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縱容

  湛明珩睜了眼淡淡道:「湛遠賀。」

  納蘭崢微微一愣,復又緩神,冷冷道:「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嫁禍給一個開不了口的死人,真真妙極,何況湛遠賀的確也非良善,恐怕有得是把柄可拿。湛遠鄴壞事做絕喪盡天良,也不怕人從棺材板裡爬出來掐他。」

  她這話說到後邊,面上都染了層氣急的緋色。湛明珩瞧得出來,從前她恨湛遠鄴,多是替他心疼,如今卻是更添了幾分切齒。

  他不好直截了當出言寬慰,起身將她抱上了榻子,摟在懷裡:「與這等畜生置氣傷身做什麼?改天剜了他的肉去餵狗,你若不怕便叫你親眼看著。」

  納蘭崢伸手環抱了他的腰腹,抬頭瞧他:「我就怕狗吃壞了肚子。」

  湛明珩笑了一聲,低頭在她巴掌點大的精緻小臉上親了一口,又拿下巴蹭了蹭她的發。

  這妮子早些時候便伶牙俐齒,如今更是不輸當年。只是他也曉得,她並非空耍嘴皮的人,果見她解氣些許後復又沉下臉來,想了想道:「如此便說得通了。照湛遠鄴的圓法,這就是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湛遠賀心繫儲君之位,此番在母家晉國公府的幫襯之下通敵叛國,主動提出與異族合作,假意被俘,誘你前往。此為第一環。而公儀閣老……」她說及此咬了咬唇,一頓道,「公儀閣老欲意揀此時機替亡故的愛女報仇雪恨,設了一出計中計,順水推舟與異族做了筆交易。異族答應他假戲真做,叫湛遠賀自作孽,不得善終,作為條件則要求公儀閣老與之裡應外合,令貴州三處衛所舉兵謀逆,拖你下馬,好借此打擊大穆皇室。此為第二環。」

  她說及此冷笑一聲。湛遠鄴可真將自個兒摘得乾乾淨淨的。

  若非知曉納蘭崢人在承乾宮,湛明珩都要疑心她是去上了早朝,方才能夠將這環環相扣的計謀串連得如此順當。

  他點點頭:「不錯。湛遠鄴今早還朝,使的便是你這一套說法。湛遠賀是個死無對證的,公儀閣老與姚儲也都認可此番說辭,故朝臣們信了不少。此外,咱們八年前在臥雲山遇刺的舊案也被翻了出來,矛頭一樣指向湛遠賀。此事的確是真,便給整個計謀再添了幾分可信的意思。」

  她默了默:「事實如何?」

  湛明珩低頭瞧見她眼底希冀,著實不忍心告知,想了想卻仍實話道:「事實並不複雜。湛遠賀的確巴不得我死,卻非是通敵叛國之輩。他尚且記得自己是湛家人,故此前被俘是當真不敵。從頭至尾,諸事皆出自湛遠鄴手筆,至於公儀閣老與姚儲,亦確確實實輔佐於他,參與其中。此番下獄,他們……」他頓了頓,「並不冤枉。」

  納蘭崢垂了眼:「也就是說,公儀閣老的的確確是誤認死敵,與仇人合作了多年。不論是照湛遠鄴此番拋出的言論說辭,亦或事實真相,他都難逃一死,是嗎?」

  湛明珩的喉結滾了滾,出口似有些艱難,最終摟緊了她道:「是。」

  她沉默良久,「嗯」了一聲,直覺湛明珩這番動作有些不對頭,但此刻未有心思追究這些,狀似平靜道:「不論如何,總得叫真相水落石出。姚大人心繫孫女,也是鐵骨錚錚的武將出身,他的嘴恐怕一時難以撬開,倒可查查公儀閣老何以甘願頂罪,或有機會突破也未可知。」

  湛明珩點點頭。他也是這般打算的。只是見她關切此事,故有意透露給她聽,才假作一番與她商議的模樣。

  他乾咳一聲,沒頭沒尾地道:「兩位大人年事已高,受不得牢獄艱苦條件,亦經不起長久拷打,為免案子尚未查清,先沒了活口,我已命人改善些許裡邊佈置,也將刑罰一環省去,預備尋旁的軟法子審訊。湛遠鄴巴不得早日結案,倘使膽子大些,給他們安個畏罪自殺也並非不可能,我已將整座大牢佈置得滴水不漏,不會給他有機會得逞。此外,兩位大人下獄,府上婦孺初逢變故,亦是亂作一團,這皇親國戚的牽連甚廣,或至朝野動盪,我也吩咐人作了安排。公儀府那處自有顧照庭代為照看。」

  納蘭崢聞言偏頭盯住了湛明珩的眼睛。他的眼底乾淨澄澈,絲毫不見隱瞞的意思。

  儘管他解釋清楚了每個決定的緣由,可她仍舊直覺不對勁。他可是知道什麼了?否則何以如此仁慈地對待罪臣,又何以將諸事細節俱都講與她聽。

  湛明珩作出副若無其事的模樣:「這般瞧我作甚,欠收拾了?」說罷伸手覆住她的雙眼,低頭朝她唇瓣吻去。

  納蘭崢非是木頭,她察覺得到這個吻裡不是慾望,而是寬慰與安撫。他一點點吻她,將她潮濕的心境翻覆得愈發水汽氤氳。

  良久後,她眨眨眼,一滴淚燙在他籠了她眼的手心。

  湛明珩的手似乎顫了一下,繼而微微折了她的腰肢,更深地吻她。

  納蘭崢曉得,他已是什麼都知道了。她瞞不了他,就像哪怕他百般藉口,種種舉止背後的真意也逃不過她的眼。不過是多年的默契叫倆人遇事多選擇心照不宣罷了。

  她將雙臂纏上他的脖頸,哽嚥著回應他:「明珩……」卻只叫了他一聲,不再往下。她是在說謝謝。謝謝他善待照拂她前世的家人,且做到了這份上仍不願她背負絲毫或有可能的虧欠,選擇隱瞞不說。

  湛明珩頓了一下,鄭重地「嗯」了一聲,轉而吻去她落在頰邊的眼淚。

  ……

  此後幾日,湛明珩臨睡前皆記得與納蘭崢說說案情進展,哪怕微末細節也都給她曉得。且多悄悄安排她在書房裡間聽他議事。若是碰上與顧池生及衛洵這般彼此相熟的同輩商討政務,便省去偷摸,乾脆叫她一道來。

  實則湛明珩此前便已掌握了與公儀歇及姚儲說辭相悖的罪證,足可證明此二罪臣並非對立關係。只是湛遠鄴與湛遠賀不同,此人的高明之處在於極擅利用與扭轉形勢,迂迴之術層出不窮,不到黃河心不死。倘使當初斷臂的換作是他,未必便會如湛遠賀那般欲意一了百了。要扳倒這般忍耐力非凡的人物,便如蛇打七寸,須得一招制勝。而這些罪證尚且牽連不到湛遠鄴,故他不可輕易拿出來打草驚蛇。

  納蘭崢聽聞公儀歇幾日來始終咬定起始那份供詞,將湛遠鄴摘得乾乾淨淨,哪怕湛明珩幾次三番躬身審訊依然不改說辭,疑惑之餘也不免有些著急。

  甚至她是病急亂投醫了,思忖著此路不通便換一路,在湛明珩與顧池生及衛洵議事時,提議令她以探視豫王妃為由,走一趟豫王府,瞧瞧可否自姚疏桐那處得到些許具有價值的消息。

  姚疏桐未在此前正月宮宴現身,湛遠鄴所言「風寒」一說多半是存了貓膩的。照納蘭崢與此女舊時的一二接觸看,她不覺她是蠢笨毫無心計之人,身在豫王府這些年,未必不曉得湛遠鄴的勾當。只是她究竟是與他沆瀣一氣呢,還是被迫遭受控制呢,如能接近她,說不準便能打探著答案。

  可惜她方才提了一句,便被書房內三人異口同聲的一句:「不行!」給打斷了。

  她瞅瞅神情格外嚴肅,態度出奇一致的三人,摸了摸鼻子:「當我沒說……」

  湛明珩卻朝顧池生與衛洵飛去一雙眼刀子:「太孫妃與本宮說話,你二人這是插的哪門子嘴?」

  衛洵絲毫不嫌事大:「殿下,臣等也是關切太孫妃。」

  顧池生見狀解釋一句,欲意緩和一下尷尬氣氛:「殿下息怒,只是此計著實不妥,故臣等便直言不諱了。」

  湛明珩的眼霎時瞇成了一道縫。呵呵,好個直言不諱,說得漂亮,一個個不就是擔心他媳婦嗎?好似他們此刻不及時挺身而出發表諫言,他便會將納蘭崢送往龍潭虎穴一般。他自個兒的媳婦,用得著他們操心關切?

  思及此,他愈發覺得不爽利,偏頭便將氣撒給納蘭崢:「你當我是死物,須你一個弱女子替我這般冒險?你就叫我省省心罷!」

  納蘭崢給他這一頓劈頭蓋臉吼得一懵,一時也未反應過來這是一場男人企圖挽回尊嚴的戰爭,只委屈地想,她如今還不夠叫他省心嗎?夜裡沒臉沒皮地跟她玩「好哥哥好妹妹」,眼下竟敢在外人跟前這般不分是非曲折,不留情面地凶她?

  她撇撇嘴忍了一下,沒忍住,憤懣道:「湛明珩你……!」到底咬緊了唇,未罵下去。

  卻也足夠了。這一聲名諱聽得顧池生與衛洵齊齊一愣。

  原湛明珩這等不可一世目無餘子之人,竟是肯縱容妻室隨意大膽直呼他名諱的嗎?此樁事說來似乎並不光彩,卻不知何故叫人心底忽是一陣酸澀唏噓。

  一個姑娘家,尤其納蘭崢這般知曉分寸進退的姑娘家,若非全心信任依賴誰人,哪怕對方再怎麼如何刻意縱容,恐怕也絕不會如此毫不顧忌吧。

  這一聲「湛明珩」,實在勝過太多旁添的解釋了。

  湛明珩原也給她氣懵了,頓覺臉皮彷彿被人撕掉一層,卻是忽感書房內湧起股妙不可言的氣氛,偏頭瞅瞅顧池生和衛洵,好像明白過來什麼,登時心情大好地清了清嗓:「本宮家事在身,你二人先且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