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非中毒,那麼剩下的可能便只有一種。
席停雲想了想,乾脆將壓制在丹田的真氣緩緩鬆開,果然,熱流一下子反衝上來,在體內循環不息。他強忍不適站起來,卻見霍決突然從竹樓躍下,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
披頭散髮的霍決少了分盛氣凌人的傲慢,多了分高深莫測的沉靜。
「王爺……」雖不知他為何默不吭聲地盯著自己,席停雲仍是捕捉到一絲危險,身體不著痕跡地後退,卻被他扯住手腕拉入懷中,另一隻手朝他下半|身探去。
席停雲心中大駭,肩膀一沉,手腕如泥鰍般地從他掌中掙脫出來,腳步順勢滑向一邊。這一招是方橫斜閒暇時傳授於他,不想竟在此用上。
霍決見他掙脫,也不追擊,收回手道:「豔陽春於你無用。」
席停雲冷靜下來。不管霍決是何目的,至少他還不打算殺掉自己,不然何必費這樣大的周折將自己帶到這裡。
霍決點了點頭,似乎在附和自己的猜測,「你是席停雲。」
席停雲無語。
紫紗夫人失蹤多年,江湖傳言她早已香消玉殞,他以她數年前的模樣模仿她與賀孤峰的初見是為了勾起賀孤峰的舊情與憐惜,賀孤峰認出他是理所應當。
武女子與畫姬不僅相識還有過一段露水之是他所料未及,畫姬憑這一點猜出他的身份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小天府張先生這個人是他費盡心血編出來的。為了讓這個人栩栩如生,他甚至設想了張先生的出身背景、成長經歷、特長喜好以及慣有的小動作,實在無理由被人看穿。
席停雲這次遭遇的打擊非同小可,連身體的不適都被忽略了過去。
霍決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解釋道:「從你現身平霄城起,我便留意身邊出現的每個人。」
席停雲垂眸,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霍決道:「我原以為你是畫姬或是武女子。」
席停雲沉默半晌道:「為何又猜是我?」
霍決道:「楊總管找小天府多時,始終沒有不得其門而入。你出現得太蹊蹺。」
席停雲道:「若我不是呢?」
霍決道:「不會不是。豔陽春|藥性極烈,佐酒與羊肉之後,發作更快。普通人絕不可能毫無反應。」
席停雲道:「可以運功抵禦。」
霍決道:「我試過。」
「如何?」
霍決沉默了很久,比席停雲之前沉默的時間加起來更久,「用手解決了。」
席停雲:「……」或許該有個人提醒他,並不是每個問題都一定要回答的。
霍決道:「你若感不適,可去瀑布下坐坐。」
席停雲抹了把額頭之汗,「不必。比起我所中之藥,我更好奇王爺此行的目的。」
霍決仰頭看天。
席停雲不知他看什麼,跟著抬頭,卻聽到他在耳邊道:「不告訴你。」
席停雲一愣,低下頭。
霍決盯著他的脖子,一臉的好奇。
席停雲不由地摸了摸脖子,發現面具泡了溫泉之後,已經皺了起來。
「我可以幫你取下來。」霍決一臉嚴肅地說,但眼底跳躍的火苗出賣了他的躍躍欲試。
席停雲又退後了半步道:「不必。」
霍決不悅,「你打算頂著一張油紙走來走去?」
席停雲道:「並非油紙所製。」
「礙眼!」
「我只要溫泉邊上一方棲息之地便可。」
「那裡也是我的地盤。」霍決不講理的時候可以比任何人都不講理。
席停雲沉吟道:「王爺願意放我走?」
霍決不置可否,「你不是想找人阻止阿裘?」
席停雲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霍決這麼說是打算幫忙,他只是拋了個誘餌。「謝非是輸了,王爺未必能贏。」
「呵、呵。」霍決發出兩聲怪異的笑聲,轉身朝竹樓走了一段,又停下回頭,似乎疑惑席停雲為何沒有跟上來。
席停雲道:「那裡是王爺的地盤。」
霍決抬頭看天,「收拾好再來。」好似這句話是在對天說。
竹樓只有兩盞燈籠,白紙橘光,一左一右掛走廊。
席停雲上樓時,霍決正抓著一把梳子,斜躺在燈籠下發呆。
「王爺。」他站在三尺遠的地方,恰好在燈火竭力處,光照著他的衣擺,掩去了他的面容。
霍決轉過頭來,「過來。」
席停雲邁開腳步,抬起頭來。
飽滿的額頭,豐腴的面頰,一雙不笑也笑的眼眸,並不英俊,卻十分和藹可親,叫人一見難忘。
霍決道:「這是你的臉?」
席停雲道:「文思思。」
霍決道:「天機府文思思?」
席停雲道:「是。」
霍決坐起來,神情不愉,「是你的臉見不得人,還是嫌本王不配看?」
席停雲不卑不亢道:「是我的臉見不得人。」
「為何?」
「天下皆知,王爺眼底只容得下美人。」
「這張臉也不過如此。」
「我身邊只剩下這樣一張了。」身為千面狐,他身邊總有幾張臉備用,只是剛剛才發現,有幾張面具在水中泡得變了形,剩下幾張能用的面具中最具姿色的竟然是文思思。恐怕連文思思本人知道都要驚掉下巴。
霍決想了想,找到一個可反駁的例子,「楊總管不美。」
席停雲嘆氣道:「可惜我不是南疆王府的總管,我是皇宮大內的總管。」
霍決道:「這張臉不適合你。」
席停雲歪著頭,眼睛調皮地眨了眨,穩如鐘的人頓時活潑起來,「王爺,那您覺得怎麼樣的臉適合我?」
剛剛還覺得與臉皮格格不入的眼神一瞬間與臉形神合一,再無可挑剔。霍決卻越發難受,好似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連眸光都陰沉下來。
「山中夜景如畫,怪不得王爺要築樓留宿,流連忘返。」席停雲在他身邊坐下。
霍決道:「不見山水,如何作山水畫?風景如畫是本末倒置。」
席停雲微愕,隨即頷首道:「王爺所言甚是。」
霍決道:「阿裘挑戰高手,是武藝切磋,勝負各安天命,找高手阻攔也是本末倒置。」
「事關莊朝顏面。」
「是輸不起。」
席停雲別有深意道:「王爺真的認為阿裘只為切磋而來?」
霍決道:「你認為呢?」
當然是為挑戰方橫斜而來。
那把劍從一開始就指向了京師天機府。
若非如此,長生子不會出山,若非如此,謝非是不會應戰,若非如此,武林不會憂心忡忡!
可惜,這個答案不能說,縱然天下心知肚明,亦不能說。說了,便是方橫斜怯陣。
席停雲仰頭,想像文思思遇到這個問題時的答案,脫口道:「比武招親。」
山風習習。
霍決打破沉寂,「你是想說服賀孤峰和我去相親?」
輕飄飄的一句話,不驚不怒,滋味如人飲水,席停雲自知。
若是文思思,接下來一定先滔滔不絕地拍一通霍決的馬屁,義正詞嚴地肯定他的說法,並將此舉抬高至天下大義。席停雲與霍決相處時間雖然不長,卻覺得這個時候順著文思思的思路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是莊朝子民,自然希望莊朝贏。」他答得中規中矩。
霍決把玩著手中的梳子,淡然道:「方橫斜救了莊朝這麼多次,不差這一回。」
席停雲心頭一緊,「府主不是江湖人。」
方橫斜甚至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他是一根支柱,獨力支撐莊朝的柱石。
當年北蠻入侵,莊朝兵敗如山倒。是方橫斜薄衣輕騎,獨闖敵營,以落入敵手的三城換回莊朝暫時安寧。縱然從此背負賣國罵名,但有識之士知道,對搖搖欲墜的莊朝來說,能議和已是大幸!儘管如此,戰後的莊朝也不過是多了一段苟延殘喘之機,天子橫徵暴斂,朝廷積弱,貪官遍地,民不聊生,沉痾宿疾豈能朝夕改之。天機府橫空出世,監察百官,便宜行事,支撐莊朝於大廈將傾!
天下皆知,方橫斜是莊朝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不僅僅是天機府主,朝廷命官,更是天下對莊朝的最後信心。
諸侯在等,等方橫斜倒下。
一旦方橫斜倒下,天下必然烽煙四起。
因此他不能戰。
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