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投石問路(七)

  船駛入青花江支流。兩岸山峰林立,草木森森,蟲鳴鳥叫,意態悠悠。山巔天上,飛雁結隊。船旁水下,遊魚伴行。

  席停雲吸了幾口山間草木清新之氣,頓覺心曠神怡。

  霍決在半路棄船,小舟繼續順流而下。

  席停雲看著霍決快步山上,思忖片刻,縱身跟了上去。

  山勢陡峭,叢林茂密,無路可走。

  席停雲只能看著那一襲紅衣如蝴蝶般在樹幹枝葉的縫隙間忽隱忽現。

  不知走了多久,霍決突然停住了。

  席停雲未免跟丟,追得極緊,猝不及防下差點撞在他背上,幸好一把抓住樹幹將身體側了過去,饒是如此,肩膀仍輕擦了下霍決後背。

  霍決一動未動,恍若不覺。

  席停雲見他面色凝重,試探道:「王爺?」

  霍決道:「你先走。」

  席停雲心裡打了個突,賠笑道:「我不識路,怕走岔了。」

  霍決道:「一直向前走,我會跟上。」

  席停雲乾笑道:「我分不大清前後左右。」

  霍決面色沉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席停雲發覺他從剛才臉色就不大好看。

  「你不走,我殺了你。」霍決冷聲道。

  席停雲心中越發不安。經歷江上一役,可確認霍決並無借刀殺人,挑起那飛龍與天機府不和的意圖,那麼可能便剩下一種,前方有什麼龍潭虎穴,霍決想讓自己投石問路。

  「還不走?」霍決手裡的槍桿輕輕擦過地面,撞擊了一塊石頭,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無疑是一種警告,一種威脅。

  席停雲抖了抖肩膀,佯作認命地朝前走去。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走得極慢,似乎想等霍決追上來,可是他走出足足一盞茶的工夫仍不見後方有任何動靜。束手待斃並非他做人準則,席停雲思量再三,決定回頭。

  迴路他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就回到霍決止步的地方。他原以為這麼長時間過去,霍決不是跟上便是離開,絕不可能還滯留原地,可眼前的情景卻叫他一愣。

  霍決冷冷地瞪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惱,有怒,更有一絲不容察覺的羞澀。

  半截拇指粗細的樹枝正插在他衝天辮上,再看他身旁只剩一半的樹枝,席停雲大約猜出發生了何事。他預料過千萬種可能性,獨獨沒有想過最簡單的一種——

  霍決的衝天辮勾住了樹枝,不欲叫人瞧見。

  看著他越來越冷厲的眼神,席停雲想他若是再不說話,只怕那半截樹枝便是他的下場。「可否……」他賠笑著上前,「讓我一試?」

  霍決手裡拿著槍,眼底晦明不定,好半晌才勉強點了點頭。

  席停雲鬆了口氣,快步走到他面前。

  霍決抬頭看了他一眼。

  席停雲這才注意到霍決竟比他略矮,只是他的辮子太過威武,自己一直未曾發現。

  樹枝一頭完全沒入發中,看不清究竟,席停雲不敢下重手,兩人磨蹭半日,未建寸功。

  「不如將辮子解下來?」他手舉了半日,也有些酸了。

  霍決睨著他,「能梳好麼?」

  席停雲看著辮子下方的齊整與上方的凌亂,猶豫不答。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才聽到霍決沉聲道:「解。」

  席停雲精於易容,亦精於梳妝,只是這式衝天辮是他生平僅見,不免花了些工夫鑽研。霍決已坐下,辮子在他面前一覽無遺,席停雲兩隻手在霍決辮子上摸索了會兒,將梳髮了然於胸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將髮辮解開。

  霍決漠然地看著自己的頭髮一點點地垂下來,直到面前出現了一根被槍挑斷的半截樹枝。

  席停雲拿著樹枝和簪子道:「王爺,好了。」

  霍決將簪子收入懷中,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往前走。

  席停雲看著匆匆而去的散髮少年,正要舉步跟上,就見霍決突然止步回頭,皺眉道:「不走?」青絲張揚,面如桃李,豔至極處,不可方物。

  席停雲呼吸暫頓,在對方面色怫然的一瞬才清醒過來,慌張不已,踉蹌跟上。

  霍決繼續在前帶路,黑髮紅衣,如林中妖魅,忽前忽後,忽隱忽現,只是不離席停雲左右。

  席停雲起初還有些緊張,見他並無惡意,便默不作聲地向前。

  復行數裡,聞水聲嘩然,不久,果見百丈高崖上瀑布倒懸,水花飛濺。

  霍決繞行至瀑布邊上,開始攀岩。

  席停雲目瞪口呆,「王爺……」奈何呼聲太小,皆隱沒於水聲之中,等他再想開口,霍決已到了三丈開外。他無奈,只好運起輕功,順著霍決的足跡一點點向上攀登。

  此處石濕,但紋路極深,小心些踩在上頭便不會打滑。

  席停雲好不容易到崖正中,舉頭再望,已不見霍決蹤跡,心中頓時一驚,雙目極力遠眺,須臾看到一隻紅袖從瀑布後頭伸出,定睛一看,果然是霍決的大紅袍。

  他鬆了口氣,三兩下跳上去,只見一個能容三四人並排進出的洞口出現在瀑布之後,洞口上方有巨石突出,將瀑布水流隔出數尺,並不貼著洞口,正好方便出入。

  席停雲吸了口氣,縱身躍入洞中。

  洞內漆黑,深不見底,他摸索向前數丈,仍不見霍決,不由開口呼喚。

  呼喚聲在洞中碰壁迴蕩,就不見回應,別有幾分淒涼之意。

  席停雲腳步一頓,略作思量,終是決定繼續前行。

  洞越來越黑,水聲越來越遠,席停雲屏息靜氣,默默地走許久,才看到前方一點光亮。久居黑暗的人看到光明總不免欣喜,席停雲也不例外,不自禁地加快腳步,朝亮點靠近。

  洞口在即,鳥語花香直入耳鼻。

  席停雲探頭俯瞰,洞口下方四五丈處白霧繚繞,猶如仙境,隨手拿起一顆石頭向下投去,只聽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原來是溫泉。

  席停雲縱身躍下,落入泉中,炙熱的水溫讓他渾身一激靈,有些喘不上氣來。

  「王爺?」

  他喚了幾聲,仍是無人應答。

  溫泉極大,他獨自遊了一會兒才看到小徑通幽藏在山縫樹葉之間。

  席停雲上岸,原以為會感到一陣冷意,誰知身體熱意不降反升,逼出一身熱汗,連邁步都感到一陣綿軟無力。

  幾時著的道?

  他一邊不動聲色地順著小徑往前走,一邊默默運功。

  路盡頭,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四面環山的凹地。正對小徑的山邊建著一座精緻竹樓,三層高。竹樓邊上有一條細細的瀑布,水聲極小,落入溪澗中,環繞凹地潺潺流動。

  好一處僻靜的世外福地。

  可為嘗一眼,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

  席停雲時冷時熱,似病似毒,來勢洶洶,顧不得神秘失蹤的霍決,就地盤膝運功吐納。

  山中時,觀日月。夜來臨,星滿天。

  席停雲連出幾次大汗,終於稍稍平復身體不適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然全暗,抬頭看一方天空,只見繁星密佈,淡而不疏。

  竹樓掛了兩隻白燈籠,中間一抹紅衣飄蕩。

  席停雲勉強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就看到兩樣東西飛過來。

  若霍決想殺他,絕不會用這樣笨重的暗器。

  席停雲毫不猶豫地接下,發現是一大塊羊肉,一壺酒。

  「多謝王爺。」他手指不著痕跡地撥了下手指上的戒指,戒指彈出一根極細的銀針,無聲息地插入肉中,隨後又顛了顛酒,見銀針色澤未變,才放懷開吃。

  吃到一半,身體陡然一冷又是一熱,下腹彷彿有火在燃燒,席停雲突然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