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吧,我明天幫你做早餐,喝橙汁好不好?」
「好。」
「明天我們去把燈籠買回來,好不好?」
「好。」
「我跟媽媽說,明天晚上我們一起回家吃飯。」
「好。」
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陰影,他的眼皮撐不住的合上,像是突然有什麼東西從身邊溜走,宋允清貼上了他的手:「阿遲。」
「嗯?」
「答應我,明天你要醒過來。」
手背上染上了濕意,他的眼神變亮,隨即更加沉暗,他啞著聲音說:「……好」
*
跟他道了晚安,宋允清說:「阿遲,明天見。」
馮遲笑了笑便背過身去。
她在客廳裡坐著,只有一盞小燈亮在餐廳,兩個房間就被這層暖薄的光隔開,宋允清時不時地回頭看臥室,目光深如潭水,望不穿馮遲的世界,也看不到這個男人的宿命,有時候不得不信,命由天定。
這大半個月,她陪他看醫生,馮遲的病最初只是他自己和萬醫師知曉,晚歸的那段時間,馮遲其實是去做治療。倒也沒有太系統的療法,這種病本已不宜刺激,每晚扎兩個小時穴位,萬醫師從不開口承諾給予他半點希望,馮遲瞭解自己的身體,所以也不做無謂的詢問。
後來,去萬醫師那的變成兩個人,馮遲是這樣介紹的,「萬叔,這是宋允清。」
在萬醫師深究的目光裡,允清聲音溫和,「萬叔叔,我是阿遲的妻子。」
男人一臉瞭然,關於那場婚禮也略有耳聞,早知依馮遲的性格,能帶到這裡的女人,必不簡單。
原來,她是他的妻。
那麼關於馮遲的病,怕是瞭解的清楚吧。萬醫師看著允清,不可聞的歎息。
扎穴位很疼,每次馮遲都不肯她進來看,允清撩開簾子一角,還是看到趴在床上的馮遲痛苦強忍的表情,上衣褪去,精瘦的後背紮了很多針,手指長的銀針悉數刺入身體,每進去一根,馮遲咬牙嘴唇泛白,來回幾次,允清看到他眼中,如此清晰的淚。
萬醫師讓她過去拿藥,最裡間的藥房沉香四溢,熬久的藥缽冒著熱氣,她不懂醫術,但也知道萬叔給的都是一些養身,沒有針對性療效的東西。
「一次三份的量,早中晚各一份,喝前小火燜三分鐘,馮遲體性涼,平時注意保暖。」
她說:「好。」然後抬起頭,「萬叔叔,阿遲的病有沒有可能?」
「有。」他的話讓允清眼神變亮,萬醫師不動聲色繼續抓藥,「任何一種病都不是百分百,這個世界總有特例和奇跡。」
允清的心一點一點落地,奇跡,都用了這個詞,阿遲,你……
她斂了心神不忍再想。
「沒想到他會和你。」
「嗯?」沒聽明白,允清看到萬醫師笑了笑,把打包好的中藥給她。
「我認識馮遲五年,一直以為他會和意濃走到最後。」允清手裡的動作一停,莞爾,「是怕連累她,意濃人很好。」
「你對他也很好。」他說:「真願意和一個人過日子,是不會考慮拖不拖累這個問題的。」
萬醫師示意了門外,「馮遲來了,你們回去吧,注意不要讓他受寒。」
允清點頭,抱著藥出去,馮遲伸手要幫她,黑衣白衫,紳士依舊,只是臉上無論如何也掩不了的倦色。
允清分了幾小包給他,而後走的飛快,「阿遲你休息會,我去拿車。」
背影一溜煙消失不見,萬醫師走近拍了拍他的肩,有些東西不言而喻。
***
車子停在馬路對面,這個時間車水馬龍,城市最是妖嬈。宋允清抱著滿懷的藥包,紅燈時在路邊竟然發了呆,直到有人提醒,她才反應過來過馬路。
樂顏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身邊的男人,方向盤都被他大力摳出了印痕,唇角抿成一條線,即使只是側臉,樂顏也看出了他的情緒,有怒,有火,還有藏不住的專注,梁躍江處在情不自控的邊緣。
「躍江,綠燈了,我們可以開車了。」
他像沒有聽見,後面的喇叭越來越響,梁躍江如同中邪,目光隨著宋允清的身影移動。
她一路小跑,抱著東西不停扭頭看車,一連串的鳴笛讓她皺眉,愈發加快步伐。
「躍,躍江,你要幹什麼?!」察覺男人的舉動,樂顏捂嘴驚恐。
踩足油門,車如離弦直直對準宋允清開去,周圍人發出尖叫,她看著狂衝而來的跑車,整個人失去思考,僵在原地不知動彈。
藥包散落一地,宋允清「撲騰」一下倒在地上。驚叫越來越大,「撞人了!撞人了!快報警!」
車燈蹭亮,刺的她伸手擋眼睛,車子離她不到二十厘米,吊在嗓眼的心放不下,在她看到車牌時,慌亂逐漸被驚恐覆蓋,看清車裡的人,宋允清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梁躍江幾乎是踢開車門,狂妄暴躁越走越近。黑衣沒有收斂他的氣質,愈加怖人。
他近一點,她就往後退一分,外套搭了下來,露出光潔的右肩,看到那些藥,梁躍江的眼神更暗,「摔哪了?」
實在是不怎麼溫良的語氣,允清別過頭一語不發。
「怎麼,把聲音給摔沒了?」梁躍江見到她的反應,心裡的火慪的更大,她坐在地上,他站立居高臨下,夜是背景,華燈隱淡,汽笛人聲彷彿瞬間消匿。
她清淡的眸未曾看他一眼,別過頭的動作如此倔強。梁躍江的心繃得緊,站在原地也不作反應。
「你到底摔哪了?!」梁躍江不耐,沉著臉又問一遍。
「摔哪?」她笑著轉過頭,「你的車跟長了眼睛一樣,現在還問我摔哪,是不是我應該問你,你想讓我摔哪?」
梁躍江被堵的說不出話,臭丫頭,這張嘴越來越厲害了,那些溫柔統統哪去了!他彎腰撿起腳邊的藥,允清明顯緊張,梁躍江拋在手中把玩,探究,「你生病了?他沒有照顧好你?」
梁躍江伸手拉她起來,宋允清避開,撐著地想自己站起。身後已有司機不滿,「沒撞死人就他媽的開車啊!」
她有些紅臉,慌亂地去撿藥包,額頭上都冒了細密的汗。手上突然一暖,掌心覆蓋手背,馮遲的氣息籠罩,他說:「別急,我來。」
允清鬆了氣,驚弓之鳥如同找到大樹,她顯而易見的釋然讓梁躍江火氣更盛,馮遲的出現無疑是顆炸彈。
他把小清扶起,兩個人想走,卻被梁躍江攔住,明明是黑夜,他眉眼裡的光卻堪堪比下這一夜的璀璨星光。馮遲把小清護在身後,毫不猶豫的擋住。
「抱歉,我太太沒看清你的車,替她跟你說對不起。」
空氣都凝滯,字字戳中梁躍江的神經,馮太太,馮太太。他們才是一個世界,梁躍江你是外人,你什麼都不是。
允清擦過他的肩,低頭垂眸,她的手馮遲牽著,她的眼未在他身上停留,馮遲是大樹,小清安然躲在樹後,枝繁葉茂,蒼勁翠綠。
梁躍江的熱烈和狂妄被隔離在外,愛如熾焰又怎樣,無數偏差積在一起,可容忍可遺忘,卻犯不得一點原則性的錯誤。
青梅繞竹馬,兩小間無猜,即便感情歷經細水長流,也錯不出一段美麗,一別經年,再不復從前。
馮遲如樹,他的一切被繁枝遮擋,曾經愛如火,如今卻如風,除了見縫插入,再也近不了她的身。或者,還有她的心。
「馮遲!」梁躍江厲聲,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小清,感覺到身後的強硬氣場,他疾步走近,挽起衣袖手臂精壯,小清下意識的把馮遲往前推,張開雙手護在馮遲身前,「別打他,你現在不能打他!」
梁躍江愣了,伸到一半的手也僵在空氣中,宋允清看到他手中的東西,頓覺無力。
「我只是,只是把藥給你。」他聲音有些無措,「允清你誤會了,我沒有要打他……我不是只會打人的。」
後半句極小聲,梁躍江轉身回走,背影格外寂寥。
馮遲捏了捏她的手,隨後放開,一聲「小清」喚的既無奈也揪心。
她笑著搖頭,說沒事,「去爸媽那吧,今晚李姨熬了湯。」
馮遲想說你笑比哭還難看,允清拎著藥獨身向前走,長髮漾出一拳弧,夜光折射,亮如青綢。
她連背影都不開心,今晚失眠的,這座城市豈止一個。
***
回宋家陪爸媽,宋允清盛湯的時候撞到了旁邊的玻璃杯,落在地上碎成幾塊。
「誒!小心點,清清你一晚上魂不守舍的。」媽媽挽起她弄濕的衣袖,看了看女兒,目光停在馮遲身上,「這孩子毛躁的很。」
馮遲笑著,拈起她的一簇頭發放手中把玩,「沒事,有我在,我幫您看好她。」
他親暱的貼過去,食指撫上允清的嘴角,看在他人眼裡,這不經意的甜如蜜,他寵溺的說:「小毛躁。」
「我哪有。」允清不滿,小聲嘀咕,重新幫馮遲盛了湯。
飯後陪宋子休下棋,殺了兩盤已是十一點,允清看著爸爸興致頗高並不打算放人,心裡不免著急,好言相勸,「爸,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馮遲握住她的手,「爸爸開心,我陪他多下會,你先去睡覺吧。」
宋子休大悅,朝兩人揮了揮手,「我女兒開口,好,放你們小倆口去睡覺,小清你先上樓,我有話要問馮遲。」
她上去後,宋子休看著收拾棋盤的馮遲,「公司是準備重心外移?你這邊把權力都分攤到幾個股東身上。」
馮遲的手一滑,棋子沒拿捏穩妥,落在桌上滾了兩圈,「叮」的聲摔在地上,他平淡,「沒有外擴的打算,公司有幾個後輩,我想給他們鍛煉的機會。」
「機會適可而止,好處給多了,年輕氣盛的容易長骨頭。」
馮遲點頭受教,說:「我敢讓他們上去,也能讓他們從哪兒來回哪去,要是反骨太刺目,拔了就好。」
宋子休若有所思,馮遲不躲閃他的目光,淡定從容,笑道:「其實,我也想多點時間陪允清。」
說到女兒,宋子休歎氣,「馮遲,難為你了。」
他和顏,「只要我在,我就會把她照顧好。」
視她如花,珍之重之,守住她的花期,是馮遲有生之年最想做,並且一直在做的事。
***
臥室裡允清正在鋪被子,見他進來,「爸爸跟你說什麼了?」
「說你壞話。」馮遲逗她,「小時候你是不是尿濕過五床被子?」
「哪有那麼誇張!」小清辯解,「只有過一次,我爸把我抱在肩上坐著,結果尿濕了他的肩膀,那天好多生意上有來往的叔叔在。」
她聲音逐漸小下去,「五床被子,一桶水澆下去也濕不透吧。」
馮遲玩味的笑容讓她明白過來,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你炸我啊。」
兩人同時笑出了聲,允清指了指桌上,「吃藥吧,明天我就用萬叔新開的單子。」
馮遲站在原地不動,她就把藥端過去,伸到面前他也不接,氣氛有點僵,五顏六色的藥丸看的馮遲一陣煩躁,捏在手裡緊了又緊,最後「匡」的一聲竟然把藥推到了地上。
幾顆滾向允清腳邊,馮遲的表情有些狼狽,張了張嘴,聲音艱難,「……對不起。」
允清彎腰去撿,手心汗濕,藥粒的粉末都黏了上去,她說:「我幫你重新配。」
馮遲還是按時吃了藥,一杯水喝的乾淨,允清和衣睡在他身邊,馮遲看著她的背影一動不動,良久,他遲疑的將她輕輕摟入懷:「小清你乖,不要哭。」
她哽咽,「如果連你自己都放棄,我要怎麼去堅持?」轉過身,蓄了滿眼淚水。
「不管是現在還是之前,你在我心裡一直如此,無關婚姻,我就是不想這個世界沒有了一個你。」她枕上馮遲的手,不多久,他感覺到臂上陣陣濕意。
宋允清不知如何去描述現在的情緒,在馮遲身上,她沒有動盪刺激的感覺,從遇見到此刻,平而又淡,一步步走來,不敢說自己要什麼,但一定清楚所做事情的意義。
他沒有什麼不好,她也沒有強逼自己去戀上一個人,相敬如賓,踏實心安。
除去愛情,複雜的感情成分裡,大概有一種,叫心心相惜。
她鼻音很重,想哄人,卻始終揮不去嗓音的苦澀,「阿遲,你要乖一點啊。」
馮遲心觸,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隱隱翻騰,沉默良久,他說:「你答應我一件事。」
「嗯?」
「畫畫吧……」馮遲的嘴角漾出溫柔的弧,握著她的手指如珍寶———
「就當為我,好不好?」