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掉馬甲

  她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論及「珠」字,思來忖去,腦袋裡便只浮現出十五年前公儀珠的那樁事,也就是她的死。

  彼時殺害她的人早在兩年前便已伏法,照兇手杜才寅的口供來看,幕後黑手該是不願娶她作繼妃的太子。只是湛明珩不會將這等憑空言說當真,給已故多年的父親添一條莫須有的罪名,叫他九泉之下難安,故後來整理及上呈供詞時,暫且抹去了此樁意外查得的「案中案」。

  彼時老忠毅伯身死沙場,朝中一片動盪,皆在催促懲治通敵叛國的孽畜。既是罪證已蒐羅齊全,且杜才寅也在生不如死的刑罰折磨下鬆了口,未再出言栽贓父親與弟弟,坦誠了與京城往來的信件皆是作偽,如此便可算結案了,行刑一事著實不宜再拖。湛明珩只得切斷了這條線索,照律法命三司判了凌遲,預備來日從杜老爺身上再細究公儀珠的死因。

  卻誰知後來很快出了貴州賑災一事,繼而便是一載多在外漂泊,歸京後也是日以繼夜焦頭爛額,哪裡還顧得及這一樁陳年舊案。就連曾經十分執著此事的納蘭崢自個兒也因兇手伏法,且當下忙碌,漸漸就此擱置遺忘了。

  不想如今竟無心插柳柳成蔭,反叫她意外觸及了一點蛛絲馬跡。

  一旁岫玉一頭霧水,問她可是出了什麼事。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示意暫且莫擾她,繼而順了這個假設思考。

  假設此「珠」即她,該當是誰懷疑當年害死她的人乃湛遠賀,或許出於死無對證,故只得尋其生母姚貴妃打探真相。

  可姚貴妃瘋癲後始終被幽禁於長渝宮,畢竟仍品級在身,絕無可能隨隨便便就給誰帶走了。因此便是刑訊逼供,地點也該就在此間冷宮,時間則安排在湛明珩離京,昭盛帝被架空的那一段。

  彼時整個皇宮皆在湛遠鄴的掌控之下,不該有人能夠越過他去到長渝宮,因而此人的動作必然是經由他默許的。既是這樣,此人理當是在他手底下做事的。如此也便排除了始終掛心當年真相的顧池生。畢竟他的手不可能伸得那般長,伸往後宮去。

  思及此,她忽地激起一陣一陣的心悸。

  此人究竟是誰,幾可呼之慾出。她已離真相很近很近,卻被迫停在當頭,戛然而止。

  她花了多久說服自己啊。她告訴自己,那個人雖在他跟前慈父做派整整十五年,卻實則心性陰鷙,行事狠厲;那個人在她不明不白落水後,明知她含恨而死,卻或許出於某種政治利益,放棄替她伸冤;甚至她亡故不久,他便一路青雲直上,榮登內閣之首,而她,連一塊牌子都沒有!那個人參與奪嫡,不擇手段,禍亂蒼生,披著忠君事主的面孔矇騙聖上,矇騙朝臣,與湛遠鄴沆瀣一氣,害湛明珩至那般境地。

  如是種種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便他是她曾經的父親,她又如何能夠因此昧著良心,對不起那些無辜枉死的百姓與浴血奮戰的將士,替他向湛明珩求情!

  她這般說服自己了。她做了納蘭崢該做的決定,而不是公儀珠。她以為她做得不錯。

  可倘使……倘使真相告訴她,那個人的確壞事做絕,的確堪稱亂臣賊子,卻與此同時,他也是一位為了亡故的愛女苦心蟄伏,整整追索了十五年的父親呢?

  十五年啊。

  她的臉色一陣一陣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前滾落。

  若真相確是如此,她該如何自處?她究竟該做為國為朝秉公的太孫妃,還是為父為母徇私的子女?

  岫玉給她這模樣嚇得不輕,一個勁問她出了何事,卻不得她回答,只好吩咐轎伕快些將轎子抬回承乾宮去。

  落轎後,井硯見她臉色白得厲害,欲意抱她下去,卻被她擺手回絕了,見她勉力定了神色問:「我無事……殿下在哪裡,可下朝了?」

  井硯便尋了名宮婢問詢,完了與她道:「殿下吩咐了她們,說是您一回來便去書房回稟。」

  她點點頭:「叫她們不必跑了,我這就去書房。」

  她此前莫名驚出一身冷汗,眼下被風一吹,渾身都有些發軟。方才步至書房隔扇外邊,抬手欲意叩門,便聽裡頭傳來衛洵的聲音:「照閣老推斷,也就是說,當年或許是湛遠鄴慫恿杜才寅殺害了公儀珠,卻嫁禍給湛遠賀,叫公儀歇誤認了仇人。而他正是為抱此仇,這些年來才與湛遠鄴合作……湛遠鄴答應他,替他清除湛遠賀的勢力,作為條件,他則助他奪嫡?」

  納蘭崢身子一晃,大力磕倒在門前。

  岫玉與井硯霎時大驚。書房內議事的三人亦被這動靜震得住了口,臉色同樣白得厲害的顧池生似乎一下子思及什麼,猛地起身上前,移開了書房的隔扇。果見是納蘭崢栽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給一左一右兩名婢女給攙扶起來。

  她神情恍惚,眼圈暈得通紅,瞧見顧池生這般大驚失色,似唯恐她聽見了什麼的模樣,心內愈發絕望,眨了眨眼溢出了淚來:「……池生,此話當真?」

  她的嘴唇拚命打顫,大約是一路思量,腦袋糊塗,自己也分不清究竟身在何處了,竟如當年一般喚了他的名。

  衛洵和秦祐呆愣在顧池生身後。且不論太孫妃何以如此神情舉動,這一句「池生」似乎就有哪裡不對。

  不是似乎,就是不對。論公,一個是太孫妃,一個是朝廷命官。論私,顧池生長納蘭崢八年,是她的姐夫。

  顧池生剛欲開口,張嘴卻覺一道目光朝這向逼射了來,他下意識偏頭去看,便見湛明珩站在廊子盡處,似乎是沐浴回來了。

  他盯著此處的眼光寒涼至極。

  納蘭崢亦隨他這一眼望去,瞧見湛明珩後自知失態,趕緊揀了巾帕拭淚。

  湛明珩見狀,喉結滾了滾,大步朝這向走來,卻未與她說話,只冷冷吩咐岫玉:「扶太孫妃回房歇息。」

  她咬咬唇,曉得他已然動怒,此刻絕不該當了外人的面違拗他,想與他說句什麼,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好,只得沉默著被岫玉和井硯攙了回去。

  顧池生的目光黏了她一路,最終苦笑了一下,收回後望向面前的湛明珩:「殿下,微臣有話說。」

  他神色淡漠地盯著他:「剛好,我也有話問顧侍郎。」說罷瞥了眼從始至終一頭霧水的秦祐與衛洵,「閣老與伯爺請便吧。」

  兩人對視一眼,識趣告退。

  待闔緊門窗,湛明珩於上首位置坐了,顧池生隔了一張桌案默立良久,才緩緩道:「殿下,這些話本不當由微臣講與您聽,但形勢至此,倘使微臣不說,恐怕太孫妃永遠也開不了口……故而微臣只得擅作主張了。」

  湛明珩眨了眨眼,疲倦道:「說吧。」

  顧池生默了一默,隨即才似下了決心,深吸一口氣道:「殿下或者尚且記得,十五年前春夜,公儀府的四姑娘在府內含冤落水,嚥氣當晚,恰逢太孫妃與嶸世子雙雙出世。您興許不信投胎轉世或起死回生一說,但事實卻是,太孫妃正是彼時溺水亡故的公儀小姐……」

  此後經年,公儀家失了一位名滿京華的詠絮之才,魏國公府得了一位驚采絕艷的蕙質千金。十五年前也好,十五年後也罷,將要走進這座宮城,走上那個鳳位的……始終都是同一人。

  湛明珩一反常態的平靜。聽顧池生說起這般近乎不可思議的事,他甚至從頭至尾都未曾變化過一絲一毫的神色。

  顧池生卻看見了。他看似正襟端坐,毫無所動,實則掩在寬袖裡的手微微顫抖,聽至後來,甚至手背青筋暴起,指尖蜷縮向裡,一陣難以克制的痙攣。

  就像當年初知真相的他。

  他是失而復得,得而復失,故輾轉痛苦。而湛明珩是平白被添了一刀,生生剜在心上。

  倘使他們都足夠自私,或許寧願永遠也不要知道。

  接下來的話就不必他講了。湛明珩與她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無須他開口替她解釋,這個人一樣能明白她的躊躇,她的兩難,她的隱瞞,她的苦心。

  湛明珩閉上雙目,緊蹙眉頭沉默良久,好似在竭力隱忍什麼,最終淡淡道:「顧照庭,多謝你,恕不遠送了。」說罷睜了眼霍然起身,繞過他大步朝外走去,行止間帶起一陣焦躁難安的風。

  顧池生停滯原地,回頭看了一眼他去的方向,忽然想,幸好啊。

  幸好這個人是湛明珩,是視她如命的湛明珩。

  湛明珩走得太快了,一路搡開了數十幾名擋路的宮人,急急闖進寢殿去。繞過幾盞屏風後就見納蘭崢似乎揮退了下人,正獨自抱膝側躺在榻子上,背向外蜷在床角。聽見身後動靜,她好像曉得是誰來了,慌忙爬起。

  他頓在那處傻站了許久,像要將眼前的人與十五年前溺水亡故的公儀珠連在一道瞧。

  納蘭崢見他這般神情,也不知他氣消了沒,擠出一個笑來:「你忙完了嗎?」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可他不瞎,瞧得見她雙目紅腫,必是方才狠狠哭過一場。

  他頓時忍不住了,大步上前在床沿坐下,將她一把摟進了懷裡,用力得像要將她揉碎一般,雙手不可遏止地顫抖著,嘴裡卻一句話不說。

  納蘭崢忽然記起,當年松山寺裡,他翻山越嶺尋見她,似乎也是這個模樣。像在害怕什麼似的。

  她想問他出什麼事了,卻忽聽他道:「……洄洄,疼嗎?」

  他心亂如麻,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問她。最終卻先問了這一句,也似乎只想問這一句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往事都不要緊,他只想知道,那般黑的天,那般冷的水,她疼不疼?

  一定很疼吧。

  可他竟不能救她。

  納蘭崢被他摟得氣都緩不過來了,推搡了他一下,得以喘息了才答:「還好……我就磕了下膝蓋,太醫來看過了,說沒傷著骨頭。就是岫玉給我上藥的時候稍微有點疼,我沒忍住哭了。」

  湛明珩一愣。知道她沒聽懂他問的話,也知道她在竭力掩飾自己哭的真相。

  他突然不想問了。她不想說,他便裝作不知。

  他將她的褲腿捋起來,看了一眼她紅腫的膝蓋,頓時怒中從來:「都腫得這般了,你是連走路也不會了嗎?」

  納蘭崢見他似乎未有懷疑的意思,安下心來,抱了他的一隻胳膊道:「誰叫你日日抱我,我好久不下地,走路都生疏了。」

  有這麼誇張嗎?

  湛明珩當然曉得她緣何磕倒,卻此刻只得順她的意道:「你還怪起我來了?成啊,你有本事與我在書房……」

  納蘭崢一個情急,死死摀住了他的嘴。

  他能不能不說這種話啊。

  此前他沒日沒夜地忙公務,挑燈批閱奏摺,她便想去書房陪他,結果一不留神在臥榻上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醒來就見他在剝她衣裳,竟然拉她在那等地方,屈膝跪在她臥榻前……也不知哪裡學來的,真是要命了!

  她那時候當然沒本事下地走路了,他還好意思拿這個來舉例。

  湛明珩眼睛一彎,知她羞得轉移了注意力,便不再鬧她了。撥開她的手,低頭去親她的鼻尖,完了再去親她發紅的眼圈,動作是柔情似水的,嘴裡說的話卻很威脅人:「納蘭崢,你別以為傷了個膝蓋叫我心疼,我就肯放過你了。你日後若再敢私下與顧照庭說一句話,看我怎麼罰你!」

  她被他親得臉頰濕漉,嫌棄掙扎:「湛明珩,你是狗嗎?」

  湛明珩聞言狠狠舔了她一口。

  沒錯,他就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