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自刑部大牢門前的迴廊離去後,在馬車裡頭枯坐了許久,始終未叫車走。
納蘭崢想得到這些,他又怎會不曾考慮。
他不在乎杜家如何,杜才寅本就該死。他初初得知納蘭崢前世身份時,甚至想過叫人去開棺鞭屍,是思忖著新婚不久,如此做法不大吉利,方才克制住了。若非顧念魏國公府與杜家的關係,他亦恨不得這個用心險惡的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才好。
在這一點上,他理解公儀歇。若換作是他,一樣不會叫杜家人輕易地死。一死了之太便宜他們了,將他們捧至高處再狠狠摔碎,方可說快意。
他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公儀歇拋出了條件,承諾即便湛遠鄴在他翻供後針對杜家一案反咬他,自己亦願視而不見,既往不咎,必當保全公儀一家。
他原道公儀歇不曉得納蘭崢的身份,故而以為他站在杜家那一邊,如此,被湛遠鄴要挾也情有可原。卻見公儀歇聽聞此言後,依舊不曾動容半分。
此後,他便生出了懷疑。當年的局似乎沒那麼簡單。他記起杜家曾是父親一派的暗樁,記起杜才寅曾在刑房裡邊口口聲聲交代,玷污公儀珠清白一事,乃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他忽然想,既是杜才寅與杜老爺皆受了湛遠鄴矇騙,公儀歇呢?
公儀歇任刑部尚書多年,經理懸案成百上千,此人心思縝密,絕不會落入一般的陰謀陷阱。倘使起始便查得幕後黑手乃是湛遠賀,恐怕不能輕易相信。
唯一的解釋是,湛遠鄴設了兩個局。叫公儀歇先誤認太子為仇人,繼而往裡探究發覺不妥,方才轉向湛遠賀。
公儀歇掌刑獄、審疑案多年,慣常排查線索,認定一樁事後,多須反覆思慮驗證。然恰是如此,叫他在否定了最初的認知,得出嶄新的結論後,頓時憤怒得無以復加,而忽略了,第二個兇手或許也是假的。
這並非公儀歇盲目,而是湛遠鄴的確太擅操縱人心,利用人性的弱點了。
此番推斷,叫湛明珩不得不慎重考慮起一個事。那就是,父親的死或許與公儀歇有關係。
父親死在公儀珠之後第六年,誰也不清楚,公儀歇自頭一個陷阱步入第二個陷阱究竟花了多久,而這六年間又生出了多少事端。更要緊的是,湛遠鄴究竟何以如此有把握,確信公儀歇不會出賣他?
不論公儀歇落了何等把柄在湛遠鄴手裡,後者皆該清楚,湛明珩為了扳倒他,凡事皆可原諒。唯有一點例外——倘使公儀歇的罪,是害死了他的父親的話。
為人子女,如何能放殺父仇人?想來公儀歇是絕不相信他可能破格保全殺父仇人的家眷,故才堅決不開口翻供的。
思量至此,一切都說得通了。甚至無須證據,他也幾乎可以斷定,公儀歇必然參與了當年的一些事。
不知過了多久,方決在聲音在馬車外響起:「殿下,眼下咱們只憑空猜測而毫無證據,若您欲意往深處查探,或可尋陛下商議商議。」
湛明珩揉了揉眉心:「不了,叫他老人家安心頤養天年,莫讓這些事擾了他的清靜。我自有法子解決。回承乾宮吧。」
方決便不說話了。
車馬轆轆向承乾宮駛去,湛明珩的臉繃得很緊,他的拳頭緊緊攥在身側,像在作一個很難很難的抉擇。
半晌後,他鬆開了拳頭。一股熱流因此急急淌過他的筋脈,但他的手心卻是一片冰涼。
他下了馬車後大步走進承乾宮,在納蘭崢略含期許的目光裡遠遠望著她道:「洄洄,去見見公儀閣老吧。」
納蘭崢一時未能明白過來:「……怎麼見?」或者說,以什麼身份去見。
「我命人備了一罈酒,美其名曰『黃粱』,稱可叫人飲下後即刻入夢,瞧見心心唸唸之人。你去勸勸他。」
這一句「你去勸勸他」說得含蓄,她卻聽懂了。納蘭崢是勸不動公儀歇的,唯有公儀珠方才可以。而這世上自然不存在這般神異的黃粱酒,如此做法,是要哄騙公儀歇,令她能夠名正言順地以公儀珠的身份出現,作託夢之態說服他指認湛遠鄴。
她皺了下眉頭:「是方才提審不順利嗎?」
湛明珩點點頭:「經你提醒,我猜測公儀閣老所謂落在湛遠鄴手中的把柄便是杜家那樁案子,故而與他談了條件,聲稱只須他翻供便既往不咎。只是他約莫不信任我,不願合作。倘使你能說服他,我必將保全他的家人。當然,這是我對他的承諾。至於對你……」他頓了頓,「拿下湛遠鄴後,公儀閣老必須一道行刑,但我會偷天換日保下他。你……大可放心。」
納蘭崢的鼻端有些酸楚,也不知是感懷他作此抉擇,抑或是旁的什麼,眼眶一下便紅了:「你做什麼拿我當外人似的,你不承諾我這些,我一樣願意去。你又何必與我算得如此乾淨?」
湛明珩見她險些要落淚,慌忙上前抱緊了她,沉默良久後道:「洄洄……總之,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好不好?」
這個案子拖了這般久,他不知何故忽然顯得有些急迫躁動。納蘭崢不大明白,卻被他勒得太緊,幾乎能感知他心內巨大的不安,故而最終還是答:「好。」說罷躊躇了一下,「可我的相貌與聲音……」都不一樣了。
「不礙。」他鬆開她,擺擺手示意下人取來一頂碩大的黑紗冪籬,「你戴了這個去便好。」
納蘭崢點點頭。也只有如此了。相貌或許忘不了,可十五年過去了,誰還能確切地記得她的聲音?哪怕是當年的父親,恐怕也已記憶模糊了。
何況,她總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馬車,往刑部大牢去。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並不預備以公儀珠的身份去見公儀歇。興許告訴他真相,確有利於案情進展,或可叫他鬆口。但那樣實在太傷一個父親的心了。
倘使他曉得女兒未曾真正死去,卻反倒因他的報復,在貴州與蜀地流離多時,吃盡苦頭,甚至陰差陽錯地,險些一度被他置於死地……他該當如何自處呢?
納蘭崢當然早已原諒了他替湛遠鄴謀劃的那些。可一旦他知曉了真相,必然不會原諒自己。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願他能親眼看見仇人伏法,得償夙願,卻非是將這一生結束在無盡的自責與懊悔裡。
故而她始終將此法作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曉她的心思,不曾想過要利用她的從前,一直未有告訴公儀歇,她就是公儀珠。
不過如今既是找準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計,不必她暴露身份便有希望事成。她當然是願意配合的。
她坐在馬車裡邊問:「酒已送去了嗎?」
湛明珩點點頭:「都安排妥當了,你見機行事便可。」
納蘭崢走進了刑部大牢。這座監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裡走便愈發陰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潮濕,不見天日,甚至隔絕了孟夏時節的熱意,仍似停留在飛雪的深冬。
這裡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長。
步至看押公儀歇的天字號牢房,納蘭崢瞧了一眼空蕩的暗廊,繼而將目光落在牢門前擺著的一副棋具上。
這是她叫人準備的。
週遭的獄卒皆已被屏退,四面點起了燭火,將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幾乎能夠清晰地瞧見眼前浮動著的微小塵芥。她偏頭看了一眼熟睡在床鋪上的公儀歇,躊躇許久,彎身端起棋盤與棋罐往裡走去。
牢門的鎖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開著。她進去後瞧見地上擱了一壇已然啟封的酒,似乎被人喝過幾口。
是了,湛明珩賜的東西,哪怕是鴆藥毒酒,公儀歇也不得不飲下。這與他信或不信所謂的黃粱美夢之說無關。
床鋪上側躺著的人身穿囚服,卻並無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樣,如這間格外潔整的牢房一樣。甚至納蘭崢也瞧見了,不及撤走的飯碗裡還擱了幾片未吃完的肉。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只是沒了帕頭烏紗的父親,一頭花白的發仍舊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將棋盤擱在地上,慢慢靠近床鋪,將刺在他後頸的一枚銀針取下。既是要作戲,總得叫他真睡上一覺才行,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將銀針收進袖中,朝後退開幾步,等公儀歇睜了眼,輕聲道:「父親,珠兒來看您。」說罷竟起了一絲哽咽。
她是來做說客的,實則心內思慮的是算計,是如何不暴露自己,且又能夠博得父親的信任。可這一句話包含的情誼卻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儀歇醒神很快,隨意看了她一眼,撐著床鋪起身,繼而閉目盤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領,卻也請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為安,殿下如此,著實叫罪臣不大欣賞。您是要做明君的,這般作為恐將遭史筆詬病。」
這酒他喝了,卻著實不信那套哄騙說辭。便身為階下囚,他依舊在做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諱錚錚諫言,連聖上的錯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隨湛遠鄴謀事,必將是一位名垂青史,流芳萬古的良臣。
納蘭崢強忍心內酸楚,並不接話,只道:「父親,您與珠兒下盤棋吧。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
公儀歇似乎是滯了一下,驀地睜開眼來。眼前的女子冪籬加身,黑紗蓋膝,全然不見容貌。但她的話還是觸動了他。
珠姐兒幼年與他對弈,因自知不敵,便總尋藉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蕩,無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來再繼續。他便笑瞇瞇地跟她說:「父親在此間等你,你快去快回,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涼的,哪裡有什麼趁熱的說法呢。
待她走了,他便悄悄將棋盤上的黑白玉子挪一挪,等她回來,就成了她能夠輕易贏他的局面。
彼時的珠姐兒尚小,棋藝不精,似乎全然瞧不出他的手腳,只道果真吃飽了才有氣力破局,將他殺個片甲不留。
納蘭崢見他動容,似乎猜得他所念何事,淡笑道:「父親,其實我都是曉得的。早些時候,您趁我跑去尋吃食偷偷做手腳,怕的就是我總輸給您,便不樂意陪您下棋了。當年我不喜旁人謙讓,以為憑真本事贏棋才過癮,但您是父親,我覺得您讓讓我是該的,故從不戳穿您。」
彼時她贏得高興,他也輸得高興。
公儀歇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那罈酒。
納蘭崢的目光隨他一落,繼續說:「後來我長大了,有了幾分本事,便不再藉口偷溜,與人下棋時也遵從您的教誨。您說,為人行事當如對弈,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公儀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卻仍強自按捺著道:「……你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