丁回練兵場,我不放心洄……表弟。」

  卓木青點點頭,風似的走了。耿丁氣喘吁吁地追了上去。

  湛明珩揪著吳彪繞了一圈,爬了個足夠遠的哨台。這哨台本該有狄人把守,只是卓乙琅既得作全了戲,上邊的人自然也死了。

  他示意吳彪趴下來些,繼而指了二十餘丈開外的兩架猛火油櫃給他瞧,低聲道:「瞧見那倆東西了吧,拿箭射它們。」說罷後撤了一條腿,屈膝在他身後。

  「好勒!」吳彪十分有幹勁地操起一面大弓,頓了頓回頭道,「……得怎麼射啊?」

  湛明珩取箭的動作一停,極力克制,逼迫自個兒耐下心來,手把手教了他一遍,而後道:「記得閉了眼射,這樣准。聽我號令。」

  吳彪見識過他此前一刀破門的手法,聞言自是深信不疑,忙閉了眼照做。

  湛明珩瞇起眼,取箭上弦,在他後邊悄悄張開了弓,一面道:「一,二……射!」說罷與他一齊射出一箭。

  那邊正噴火的猛火油櫃霎時噪聲大起,咕嚕嚕一陣過後便蔫了氣焰。

  湛明珩朝身前人鼓舞道:「中了。再來一箭,繼續閉眼。」

  吳彪十分聽話地再來了一箭,睜眼便見兩架火器盡毀,把守在那處的人似乎發現了此地異樣,朝哨台湧了過來。

  湛明珩冷笑一聲:「閉上眼,這回要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