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南府與羽然同時發兵,南北夾擊,南疆腹背受敵,再加上況照居中策應,龐小大、顏初一和平主各自為戰,形勢不容樂觀。
這些事霍決雖然不提,卻不等於席停雲不知。
次日,霍決大清早就起身整裝。
席停雲賴在床上裝睡。
臨走前,霍決忍不住將他抓起來,狠狠地吻了個夠。
席停雲半瞇著眼睛看他。
「等我回來。」霍決道。
席停雲摸了摸他的頭髮,「怎麼不梳衝天辮了?」
霍決神情得意又傲慢,「我已成家,是一家之主,天下還有何人可小覷我?」
席停雲的手順著他的額頭滑到面頰上,輕輕地撫摸了下,「天下本就無人敢小覷你。」
霍決看著他慵懶的神色,恨不得將他再按倒一次,可惜楊雨稀非常準時地出現在了門口。「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平頂山,再一起回南疆。」
席停雲抿著唇,半晌沒說話。
楊雨稀開始在門口小聲呼喚。
霍決見席停雲不說話,心裡頓時有點急,抓住他的手掌微微縮緊,面色陰沉下來,「你不願意?」他突然席停雲那身被他昨夜扔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塞給他。
席停雲疑惑地望著他。
「我們一起走。」霍決道。
席停雲嘆氣道:「多有不便。」
霍決越發不高興,「哪裡不便?」
「你要打望南府,我卻是大內總管。我若出現在軍營中,難免落人口實。」
霍決瞇起眼睛,「你不信我?」
「我答應你。」席停雲低頭握住他的手,「等你回來。」
霍決並不好糊弄,追問道:「然後呢?」
「一起去平頂山,再一起回來……」席停雲抬起頭,臉上充滿了對他規劃的前景的嚮往,「然後留在南疆王府。」
霍決補充道:「永遠。」
「嗯。」
「嗯什麼?」霍決對每個字都很執著。
不知道是不是兩人昨晚纏綿得太厲害,席停雲疲倦得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竟然對霍決言聽計從,他如此問,他便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永遠。」
霍決滿意了,從懷裡掏出玉扳指套在席停雲的拇指上。
席停雲手微微一僵。
「這玉扳指世上只此一對。我和你也是。」霍決手指在扳指上輕輕摩挲了兩下,似乎要將自己對他的無窮依戀丟留下,直到楊雨稀忍不住再三催促才起身往外走。
「阿決。」席停雲突然喚道。
霍決回頭。
「預祝旗開得勝。」
霍決自信一笑道:「這是必然。」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席停雲突然覺得自己見證了一個王者的成長。猶記得初見時,霍決一身少年傲氣,銳芒四射,目中無人,而如今,他已經學會開始藏鋒。
他想起南疆王府世代相傳的那把劍。
啞聲。
默默無聞之後,一鳴驚人。
霍決出征,赦僙隨行,楊雨稀被留在後方支援。
席停雲照常起床洗漱。
楊雨稀命人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直到他吃完早膳,才跑來問道:「席大人打算幾時啟程回王府?」
席停雲微笑道:「楊總管做主便可。」
楊雨稀心裡早就有了主意,問一問不過是顯示尊重而已。果然,他聽他如此回答,立刻道:「若是席大人無事,我們明日辰時出發如何?」
席停雲道:「甚好。」
楊雨稀滿意離去。
席停雲關上門,從懷中掏出兩個小瓶子,又拿來臉盆,開始對著臉塗塗抹抹。
離開南疆,離開王府,離開霍決。
那日他在冷水中冷靜許久,心裡便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那時候的決定,是帶著怨悔。那時候的離開,是負傷。
可如今……
席停雲摸了摸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中掠過一絲酸澀。
無論霍決說的是真是假,他這一生都無遺憾。其實假的也好,這樣他離開之後,霍決才能安安心心地做南疆王,心無罣礙。若是真的……那自己所做的一切更是值得。
「軍爺打哪兒來啊?」
身後兩桌子突然親熱地攀談起來。
席停雲回頭。
一桌是行腳商,一桌是形容狼狽的士兵。
士兵大口大口地喝著酒,「哪兒?還能哪兒?不就是左林城唄!」
他的同伴踢了踢他的腳,不欲他多說。可士兵全然沒眼色,狠狠一腳跺了回去,「說說怎麼了,龐小大都戰死啦,誰管我們?」
茶棚嘩然。
行腳商焦急道:「你說龐小大首領怎麼了?」
士兵大叫道:「死啦死啦,都給望南府打死了。」
席停雲心中也是一驚,不由打量起幾個士兵來。只見他們灰頭土臉,風塵僕僕,像是泥土上一路滾過來的。臉上有些細小的傷口,卻不深。
士兵見有了聽眾,談性更高,嚷嚷道:「怎麼打啊,望南府個個神兵,我們根本近身不得,剛靠近,身體就被彈開了。手想舉起刀子,身體卻一下子被定住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割麥子一樣地收割人頭。那情景,恐怖著哩!」
行腳商質疑道:「那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士兵的同伴戲謔道:「裝死唄。」
茶棚裡卻沒人笑得出來。
龐小大戰敗,南疆屏障就被徹底打開,屆時,整個南疆都會成為任望南府魚肉。
行腳商喝完茶,匆匆離開,方向正是來路,想來是要回家去另作安排。
士兵們也很快告辭,那個喝酒喝得最多的被同伴攙扶著,有些跌跌撞撞。茶棚其他客人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中流露不屑。
席停雲掏出銅板放在桌上,施施然地走出茶棚,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
走了大約數十丈,那個喝醉的士兵突然拔刀砍來。
此人刀鋒凌厲,絕非普通庸手。席停雲身體微側,一招空手奪白刃將刀從他手上搶來,反手架在他的脖子上,淡然道:「你們到底是誰?」
其他幾個士兵紛紛圍上來,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席停雲道:「你們不是南疆人。」
被架住的士兵哈哈大笑道:「我們當然不是南疆人,再過不久,我們都要做望南府的狗啦。」
席停雲頷首道:「原來你是望南府的人。」
士兵愣了下道:「胡說八道!」
「你剛剛還承認得這麼痛快,怎得一轉眼又反悔?」
「我雖然是逃兵,卻沒有被俘虜,當然不能算是望南府的人!」士兵頓了頓,用南疆土話不乾不淨地罵了起來。
席停雲也無所謂,等他罵痛快了才收起刀,道:「你的反應雖然不錯,可是太沉不住氣了。既然做了逃兵,便該貪生怕死,又怎麼會這樣勇敢無畏地頂撞持刀要殺你的人?」
士兵怔住。
席停雲收起刀,猛然拎起他,幾個起落躍入道旁的樹叢裡,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對著驚惶的士兵掏出一面令牌。
士兵茫然地看著他。
席停雲道:「我來自皇宮大內。」
士兵一臉震驚。南疆王住的地方叫王府,在莊朝,能稱為皇宮的只有一個地方,就是大莊皇帝的住處。
席停雲道:「這麼多年來,邢大人碌碌無為,坐視南疆王壯大,令皇上十分不滿。要不是有方大人為邢大人作保,哼,邢大人此時只怕已經在押解進京的途中了。」
士兵侷促道:「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麼?」
「我剛從望南府過來,邢大人說他已派出精兵在南疆散佈謠言,撼動後方,拿下南疆指日可待。因此我過來查看查看,不想遇到了你們。」席停雲指了指他被割了兩條細痕的下巴道,「以後裝逃兵,不要把下巴收拾得這麼乾淨。」
士兵臉紅了紅,訥訥道:「難道您是督軍?」大莊皇帝生性多疑,派身邊親信去在外領軍的將帥身邊當耳目是常事。士兵將信將疑。
席停雲道:「大內令牌你不識得,這塊總該識得了吧?」他又拿出一塊令牌,是臨行前方橫斜送與他的望南府的令牌,據說能藉此調動當地衙門。席停雲本不願用,但為了取信士兵,只好拿出來。
士兵果然再無疑慮,忙抱拳道:「末將姜何濤,拜見督軍大人。」
席停雲微訝,沒想到自己運氣如此之好,竟然撞上了個軍官。「任務進行得如何?」
姜何濤道:「一切照計畫進行。末將所屬已經將龐小大兵敗被殺的消息沿著青花江一路散播,不日就能傳入顏初一的耳中。顏初一是龐小大的外甥,獲知之後一定心魂大亂。末將會策動內應,與況照裡應外合,務求一擊即中!」
席停雲心下一震,沒想到他們已與況照接上了頭,且擬定了反攻計畫。這個邢奇章果然是不動則已,動必致命!「很好。等我回去見了邢大人,一定為你們美言。」
姜何濤小聲問道:「不知督軍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
席停雲道:「自然是要看看你們的計畫如何實施。」
姜何濤笑道:「這敢情好。有您在,邢大人的擔心倒是不足為慮了。」
席停雲豎起耳朵道:「邢大人的擔心?」
「就是……」姜何濤謹慎地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
席停雲配合地彎下腰來。
姜何濤突然抽刀,朝席停雲攔腰砍去,席停雲身體疾退,姜何濤一刀劃空,也不戀戰,轉身就往回跑。
席停雲怕他走漏風聲,撿起一塊石頭當作暗器打向他的腳踝。
姜何濤武功雖然不如席停雲,卻也有兩把刷子,當下一個轉身閃了開去,舉刀就往衝過來的席停雲頸上砍去。席停雲側身讓開,反手抓住刀,順勢一劃,姜何濤頸項血噴如注。
席停雲放下刀,頭出手巾擦了擦姜何濤的面孔,然後掏出瓶瓶罐罐,對著屍體搗鼓起來。
他起初並沒有打算冒充姜何濤,可是姜何濤的反應令他驚奇。他自認為自己剛才的言語中應當沒有留下什麼大破綻,為何姜何濤二話不說就痛下毒手,彷彿篤定他是在說謊。這其中一定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他易容之後,與姜何濤換了衣服,才拿著沾血的大刀,學著姜何濤走路的架勢,雄糾糾氣昂昂地回去找同伴。
他渾身浴血,模樣煞是嚇人,不止行人避讓,連同伴見了也是大吃一驚,紛紛上前詢問。
席停雲道:「那人騙我,我假裝上當,趁他不備,將他給殺了。」遂將自己與姜何濤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只是隱去拿出兩塊令牌這一節,觀察他們的反應。
其他人看到血刀,都深信不疑。其中一個笑道:「那個人真是不長眼!這些話要是遇到別人倒還能糊弄,可姜大人是邢大人的貼身護衛,那人找上大人,可不是自尋死路嗎?」
席停雲這次知道原來自己有眼不識泰山,竟然撞在邢奇章貼身侍衛手中。
另一人道:「是啊,還說要回去向邢大人美言,真是可笑!邢大人不就在這裡嗎?」
其他人也是大笑。
席停雲臉上跟著笑,心中卻波瀾起伏。如他們所說,自己的謊言從一開始就錯漏百出了,怪不得對方不信。只是他們說邢奇章在這裡……難道說這些士兵中有一個是邢奇章?
他目光在其他人臉上飛快地掃過,似乎想找出「邢奇章」的蛛絲馬跡,可是每個人的表情都很憨實張揚,委實與傳聞中能屈能伸能文能武的邢奇章格格不入。
幸好,很快有人解開他的疑惑,「大人,此處人多嘴雜,我們還是快點回去與邢大人會合吧?」
「好。」席停雲收起刀子,混在他們中間,順著大路,一道朝下一個城鎮走去。若是他沒有記錯,應該是江柳鎮。
江柳鎮依舊很美。看著這裡的山,這裡水,絕想不到南疆正烽火連天。
席停雲跟著他們大搖大擺地進了鎮上的青樓。
這是他第二次來,一樣戴著面具,身邊卻沒有了霍決。
席停雲自嘲地笑笑。既做了選擇,又何苦糾結?
老鴇出來招呼,笑吟吟地送他們上樓進了一間包廂。
席停雲對這個老鴇好奇起來。之前他和霍決偷聽那飛龍做交易,老鴇明明知道卻故作不知,他還以為老鴇是南疆王府的人,如今看來,只怕沒有這麼簡單。
老鴇又送來衣物,席停雲當著所有人的面,大咧咧地把外衣換了。
有同伴問:「不換裡衣?」
席停雲滿不在乎地揮手道:「大男人,要這麼乾淨做什麼?」
其他人大笑。
門突然被推開,一個腦袋探進來,笑嘻嘻道:「你們都在這裡啊。」
席停雲看到他,心下一沉。
小山。要是他在這裡,方橫斜還會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